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入廣州翻逢舊友 去興國代了官司
卻說盧大圜同何是仁跨上了划子船,看準大圜的船,已離關一尺,冷笑一聲,對那簽子手說道:「你還說他沒有漏稅,這不是船已過了關麼?你們莫非得了賄,替他隱瞞。」一面說,一面氣憤憤的跳上大圜的船,約莫看看貨色,要他二萬銀子,又道:「你船只過得一尺,所以只罰二萬兩,要離了三尺,足足要罰六萬哩。」大圜明知此關難過,好容易和他商量,簽子手又從中做好做歹,總算便宜,出到一萬二千銀子,寫了關單。大圜索性把船停在香港,獨自一個搭渡船進省,尋訪家眷下落,及平時幾個熟人,誰知都出門去了,沒一處可以訪問。
踱到廣府前,忽見一個西裝大漢,撲面走來,很覺面善,凝神一想道:「這人是黎浪夫,不錯不錯。」趕緊喚他,浪夫回轉頭來道:「你莫非是大圜老弟麼?」大圜道:「正是!黎大哥,你從那裡來?」大圜(浪夫)道:「你到我寓處細談罷。」大圜跟他到了寓處,瞥見寧孫謀、魏淡然一班人,都在那裡談天。大圜一一廝見,不由得分外詫異道:「寧兄和魏兄,如何都聚在這裡,有何尊幹?」浪夫道:「原來盧賢弟一些不知,如今南洋大臣方總督,奉了上諭,改定立憲政體,只因幕內沒人考究這些學問,他朋友韓康伯先生上條陳,找回我們替他參贊,一俟酌定章程出奏後,還要保舉我們,將功折罪。功呢,我們也不貪,罪呢,我們也不怕,只是這樁事,是為四百兆同胞起見,不能不去一趟。」大圜道:「依我愚見,還是不去為是,恐怕憲法改不成,又弄成什麼黨人之獄,倒不是玩的。我們賈大哥,不費一餉,不勞一兵,唾手得了仙人島,五百個人,成一團體,就如當年的田橫一般,如今全島的人,沒一個不進學堂,沒一個不愛國,真是人人有自由的權利。況且農工各藝,次第開創,礦苗也旺,珍寶尤其多的很,將來還想練成海軍陸軍,乘著機會,規取鄰島,步英吉利的後塵。這般極好的殖民世界,諸兄何不同小弟去做些事業?」孫謀道:「我的志向只在本國,總想整頓他好,蓼蟲集苦,人各有志的。」淡然道:「大圜兄所言也是,但我看方帥這番整頓,出自內庭主意,事尚可為,如有意外之變,我們不妨以仙島為退步,諸兄以為何如?」浪夫、孫謀一齊點頭稱是,就與大圜相約,將船泊在上海港外,候他們三個月沒得信息,便不來了。大圜唯唯答應,當晚住了一宿。次早大圜辭別眾人,找到肇慶府去,果然遇著他的表弟,指引他找著家眷,同上輪船,直駛上海。大圜把貨用駁船運到棧房,誰知大圜的貨,既廉且美,不到數日,消得馨盡。大圜放心,同蕭子穎到湖北去接希仙家眷,祝、耿二人,把船開出口門外僻港裡等候。
再說盧蕭兩人,搭上江寬輪船前往漢口,說不盡心中高興,看看那一路山雄水秀,蕭子穎只是做詩,盧大圜只是飲酒。大圜道:「你們做詩的人,不會吃酒,鼓蕩不出豪興來,也覺無味。」子穎道:「你們飲酒的人,不會做詩,要算得肚裡是一團糟的了。我嘗聽說世界上,有大詩豪,沒聽說有大酒豪。」大圜道:「我於詩詞上面,雖是外行,然常聽說什麼曹子建七步成吟,李太白斗酒百篇,你要做詩豪,須我喝一盅酒,你做完一首詩,我才佩服你。」子穎道:「當真麼?我們今天賭一賭,你吃酒,我做詩便了。」大圜應允,二人對坐下來,一個凝神做詩,一個不住飲酒,卻不料一位扒手,早經看在肚裡,等輪船將到九江,扒手早從窗子裡,把他們炕上的帳箱取去,及至二人吃完酒,做完詩,子穎要開帳箱取錢買物,立起身來看時,只叫:「哎喲!我們的帳箱沒有了。」大圜道:「如何會沒有呢,定是被扒手扒去了。」
