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述幻夢改弦易轍 假經商隱姓埋名

  卻說仲亮不勝監獄之苦,大哭一場。希仙笑道:「你怎麼露出兒女子的情態出來,這點兒苦頭,都不能吃還想辦什麼大事?告訴你罷,這是外國監牢,他們定是誤會了,不知把我們當做什麼人,到了法庭,自然昭雪,斷沒有斷頭之罪的,儘管放心便了。」說得仲亮轉悲為喜,也很慚愧。希仙又道:「向來監裡的規矩,沒有同黨同監的,我們這個際遇,已比別的囚徒不同。」話猶未畢,只見警吏破扉而入,也不言語,拉了仲亮便走。仲亮跟他到了一處,一般又是一間,裡面卻早有一人坐在那裡看書。仲亮定睛一瞧,不是別人,原來正是東京遇著的黎浪夫,因警吏在旁,不敢打話。一會兒監門關了,兩人低聲各道人監的情由、仲亮才知浪夫,結識了無數英雄,路過香港,也因廣州有亂黨的警信,兩廣總督有照會到香港,凡有遇著形跡可疑的人,幫同搜查,所以一般也收了監。浪夫聽說希仙已來,大喜道:「吾事濟矣。」仲亮問其所以,浪夫卻不肯說,但道將來自有分曉,不須細問。三人在監裡過了四日,那天一早,有人開門進來,叫他們去洗澡,又對仲亮道:「今天你好和你的朋友見面了。」浪夫道:「我也同去。」於是二人同見了希仙,希仙不免又問浪夫別後一番情形,三人商議對答問官的話,一會兒果然傳審,同監的人都勸三人更換了華美的衣服再出去,誰知那審問處,就在獄旁,不上幾步,已經到了。後面卻有兩個持槍兵士跟著,上面有官員三人,一是英官,一是日本副領事,一是翻譯官。英官設了公案,坐在上面,還有個判事官,同日本副領事及翻譯官坐在下面,警視總監和警部長官兩面挾著賈、黎等三人,背後還有兵士六人,跟著站在後面,審問的話,無非說他們是亂黨,三人不服,爭辯多時。希仙把來蹤去跡,一一說明,浪夫、仲亮也說得明明白白。問官問過日本副領事,知道他們說的日本情形不錯,問官仔細推敲半天,方肯免他們的罪。就叫警部長押他們搭日本西京丸回日本去,不得逗遇香港,三人嘿然,情知拗他不過,只得收拾好隨身行李,同上輪船。這船當日就開,三人無奈,只得仍回日本,以圖再舉。
  浪夫談起結交的許多志士來,希仙原也聞名的,算起來同志已有二三百人光景。回到橫濱,人總議事廳,盧大圜、鄺開智、歐孟核、宮俠夫都在那裡,還有許多人,是東方仲亮沒見過的。當下大家商議,總想據片土地,安頓多人,再謀興亞。仲亮獻策道:「據小弟的愚見,還是打造兵船,直取仙人島。得了這個基業,何愁立腳不牢,好好經營起來,可成大事。況且這島中上下昏愚,迷信神道。古人說得好,道是『兼弱攻昧』,這昧弱的島國正好攻取,虯髯王扶餘正是此意。」幾句話,說得希仙心動,浪夫卻不以為然道:「我們起先的宗旨,那裡單為這一島,仲亮兄的話,弄得大眾離心,我是第一個不願意同去。」當時,盧、鄺諸人都和仲亮是一條心,新結交的同志,也有說浪夫話不錯的。希仙道:「眾位且免爭論,待我主意定了再講。」於是大家不歡而散。
