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大名士幕府參謀 真強盜海中結伴
卻說韓康伯等人,看見海中一朵黑雲,帶著哭聲,向東而去,正在疑惑,只聽得船上的東洋人說道:「這是一隻老鷹,來路甚遠,大約是美洲飛來的。」正在擬議,又聽得一片喧嚷道:「理篷索的五郎不見了。」原來五郎此時正爬在桅桿頂上理篷索,卻好被老鷹抓去,同伙的人,很替他傷感。一回船到長崎,三人上岸遊覽。一天到得東京,進了速成師範學校。康伯在這學校裡,別的倒也沒甚不便,只因不肯改裝,被東洋人喚他做豬尾客,心中愈加氣憤。好容易混過一年,卒業後,趕緊回到上海,這番卻認得維新人不少,他便在新馬路昌壽里租了一間房子住下,想運動幾位有錢的同志,開個小學堂,只是認得的人雖多,都是窮光蛋一般,戴著維新帽子混錢度日的。康伯既沒有他們那種本領,又不肯隨處哄騙人,因此沒得一毫生發。看這上海的人情浮薄,官場的勢利難當,又覺不平已極。一天在寓中看報,忽然走進來兩位朋友,起立招呼,原來是吳自立、汪公民。當下坐定,自立道:「如今我們中國,有一個大問題,凡是國民均當注眼的。康伯先生的視線,亮已直射到這上頭了。」康伯呆了一呆道:「吳同胞所說的,莫非是鐵路那件事麼?」自立道:「正是,外國人鐵路造到的方位,就是他勢力範圍所及,可恨找們中國官場,不知道這個訣竅,既借了他的錢,又與他以權,將來洋款既多,這路權怕不盡情被他們移去?粵漢那條路,美國人又來設法承攬了去,我想我們雖沒有權力爭回,卻可演說一番,喚醒當道,再運動粵人自辦,方能抵制一二。」康伯未及答應,公民道:「吳同胞說的話,實有道理,我們就約定日期,刊發傳單,在愚園演說便了。」康伯才插嘴道:「二位同胞,所言極是,日子定了,小弟必到。但是我的主意,還要寫幾封公信,分投政府阻止,才能有濟。」自立拍手道:「這話正合我意。韓同胞認得政府的人多,還要你運動才是。」康伯非常得意,三人議定主意,次日傳單發出,准於初三日在愚園開會演說。當天到的同志不少,那演說的話,倒還著實,不比那什麼革命流血一派影響之談。接連演說三天,大家興盡了,來的人也就少了,康伯這才作書條陳幾位政府裡大員。
誰知自此一鬧,康伯的名譽大震,京城裡宣傳韓康伯是個大政治家,大外交家。方帥採取他這點名望,不由的肯出重金聘請,差人特函訪到通州。康伯還在上海沒有回去,差人沒處尋訪,只得折回覆命。方帥托幕中朋友打聽,誰知幕中的朋友,沒一位認得他,倒是一個伺候簽押房的家人,自稱認得韓師爺的老太爺。方帥大喜,就派他下通州去請,原來這家人和康伯的老人家做過同伙,並且交情極好,時常通信的,明知韓老太爺現在板浦做買賣,他既奉了這差,說不得下江南一行。到得板浦,找著韓老太爺,才知道韓師爺寓居上海,那家人倒也不憚遠行,趕到上海,果然遇著康伯。康伯閱信甚感方玉帥知遇之隆,左右是在上海沒事,便同了這家人直到天津。方帥聽得韓康伯先生肯來,心中大喜,當即請人署中,備筵款待,談了些國家大事,自此韓康伯便在方帥幕中辦事。有一年多光景,方帥調任兩江,正因德國人交涉棘手,忽然又有日本人告到方翔、虞臣拐了一條輪船,不知去向,船身貨物,值一百五十萬銀子,要向兩江索貽。方帥沒了主意,只得和康伯商量,加意磋磨,賠了七十萬,才算了事,那方翔、虞臣便是賈希仙的朋友,東方黑、宮清闈二人改名的。
