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海外天別有逋逃藪 旅人宿相逢患難交

  卻說東方仲亮聽完了寧孫謀述的一番事業,批評他有點錯處,孫謀不服道:「倒要請教。」仲亮道:「先生大名鼎鼎,果不虛傳,所行各政,那有一件不是當辦的,本沒有什麼錯處,只是先生的主意,專注在朝廷,卻沒想到百姓一面。」孫謀道:「我怎麼沒想到百姓一面,士民上書,工商發達,農學講求,又叫牧令教養百姓,這不都是在百姓一面用意嗎?」仲亮道:「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學堂未曾開辦,人民資格不及,就叫他上書言事,不是揣摩中旨,就是混說是非。中國的工人,固然沒有製造本領,聽人指使的商人,也沒有合群之力,農夫更一意守舊,牧令看得做官猶如做旅客一般。先生事事求其速成,不在根本上搜求,那能成得大業?外國政治家的精神,恐怕不是如此。先生要能不做官,只在民間辦辦學務,多幾位同志,一處處開通民智,等到他們百姓足以自立,自然中國不期強而自強。而且還有一說,替一家做事是私德,替萬姓做事,才是公德。先生你錯了念頭,徒然枉送了自己的身體,並且害死了許多好人,這不可惜嗎?」
  原來仲亮是和賈希仙一派的宗旨,不甚以寧、魏為然的,所以發出這番議論來,卻把孫謀說得動膽驚心。半晌方才答道:「我也是過於熱心所致,明知自己的錯處,現在也沒法的了,只好把這個宗旨,一總放在做的報上去,指望將來轉移社會便了。」仲亮點頭道:「這話很是,還有一樁事情可以做得,我們海外殖民,只要有了基業,怕不能獨立麼?」孫謀大笑道:「仲亮兄,你這話亦錯了,現在那個島那片洲不被歐美強國占了去,你還想做什麼探地的哥侖布,合眾的華盛頓呢?」仲亮道:「不然,我們經過的那個仙人島,就是極好的一片殖民之地,只銷用力經營便了。我和希仙大哥在海船上,籌畫過一番,可惜到毛人島失散了,如今獨力難成,不知先生肯贊成此議否?」孫謀大喜道:「原來世間還有這一片乾淨土,卻被你們找著,也好算得是哥侖布復生了。我情願助你們一臂之力,只是資本不足,打不起輪船,辦不齊軍裝,約不到同志,如何是好?」仲亮道:「不妨,我們在仙人島得著的珠寶珍物不少,變賣起來,富堪敵國,還怕做不成大事業麼?」孫謀甚信其言。
  正在談得高興,外面陡然腳步聲響,有兩三個人走了上樓、寧、魏各大吃一驚,只當是警察兵來捉拿自己的,大家站了起來,及至三人走進門時,仲亮連忙招呼,叫他們過來見寧先生。寧、魏、于和那來的三人,各各行禮,彼此通問姓名,才知道正是盧太圜、鄺開智、歐孟核三位,和仲亮是一起的。寧、魏、于把心放下,只是屋子裡擠得滿滿的,大家敘談一會,就商量自己賃屋居住。仲亮道:「我們初到此地,實在不知道本處情形,雖然英國話懂得幾句,也只勉強應酬罷了,那能和他們交際呢!」孫謀道:「不妨,這裡店主人藤田先生,倒是一位豪俠之士,同他商議,定有主意。」仲亮也以為然,於是兩人同到藤田先生房裡,仲亮取出逕寸的珠子托他代售。藤田先生見了,著實贊歎道:「可惜我們日本,沒有人愛重這個東西,這要售與英國人,方能得價,我替你轉售便了。」當下略談數語,藤田事忙,兩人退出。
  隔了數日,藤田約仲亮去談道:「那珠子售得三百金鎊,你還有什麼珍寶,可以代為轉售的?」仲亮把身邊攜帶的珍寶,取出一大包來,托他銷售,那知一候十幾天,沒得回音。半月後才見藤田回來,對仲亮說道:「我受了你的托,逕往東京,遇著英國一位大商家,專門搜羅珍寶,我把東西與他看了,他喜歡的了不得,一總賣了五十三萬鎊。恭喜你是位大富翁了,金幣在此,請你點收。」仲亮大喜道:「極承代勞,應當酬謝。」藤田道:「大可不必,我待朋友向來如此,從不受謝的。足下遠客敝國,又且同伴人多,用錢的地方很多哩。」仲亮那裡肯聽,定要酬他一萬鎊,藤田把來捐入學堂,做了個紀念,這是後話。