  希仙回到臥房,很費躊躇,左思右索,沒得主見,倘若聽了仲亮的話,從此僻居窮島,也沒甚麼趣昧﹔倘或聽了浪夫的話,那是萬萬不能成事,只不過留下個身後之名罷了。從來人的腦筋裡,常轉的事,往往形之夢寐,希仙這兩種念頭,委決不下,睡著了便做起夢來,恍惚見浪夫跑來說道:「兵馬已齊備了,請大帥登壇命將。」希仙大喜,就覺得左右有人拿些戎裝甲冑,給他穿上,門外一匹黃驃馬,已備好了鞍橙,在那裡伺候著。希仙跨上馬,就有好些兵丁,前呼後擁,將他送到校武場。只見族旗飄豋,槍炮成林,一個個統領帶著隊伍,都按照軍禮上來迎接。希仙和他們廝見時,原來都是舊時同志,東方、盧、鄺諸人,也在其內,不覺揚揚得意,同上將台,一一派定執事,調遣他們分五路進襲中原。東方黑上來稟道:「這裡到中原隔了一條大海,沒有戰艦,又且糧草不繼,前行甚是可慮,不如暫且休兵。」話言未了,左標裡閃出一員大將道:「我軍鋒銳正盛,趁勢可以略地攻城,紅旗報捷,轉眼可待,這廝擾亂軍心,應當處斬。」希仙舉目看時,原來這大將就是黎浪夫,希仙道:「東方將軍說沒有戰艦糧草,這話倒也不錯,恕他初次犯令,就把這置備戰艦糧草的事,交給他去辦,將功折罪便了。」黎浪夫無言而退。一會兒東方黑覆命,戰艦糧草都已齊備,希仙祭旗登艦,不消一刻,已抵潮州口岸,只覺自己的戰艦,一共只有十來號。希仙傳令將大炮對著岸上轟去,只見黑煙四起,岸塌城崩,大家奮勇爭先,捨舟登陸。霎時間就把城據住,開筵慶賀,一片歡聲,和著那軍樂的聲音,聽了非常暢快,隨又傳令直搗省城,飛馬出去,約會昔日的同志,一同起事。
  正在得意的時候,深馬報道:「大帥!不好了!中原皇帝聽得我們據了潮州,天顏震怒,命曾開元做了大經略,統領十萬大兵前來迎敵。英國的水師,由海裡前來助戰,法國的陸師亦由陸路上殺來,四面圍逼,離城只三里路了。」希仙聽報,不禁大驚失色,手足無措。黎浪夫道:「主帥休得驚慌,自古說:『水來土掩,兵來將擋』,這有什麼害怕的。」希仙一想,覺得此話不錯,登時膽氣壯了許多,傳下號令,準備迎敵,將士個個磨拳擦掌,勇氣十倍,一聲吶喊,兩面交鋒。誰知才開了一仗,黎浪夫被擒去了,希仙正在發急,忽又聽得外面槍炮聲響,連忙帶了全隊人馬,捨命迎戰,炮子和雨點般的打來。東方黑上前稟稱:「主帥不好了,我軍子彈用完!」說時遲,那時快,一轉眼間,兵勇已剿滅殆盡,單剩東方、盧、鄺、歐、宮五人,不由的拋下軍器,束手受縛。
  希仙氣憤填膺,卻見座上的官員大聲喝道:「你們這班死囚,自外生成,屢逃法網,這回被我拿住,有何話說?」希仙怒目上視罵道:「我們是要強漢種的,那裡算得造反!」說完,上面又一位官員道:「這班死囚,還有什麼話和他講,早些解他京裡去辦罪便了。」就見有幾個強壯的兵勇,把他們打入囚車。真是夢境迷離,不多一刻已到京城,傳說聖旨下來,謀反大逆,不問首從,一概凌遲處死。果然又有幾個劊子手的人,把他們衣服剝去,用繩索捆綁了。許多人簇擁著,到了市曹,監斬官吩咐了一聲:「剮!」只見劊子手舉起明晃晃的刀,照准他的心口刺將下來。他經此一嚇,不禁「啊喲!」大叫一聲。誰知這一嚇,倒把他嚇醒了,原來是黃粱一夢。睜眼看時,窗前煤氣燈一星微明,自鳴鐘正打三下,自己心頭還是突突跳個不止。定了一定神,自己尋思道:這是我自尋苦惱,如今時勢,還要去想興什麼中華,豈不是背時嗎?所以和愚人談起,他鼻子裡都是笑。和聰明人談起,他雖然附和,還是將信將疑的。眼前同志,算起來只有黎浪夫是個真知己,他東奔西走,依然沒得一些頭緒。據我看來,足算做得到,也只同夢境一般,不如息了這個念頭,依著仲亮的話,到仙人島去做些事業為是。