原來仲亮和俠夫二人,在上海混了多時,果然與日本人合伙,開了個輪船局。那天駛出外洋,二人交付管駕的人,掉過船頭,向橫濱進發。賈希仙接著密報,早已收拾停當,趁著船到時,連夜上船,將羅盤針指定方向,望仙人島駛去。須知此島向來未經歐洲人探著過,那海道彎環紆曲,沒人會走,所以日本人追尋不到。希仙諸人既和仲亮、俠夫見面,各敘了些別後的事,便商量取島之法。大家沒得主意,躊躇了半天。
是日風浪甚大,船中機器壞了,靠在一個荒島邊停泊修理。到得晚上,希仙領著眾人,在船頂上觀看風雨表,察得水銀的度數,應該三日後方能息風,還有一場大雨。諸人談些科學,又試演槍炮一番。希仙因說道:』我在日本,好容易制就十桶無煙火藥,又煉就綠氣炮十尊,此物的毒處,不須細說,須急難時用之,一般血肉之軀,我也不忍置人慘死。」鄺開智道:「我們造這些毒物,都是在地窖裡制的,外間巡警兵時常進來探望,一天幾乎聞出氣味來,幸虧盧大哥那時吃醉了酒,又多吃了牛肉,不禁大吐一陣,一般穢氣把那火藥的氣沖散了,沒查得出。仲亮哥,你道險不險?」仲亮道:「說起險來,我們輪船放出口後,忽然遇著日本的巡洋艦,兩個日本兵,跳上船來盤問道:『你們既是到新加坡貿易的,為何開向這邊走?,』我正沒得話說,幸虧俠夫力大,一拳一腳,把他倆踢在海裡,加足了電氣,開足快輪,那巡洋艦豈肯干休,後面追上來,炮聲隆隆不止,一炮只差幾密率,幾乎打著船尾。我們船是用電氣運動的,比煤氣來得快,所以他們迫不上,逃出性命,此次機器損壞,就因那回受傷所致。」說罷,互相慶慰。俠夫道:「我們都是九死一生,生在這個世界,苦頭也吃得夠了。今日好容易大家聚會,料想前途都能但然。值此海風怒號,朗月皎潔,不可無酒,遣此良宵。」希仙道:「正是,很該吃杯團圓酒。」當下便喚廚子預備上等蕃菜,開了十多瓶白蘭地,又是十瓶香擯酒,擺在船頭上,開懷暢飲。那海風呼呼的吹來,眾人喝得高興,取出鐵笛吹弄,又有幾人狂歌起來,這一團豪氣,直嚇得魚龍都睡不穩了。只見波心裡金光亂迸,一陣陣跳躍,彷彿是條大魚。此時俠夫興致百倍,就要去取這尾魚來下酒,船上原有魚網魚叉,一時大家動手,俠夫撒下網去,可巧這魚投入裡面,俠夫舉網一拎,恰有二三百斤的重,要是別人也拎不起,俠夫力大,把來輕輕一拎,提上船頭,大家舉眼看時,原來是條鰉魚,吩咐廚房臠割了,做菜下酒。
此時已有二更時分,見那荒島石筍砏岩,像是一個個人頭簇立,海風平了許多,眾人舉箸嘗那鰉魚,果然味美可口。力夫回頭見小港裡划出兩三隻小船,襯著月光,分外看得清切,船裡並沒燈光,只有唱歌的聲音,和著艫聲咿啞而至。細聽他唱,眾人聽了一回,俱各詫異,因他唱的詞句,都是豪放不羈。力夫暗道:這歌聲不善,定是強人,招呼大家用心防備。當時三十三人,一齊舉刀劍在手,有的還拿管六門洋槍,準備廝殺。一會兒那小船越聚的多,也有百十號光景,東馳西突,忽然呼哨一聲,把輪船團團圍住。希仙忙叫人把電燈熄了,把機器鍋爐整理妥當,準備開輪,卻不叫就開。就見那小船上一人一個鐵鉤,搭上輪船,縱身便上。希仙眾人掣出刀劍,那班強人也都帶著腰刀,短衣窄褲,赤著一雙腳,舞著那口刀,上下翻飛,滴水不漏。希仙看看他們本事高強,著實可愛,有心收服他們,因此不用手槍打去。兩下鏖戰一回,希仙跳出圈子喝聲道:「且住,我聽你們,都是中國人口音,都是同鄉,有話盡可商量,何必動武?若要取你們性命,也很容易,我船中槍炮具備,一陣亂打,你們吃得住麼?只是我愛你們武藝高強,有心約為同志,去幹事業。」那班人毫沒聽見,只顧亂打。