原來二人到湖北接賈希仙家眷,來回的川資,都在裡面,因洋錢帶得不便,兌了十兩赤金來的,這一失落,不是大受其窘嗎?子穎趕到帳房,托他們設法,那帳房裡的人道:「二位上了船,也沒見你們出房艙一步,如何會失東西?這扒手上了岸,到那裡去找他?我們船上,是不敢得罪他們的,那回放火的事,難道你們沒聽見麼?」子穎碰了這個釘子,只得走回房艙,猛然想道:不妨,我臨走時,只怕路費不夠,又從蔚長厚匯了漢口三百銀子,這張票子,幸虧塞在表袋裡,沒收入帳箱,待我來找找看。當從身邊摸出金錶,正要取票,背後有人劈手一把又奪了去,子穎這一嚇,非同小可,急回頭看時,原來大圜站在那裡。子穎道:「不要吵,還我表。」大圜道:「我幾時拿你的表,休得誣賴人。」子穎面皮都泛白了。大圜笑著拉他到房艙裡。將表還他道:「你還說細心,這金爍爍的表,又露在歹人眼裡,苦頭有得吃哩。」子穎道:「你真把我嚇壞了,要失卻這表,我們還到湖北去則甚?」一面說,一面掏出一張匯銀的對條來,果然沒有遺失,告知大圜道:「我們有這三百銀子,不怕沒錢使用了,放心去罷。」大圜道:「我看你這表,足值一千銀子,那表不打緊,嵌的一塊鑽石,卻很值錢。」子穎道:「這是賈島主送我的,我也捨不得賣掉他。」大圜道:「我還帶著一顆珍珠,足值八千銀子,這些物件,都是我們島裡的出產,不足為奇的。」
次日到了漢口。二人將行李搬入棧房,子穎去取了銀子,打聽明白了興國州的路程走法,二人卻在武昌漢陽遊覽了好些名勝。次日動身,到了興國州住下,卻不曉得愚村是那一鄉,在州城裡打聽了好幾日,不得信息,還是遇著一個賣菜的,才知道是西鄉。他道:「找是智鄉的人,離愚村只三里路,你跟我到了智鄉,再到愚村,就不遠了。」二人唯唯答應。當下一路同行,到得智鄉,果然人物俊秀,那貴府少爺高中幾名的報單,家家貼滿。大圜對子穎道。「不愧名為智鄉,你看一鄉好多的秀才。」子穎大笑。那賣菜的指引他們到愚村去的路,各自走開,二人依著路走了三里,果然前面一座村莊,見些男男女女,都是皮色焦黃,沒一毫秀氣的。走過了好幾家門面,也沒見過一張報條。子穎道:「原來其愚在此,那題這兩個村名的人,倒也很有意思。」二人到處訪問賈守拙,都回言不知道。原來村民只知他是賈老拙,不知道他名守拙。最後走到一家,聽得咿晤之聲。子穎道:「原來是個書房,我們進去探問探問。」踱進大門,一部水車擋路,二人只得把他移開些,然後走入裡面。誰知只兩間屋,外間有個老太婆,在那裡紡棉花,裡間便是書房,有七八個小學生,讀些《千字文》、《百家姓》等類,中間桌上,坐著一位老者,一部白鬍鬚,垂到胸間,滿面皺紋,就如凍梨一般。見二人進來,撐著拐杖,勉強站起來招呼,隨即坐下道:「恕老漢年老,起立不便。」二人坐下,問起姓名,那老先生答道:「在下姓稽,名老古,今年九十一歲了。」大圜暗想:這姓名很熟,記得賈大哥對我說過的,便問他道:「貴村有位賈守拙先生,老先生知道不知道?」老古道:「那是我的親家好友,你問他怎的?」大圜道:「是他的兒子賈希仙托我帶個口信,有話要當面說。」老古道:「不須提起,他遭的禍事不淺,如今押在監裡。」大圜驚道:「他遭了什麼禍事?」
原來賈守拙自從希仙一去不回,心中不勝記掛,他那第二個兒子,又沒出息,成日的在街鎮上閒遊,吃酒抽煙,嫖婊子賭錢,沒一樁壞事不曾做到。守拙被他鬧得沒法,就替他成了家,分開居住,將田產劈分兩半,交給他一半過活,自己兩口兒,僱了長工種田度日。他這兒子,如何肯耐心種田,見老子僱了長工,他也僱工代種,自己依然在外面閒蕩,起先還混得過,後來揮霍太多了,拖下無數空子,只得與妻子商議,賣了三十畝田把來還帳。不到十年光景,田都賣完工,那班朋友也不理他。他夫妻二人,弄得沒飯吃,又來找著老子。守拙訓斥了一頓,收下媳婦和孫子,把他逐出。他兒子就在外面做些沒本錢的生涯,東偷西摸,被馬快捉住兩次,吃了無數苦頭,偏偏沒死,放了出來。