第十九回 謫仙應詔答番書 力士進讒議雅調
今且不說楊妃復入宮中,釀禍啟亂。且說那時有一番國,名渤海國,遣使前來,卻沒有方物上貢,只有國書一封,欲入朝呈進。賀知章詢其來意,番官答道:「國王致書之意,使臣不得而知。候中朝天子啟書觀看,便知分曉。」知章引番使入朝面聖,呈上國書。玄宗命番使且回館驛候旨,著值日宣奏官將番書拆開宣奏。那日是侍郎蕭炅值日。當下蕭炅把番書拆開看,吃了一驚。見那書上寫的字,盡是奇形異跡,一字不識。
只得叩頭奏道:「番書字跡皆如蝌蚪之形,臣愚不能辨識,伏候聖裁。」玄宗召李林甫、楊國忠一齊上前取看,也一字不識。
又傳示文武官員,並無一人能識。玄宗怒道:「堂堂天朝,濟濟多官,如何一紙番書,竟無人能識,可不被小邦恥笑。限三日內,若無回奏,在朝大小官員,一概罷職。」是日,各官悶悶而散。賀知章回到家中,鬱鬱不樂。
那時李白正寓居賀家,見知章納悶,問其緣故。知章把前事述了一遍。李白微笑道:「番字亦何難識,惜我不為朝臣,未見此書耳。」知章大喜道:「太白果能辨識番書,我即當奏聞。」李白笑而不答。
次日早朝,知章出班奏道:「臣有一布衣之友,係西蜀人,姓李名白,博學多才,能辨識番書,乞陛下召來,以書示之。」玄宗准奏,遣內侍召李白見駕。李白對天使拜辭道:「臣乃賤士,學識淺陋,文字不足以入朝貴之目,何能仰對天子。臣不敢奉詔。」內侍以此言回奏。知章復啟道:「臣知此人文章蓋世。只因去年入試,被外場官抹落卷子,不與錄送,未得一第。
今日布衣入朝,心懷慚愧,故不即應召。乞陛下特恩賜以冠帶,更遣一朝臣往宣,乃見聖主求賢至意。」玄宗准奏,即賜李白以五品冠帶朝見。著賀知章速往宣來。
知章奉旨,到家宣諭李白。李白不敢復辭,即穿了御賜冠帶,與知章乘馬同入朝中。山呼朝拜畢,玄宗見李白一表人才,滿心歡喜道:「卿高才不第,誠可惋惜,然朕自知卿可不至於終屈也。今者番國遣使上書,其字跡怪異,無人能識。卿多聞廣見,必能為朕辨之。」便命侍臣將番書付李白觀看。李白接來,看了一遍,啟奏曰:「番字各不相同,此渤海國之字也。但舊制番國上表,遵依中國字體。今渤海國不具表文,逕以國書,非禮太甚。」玄宗道:「他書中何言?卿可宣讀。」李白於御座前將唐音譯出,高聲朗誦道:渤海大可毒,書達唐朝官家:自你占卻高麗,與俺國逼近,邊兵屢次侵犯疆界。今差官齎書來說,可將高麗一百七十六城讓與俺國,俺有好物相送。太白山之兔,湄泥河之鯽,扶餘之鹿,郟頡之豕,率賓之馬,沃川之綿,九都之李,樂游之梨,你官家各都有分。一年一進貢。若還不肯,俺即起兵來廝殺,且看誰勝誰敗。
玄宗聽了,龍顏不悅道:「番邦無狀,欲爭占高麗,將何以應之?」李白奏道:「臣料番王謾辭瀆奏,不過試探天朝之動靜耳。明日可召番使入朝,命臣面草答詔,亦用彼國之字示之。詔語恩威並著,懾伏其心,務使可毒拱手降順。」玄宗大悅。因問:「可毒是彼國王之名耶?」李白道:「渤海國稱其王曰可毒,猶之回紇稱可汗,吐蕃稱贊普,各從其俗也。」玄宗大喜,即擢李白為翰林學士,賜宴於金華殿中,教樂工侑酒。眾官見李白恁般隆遇,無不歎羨。只有楊國忠、高力士二人不樂。
次日玄宗升殿,百官齊集。賀知章引番使入朝候旨。李白對番使道:「小邦上書,詞語悖慢,殊為無禮,本當誅討,今我皇上聖度,姑置不較,有詔批答,汝宜靜候。」番使恐懼,立於階下。玄宗命設文几於御座之旁,鋪下文房四寶,賜李白坐繡墩草詔。李白奏道:「臣所穿靴不淨,恐污茵席,乞陛下寬恩,容臣脫靴易履而登。」玄宗便傳旨,將御用的雲鎖朱履著內侍與學士穿著。李白叩頭道:「臣前應試,遭右相楊國忠、太尉高力士斥逐。今見二人列班,臣氣不旺。況臣今日奉命草詔,口代天言,宣諭外國,事非他比。伏乞聖旨,著國忠磨墨,力士脫靴,以示寵異,庶使遠人不敢輕視詔書,自然臣服。」玄宗此時正在用人之際,即准所奏。國忠、力士暗想:「前日科場中輕薄了他,今日乘機報復。」心中雖恨,卻不敢違旨,只得一個與他脫靴換鞋,一個磨墨侍立相候。
李白欣然就座,舉起兔毫,手不停揮,草成詔書一道。另別紙一副,寫作副封,一並呈於龍案。玄宗覽詔大喜,及取副封一看,咄咄稱奇。原來那字跡與那來書無異,一字不識。傳與眾官看了,無不駭然。玄宗命李白宣示番使,然後用寶入函。
力士仍與換靴。李白下殿,呼番使聽詔,將詔書朗讀。詔曰:大唐皇帝,詔諭渤海可毒:本朝應運開天,撫有四海,恩威並用,中外悉從。凡諸遠邦,畢獻萬物,莫敢不服。