  主意打定,次早約齊同志,把夢境述了一遍,說出自己的悔悟來,勸大家決計走仙人島那條路。仲亮諸人大喜,浪夫大怒道:「我從前認得你,只當你是一位豪傑,原來庸懦無能,天大的事,竟至為了一個夢,就打退了念頭,可恨可惜。」希仙歎道:「人生幾何,只這般聚在一處談談,成不得甚事,也是枉然。可巧有這仙人島一個好機會,我們到那裡,創個基業,進戰退守,未可限量,不勝似飄流四方,寄人宇下麼?現在的英雄,只會說大話,櫻花易謝,弄到垂白無成,那時悔之晚矣!」浪夫不語,憤然而出。希仙道:「有和賈某同志者,一齊舉手。」舉手的有三十三人,希仙道:「承諸君不棄,肯隨賈某渡海,只是此去,風濤險惡,兵機利鈍,不可預知,萬一遇著困苦危難的事,諸君不要後悔。」當下大眾誓死相從。
  希仙和仲亮、俠夫商議道:「我們渡海,雖然已有三十多人,究竟人頭還嫌少,做起事來,恐怕不夠。」仲亮道:「大哥之言極是,我們中國同志,究還不少,須得有人到內地去囉致他們同來。只是大哥中國去不得,我和俠夫走一趟罷,還不至於遭禍。」希仙道:「這話不錯,你倆就扮做商人,略略辦些貨色,趕緊內渡,如遇同志,隨時陸續資助來東,免得惹人耳目。」二人會意,立即辭別希仙,乘輪內渡。於是仲亮改姓方名朔,表字子東。俠夫改姓虞名臣,表字子粥。兩人附了吳淞丸,直駛上海。登岸後,就在中和棧裡住下,初意打算先開一爿洋貨店,無奈到處訪問,卻遇不著一所空房子。
  原來方、虞二人,是要局面闊大,可以照耀人的耳目,價錢貴些,倒不妨事。子東在上海住了半月,才知道上海風氣,有一種掮客,都在茶館裡替人家談買賣的,就和子弼商量,要找這種人,和他談談。子弼道:「我只聽見有珠寶掮客、古董掮客、洋貨掮客、地皮掮客,卻沒聽見有房子掮客。」子東道:「難說,你可曉得,租房子也是個交涉噓!將來口岸送給外洋,就有口岸掮客。省分割給外洋,就有省分掮客?鐵路礦產賣給外洋,就有鐵路礦產掮客?這租房子,雖是小事,怎麼沒有掮客。」說得子弼大笑不止。
  二人閒著沒事,便踱到四馬路四海昇平樓茶館裡閒逛。只見那座扶梯,上上下下的人,絡繹不絕,茶桌上三人五人,坐得都是滿滿的。子東心上躊躇道:「這些人也不知忙些什麼?」於是二人,也踱上了樓,占了一張桌子,閒談品茗,偶然回頭,卻見隔壁台上有兩個人偏偏在那裡談得熱鬧,說的話,彷彿是一處地皮,要賣三萬銀子。仔細聽時,一位是寧波口音,他那神氣,有點土頭土腦。一位正是上海口音。子東候他們談論多時,不由得上前打個問訊,那上海人連忙站起身來招呼。兩人通問姓名,原來這人正是地皮掮客,姓甄名尤,表字叫做滑甫,一般也是海虎絨馬褂,醬色寧綢袍子,金絲邊眼鏡,嘴裡銜枝雪茄煙,假象牙的煙嘴。當下子東道:「小弟是想租一所房子,方才聽見仁兄在此談地皮的交易,料想這上海租房子規矩,也是內行了,特地過來請教請教。」滑甫滿面笑容道:「子翁要租房子,不難,小弟肚皮裡的房子,少說也有一百幾十所,大的小的,西式華式,開店住家,悉聽尊便,府上是那裡,還是開店,還是住家?」子東道:「敝處廣東肇慶府,這回打東洋販貨回來,要想開個店。」滑甫把子東打諒一番道:「看不出子翁到過東洋,怎沒有一些洋派?」子東道:「小弟是買賣場中人,那裡敢沾染習氣。」滑甫贊道:「可敬可敬!那邊桌上坐的,不是貴同伴麼,請過來談談,我們並桌罷。」子東招呼子弼過來,二人對面應酬了幾句套話,那寧波人起身要行,滑甫一手攔住。正是:
  慢道卜居只容膝,須知吃飯有空心。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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