始終闖了大禍,把一個賭友打死,他卻逃走他方,那家告到當官,出票拿人,守拙這時.年已八十多歲了,在家含飴弄孫,忽見差人拿了火票到門,吃了一驚,差人因上回的事,是認得守拙的了,便道:「老哥,你不免又要到州裡走走去。」守拙道:「頭兒,我又犯了什麼事?差人道:「你兒子打死了人,逃走了,須得你去頂替頂替。」守拙道:「我的青天爺,那有兒子犯罪,老子頂罪的,況且我這兒子,業經逐出,鄰舍都知道的,頭兒你拿不著犯人,犯不著和我開心。」差人大怒道:「你倒會說,大老爺只知道他是你的兒子,逃走了,須在你身上要人,有話和大老爺講去。」一根鐵索,套上脖子,拖著便走。守拙氣極了,幸虧是第二次上公堂,膽壯許多,當時見了州裡大老爺,把逐出兒子的事,一一稟過,叩求釋放。州裡為著人命大事,只怕兇犯提不到,有處分的,不由分說,把守拙收在監裡,著他身上要人。守拙第一次進監,卻不曉得監中規矩,沒帶錢進去,餓了一夜,禁卒等為他年老,恐怕逼死了他,倒不穩便,所以不來難為他。幸虧妻子送到錢來,守拙方有飯吃。一住監中半年,弄得田都賣完,看看命在垂危了,恰好大圜來找他,問稽老古守拙遭的甚事?老古說了備細。
大圜、子穎趕緊到了城裡,找著守拙的妻子,領到監裡,見了守拙,叫他不要著急,你的兒子希仙,做了大官,特差我們來接你,守拙抬開眼,認了認盧、蕭二人,便道:「二位何人,我兒子怎會做官?」盧、蕭二人把姓名告知,只希仙做島主的話,不便細說,支吾過去,連忙退出。就在城裡訪著一位訟師,姓李名藻壁,外號豆腐白酒,為他窮得不耐煩,一天有人請他吃了一碗燒豆腐,三杯白酒,他就肯替那人做下一張呈子,打了贏官司,所以得著這個雅號。大圜、子穎同到他家叩門,有個女人聲口問道:「那個?」大圜道:「李先生在家麼?」他又應道:「還沒起來哩,你到太陽落下去的時候,在衙門前一爿徐老虎的煙鋪上會他罷。」二人只得唯唯而去。到得太陽將盡,二人趕忙找到這徐老虎家。
原來徐老虎是一個胖子,腆著肚皮,在那裡秤煙,二人見鋪上橫七豎八,躺的都是些差人皂隸等類,一片喧嘈,談的都是衙門裡事,只不知那個是李先生,只得問徐老虎道:「李藻壁先生,來沒有?」老虎道:「沒來,二位請開個鋪,等他便了,不久就來的。」子穎道:「他來時,望招呼我們一聲,我們有事托他,只是聞名還未見面的。」老虎答應了,二人只得橫在鋪上,等了一會,子穎只覺頭額上奇癢難熬,翻過枕頭一看,只見那臭蟲一堆一堆的聚在枕縫裡,子穎跳了起來,大圜見此光景,也不敢躺了。
兩人坐等一會,果見來了一個人,麻臉尖腮,穿件魚白竹布大衫,滿身的煙漬,手中捧枝水煙袋,吸著青條煙,惡氣撲人,二人料定是李先生來了。果然老虎來招呼,三人見面,李先生道:「早起失迎失迎,貴姓大名,找在下甚事?」盧、蕭二人,把姓名道了,趁勢說道:「我們找個酒店,先吃兩杯再談。我們久仰先生的大名,特地過來請教的。」藻壁道:「不敢不敢,兄弟是瘾發了,先吸兩口,再當奉陪。」二人見他躺下呼呼吸了四箬煙,足有一個時辰,這才懶洋洋的道:「承二位相邀,只得同去走走。」二人替他惠過煙帳,同上酒樓,二人見沒人在旁,這才把賈守拙的事提起,藻壁道:「這事本沒難處,他要早些請教我,何消今日,早已出監了。」大圜道:「正是,先生有甚方法?」藻壁附耳道:「苦主家裡,只有一個老婆,一個兒子,族中又沒甚人,只消花幾文錢,叫他具呈州裡,情願緩追兇手,我們保出賈老拙,不是了結了麼?」盧、蕭二人聽了大喜。正是:
使出神通錢買命,放開手段筆如刀。
不知後事如何,旦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