希仙手起一槍,把一個強人打死,眾強人慌了,齊呼道:「洋槍利害,走罷。」希仙眾人喊道:「慢走!且聽我說話。」強人方才聽見。停了腳步道:「有何話說?」希仙把上文再述一遍,又道:「我們要去仙人島開殖民地,若承諸君不棄,結伴同去如何?」那為頭的強人,一口長髯,頭上打著英雄鬏,穿件黑呢短襖,黑妮箭褲,聲如洪鐘的答道:「你們到底是那一方人,坐了輪船,停在這荒島邊則甚?」希仙把籍貫來歷說個備細,然後眾人一齊放下兵器,鞠躬見禮道:「原來是我們一路人,錯認了。唐突唐突,多多得罪。」希仙眾人還禮不迭,也問道:「足下尊姓高名,如何在荒島裡幹這樣營生?」那長髯道:「在下姓李名虯,表字慕髯,本貫山東登州府,向在海邊上捕魚為業。只因官府抽稅利害,沒得飯吃才幹這營生。」
看官你道這李虯一干人,如何聚義起來,待我補敘一番。原來李慕髯,本是登州府蓬萊縣蜃樓村人氏,自幼讀書,應過三次舉業不利,他讀到唐代叢書《虯髯客傳》很慕其人,因自號慕髯。沒有田地可耕,只得以打魚為生,利息倒也不少,因此結交下許多豪傑,同在一處打魚。慕髯有個老母,極能盡孝,打了魚回去,揀好的奉母,然後出去發賣。真是光陰易過,慕髯這年已交四十歲了,便留了下部長髯,襯著張紫膛色的面皮,果然虯髯公復世。留髯那天,恰好是自己生日,蜃樓村十三家豪傑,湊齊分子,辦了無數酒肴,和慕髯祝壽。滿滿的擠了一屋子的人,大家商議道:「李大哥住的房子小,我們人多不便,門前兩棵大槐樹下,倒好擺三四桌酒,我們何不移坐那裡,倒暢快得許多。」慕髯答道:「有理。」眾人大喜,一齊幫忙,替他抬桌子,拽板凳,團團在槐蔭下坐定。原來慕髯的宅門前,一片空場,除兩棵槐樹外,還有一架豆棚,長的豆苗極盛。這時初秋天氣,清陰一片,攙著野花香氣,令人心曠神怡。十四位豪傑,排定坐次,開壇暢飲。酒過數巡,慕髯歎道:「小弟悠悠忽忽,度了四十年,一事無成,今日生日,倒勞眾位費事,慚愧慚愧!」十三豪傑內有一位陸惕夫道:「大哥這是什麼話,我們縱然有通天的本領,碰不著機會,也是徒然。你想目今的官,豈是我們可以做得的,我們當個漁戶,就是事業,大哥何必發這般感慨?難得幾家同志,聚在一處,真是天下至快的事,要不及時行樂,將來遇著困苦時候,追思起來,不要後悔。」慕髯道:「賢弟所言極是,我原不想做官,只求一塊乾淨土,創些事業,轟轟烈烈做他一回,亦就心滿意足了。」當時諸人你一句,我一句,談天飲酒,直至日落西山,方才席散回家。誰知這一聚卻聚出禍事來了。
原來蜃樓村戶口不多,離縣城也窵遠,官府不來過問,近年打漁的人,來得多了,漸漸熱鬧,縣裡稟了上去,求上頭派員管理。上司奏明了,添設巡檢一員,駐在鎮上,辦理民事。自從這巡檢伍太爺到任之後,差役地保時常騷擾鄉民,弄得雞犬不寧,兒啼婦哭。伍巡檢青衣小帽不時親自出來察訪,誰家有錢,好打他一槓子。可巧這日見十四家豪傑,在那裡吃酒談心,那一碗一碗的萊,一壇一壇的酒,真正吃之不盡,喝之不竭。伍太爺暗道:他們這般快樂,定然是個有家,敲他幾文,決不妨事。當下叫過從人,打聽究竟是些什麼人?一回兒從人回道:「他們也是漁戶。」伍太爺想道:漁戶有這般家業,足見利息無窮,可惜我為衣冠拘束,不然,也來當個漁戶,強似在衙門裡挨餓,還要受妻子的埋怨。雖然如此,我此次總要想條計策,分他的肥,才能平得下這口氣。正是:
桃源雖有漁家樂,蓬戶難逃虎吏誅。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