昔高麗拒命,天討再加﹔傳世九百,一朝殄滅。豈非逆天之明鑒歟!況爾小國,高麗附庸﹔比之中朝,不過一郡﹔士馬芻糧萬不及一。若螳臂自雄,鵝癡不遜,天兵一至,玉石俱焚。今,朕體上天好生之心,恕爾狂悖﹔急宜悔過,勤修歲事,毋取誅戮。爾所上書,不遵天朝書法蓋因遐荒,未睹中華文字。故茲答詔,另賜副封,即用汝國字體,想宜知悉。
李白宣讀畢,番使叩頭受詔,辭朝而去。回至本國見了國王,備述前事。那可毒看了詔書及副封番字,大驚。與國相商議,天朝有神仙幫助,如何敵得。遂寫降表,遣使入朝謝罪,按期朝貢,不敢復萌異志。此是後話。
且說玄宗欲加李白官爵並賜金帛。李白俱辭不受,道:「臣願逍遙閒散,供奉左右,如漢東方朔故事。且願日得美酒痛飲足矣。」玄宗乃詔光祿官,日給與上方佳醞,聽其到處遊覽。
是時宮中沉香亭下,牡丹花盛開,玄宗命設宴亭中,同楊妃賞玩。忽見樂工李龜年引梨園子弟前來承應。叩拜畢,便待奏樂唱曲。玄宗道:「且住,今日對妃子,賞名花,豈可復用舊樂。」即著李龜年:「將朕所乘玉花驄馬,速往宣李白學士來作新詞慶賞。」龜年奉旨出宮,牽了玉花驄,自己也騎了馬,一逕到翰林院來宣召李白。只見院中人役回說,李學士已於今早微服往長安市灑肆里吃酒去了。龜年便叫院中人拿了他的冠帶袍服,一同尋至市中。聽得一座酒樓上,有人高歌道: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莫為醒者傳。
龜年聽了道:「這歌就是李學士了。」遂下馬入肆,走上樓來。只見李白吃得酩酊大醉,猶持杯不放。龜年上前高聲說道:「奉聖旨立宣李學士至沉香亭見駕。」李白放下酒杯,向龜年念一句陶淵明的詩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念罷瞑然欲睡。
龜年叫眾人上前將李白扶下樓,攙上玉花驄馬。眾人左右扶持,到得五鳳樓前。有內侍傳旨,賜李白走馬入宮。龜年教把冠帶袍服就馬上替他穿了,走至沉香亭前,攙扶下馬,醉極不能朝拜。玄宗命鋪紫氍毹於亭畔,且教少臥。親往看視,解御袍復其體。楊妃道:「妾聞冷水沃面,可以解醒。」乃命內侍取水,含而噗之。
李白睡夢中驚動,略開雙目,見是御駕,方掙扎起來,俯伏於地道:「臣該萬死。」玄宗見他尚未甦醒,命扶起賜坐。
遂叫御廚將越國所貢鮮蚱造三份醒酒湯來。須臾,內侍以金碗盛魚湯進上。玄宗賜李白飲之,頓覺心神清爽,叩頭謝恩。玄宗道:「今日召卿,別無甚事。」指著亭下道:「只為這牡丹盛開,歡與妃子賞玩,欲卿來作新詞耳。」李白領命,即賦清平調三章呈上。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一枝濃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杆。
玄宗看了,大喜道:「學士真仙才也!三詩清新俊逸,又將花容人面一齊寫盡,妙不可言。今番歌唱,妃子也須相和。」乃命念奴同聲而歌,玄宗自吹玉笛和之。和罷,又令李龜年與梨園子弟將三調再葉絲竹,重歌一轉,為妃子侑酒。及曲既終,楊妃再拜稱謝。玄宗笑道:「莫謝朕,可謝李學士。」楊妃乃把盞斟酒敬李白,斂衽謝其詩意。李白跪飲酒訖,頓首謝賜。
自此李白才名愈著。玄宗、楊妃皆愛而重之。那高力士深恨脫靴之辱,欲進讒言,未得其便。忽想他清平調中一個破綻,即走入宮來。見楊妃獨自凴欄微吟清平調,點頭得意。力士因密奏道:「老奴初意,娘娘聞此詞,怨之刻骨,何反拳拳如是?」楊妃忙問其故。力士道:「他說『可憐飛燕倚新妝』,是把飛燕比娘娘。試想那趙飛燕當日所為何事,卻以相比,極其譏刺,娘娘豈不覺乎?」原來玄宗閱《趙飛燕外傳》,見說她體態輕盈臨風而立,常恐被風吹去。因戲語楊妃道:「若汝則任吹多少。」蓋嘲其肥也。楊妃最恨人說她肥,李白偏以趙飛燕相比,心中正喜。今聽高力士說是暗指飛燕私通之事,合著她私通安祿山,以為譏刺,於是變喜為恨,遂於玄宗面前說李白縱酒狂放,無人臣之禮。楊國忠亦以磨墨為恥,也常進讒言。玄宗雖愛李白,因宮中不喜歡他,遂不召他內宴。李白知為小人中傷,便上疏乞休。
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