  再說仲亮既有了錢,就想創辦大事業,送了寧、魏、于三人五萬鎊,一面開起報館來。他卻存了個取仙人島的念頭,到處結交豪傑,東京、長崎、神戶各處走了好幾遍,結識了中國志士不少。孫謀因恐警署拿他,逃往蘇格蘭去了。淡然、力夫任了報館的事,幸而又結交了日本一位伯爵,方能沒事。仲亮一天在東京旅人宿,和歐孟核恁窗閒話,忽然看見一位西裝客人進來投宿,仔細看他面貌,卻非歐人,也井非日本人,倒很像中國人,嘴邊鬚眉如戟,神氣生得甚是嚴毅,仲亮是有心人,豈肯當面錯過。一會兒那客人上樓來了,仲亮約莫著他已經佈置好臥室,便去拜會他。那人定睛把仲亮打諒一番,忙陪笑讓坐道:「足下莫非也是中華來的麼?」仲亮聽他口音,正是同鄉,連忙通問姓名,才知他是肇慶人氏,姓黎名滔,表字浪夫,在日本多年,不預備回鄉的了。二人細談起來,竟亦具有同志,仲亮漸漸吐露衷曲,說出同伴賈希仙一番離合,黎浪夫大喜道:「原來足下就是賈兄同伴,記得賈兄對我說過,有同伴四人,在毛人島失散,只怕已葬海魚之腹,誰知天相吉人,一般沒事,倒在此處不期而遇,真是萬分之喜。」仲亮失驚道:「黎兄那裡見過賈希仙來,他已經死在毛人島裡,怎麼還有他來」?浪夫道:「千真萬確,這賈希仙不是湖北人,後來同了什麼寧孫謀幾個人到中國上海遊學,後來他同姓寧的兩下失散,不合飄流到我們府裡,題了反詞,被官府捉去,江中遇著足下,劫到山寨,同謀大舉的麼?」仲亮拍掌道:「正是正是,到底吾兄在那裡遇見的。」浪夫道:「不瞞你說,我是落魄外國,經過許多驚風駭浪,聽得近日外人議論,我們這華人都沒立腳地位哩。因此打定一個主意,一定要興起中國。東奔西走,沒有做成一事,幸而在舊金山,遇著了賈兄,承他一見如故,現在商量大舉。他囑咐我到中華訪探情形,覷便招羅幾位同志。我這裡有個舊友吉田亞二,是位命世英雄,我今天去探望他,沒有遇著,他家裡人說,是到佐渡去了,只得待他幾天,見著後,商量行止。」仲亮舉手加額道:「天幸賈大哥不死,我們事有可為。」浪夫道:「足下欲大何事?」仲亮道:「弟欲得一殖民根據地,再圖他業,除非和我賈大哥同謀不可。弟急欲去見賈大哥,懇你指引,便多感盛情了。」浪夫道:「賈兄現在布哇,行蹤無定,聽說就來東京的,美洲去不得,那裡禁止華人上岸,甚是利害。賈兄和一位宮俠夫兄,也想離開彼地,來投日本。依我說,足下還是安居在此,自會遇著他。」仲亮點頭稱是,就領歐孟核和浪夫相見。
  自此仲亮添了同伴,膽氣更壯了一倍,過了幾天,浪夫打聽得吉田亞二已回,約了仲亮、孟核去訪他,三人一路同行。這時正值暮春天氣,說不盡六街三市,一派繁華光景。到得吉田亞二住處,原來一帶柳陰環繞宅邊,芊草半區,落花幾片,分外幽雅。彈扉進去,卻見樓下一排三間房子,裡面擺滿圖書,一把純鋼佩刀掛在壁間。吉田下樓招呼,仲亮見他是五短身材,一種精悍之色,現於眉宇,年紀尚輕,不過三十多歲光景,當下用英語通問姓名,才知他號重正。主人見仲亮、孟核都是中華人,欣然款待,家人送上茶煙,大家敘談起來。浪夫表明賈希仙仰慕的一番話,吉田道:「我久聞此人是個英雄,要興亞東,恐在這人身上。況且還有三位輔佐,何愁事業不成?現今歐美風雲,橫被亞陸,敝國地方雖小,卻能獨豋國旗,雄扼遼海。只貴國到如今還是守舊不肯變法,恐為列強所並。你們都是一般的國民,也當動念,我願助一臂之力,不知諸君能創立些基業不能?」浪夫、仲亮再三稱謝。浪夫又把奉了希仙命,要到中華去探聽情形的話,告知吉田。吉田大喜道:「我也正要到貴國去遊歷一番,你且先行,我五月內必到香港,那時再會罷。」三人少坐一會,也就告辭。
  次日浪夫起身,仲亮、孟核送他上了火車,才回旅宿。不到一月,只聽人傳說中國拿著一個亂黨,正法在廣州了,二人猜著,定是黎浪夫。仲亮就去拜訪吉田,要想探個確實信息。誰知吉田已於月前出門去了,他家裡的人,也不知道他的去處,只得罷休。回到寓處,只見兩個警察兵,正在門前巡邏,二人很覺詫異,只得硬著頭皮踱了進去。剛跨到樓上,忽見裡面走出一個人來,仲亮眼緊,仔細一瞧,失聲道:「哎喲!你不是俠夫老弟麼?」那人也失聲道:「你莫非就是仲亮二哥。」當下三人大喜,仲亮急問希仙在那裡,俠夫指著裡面道:「就在那間臥室裡。」說罷,三人一同進去,希仙出迎,各人見面,悲喜交集,談起別後情形,仲亮把海中鯨魚的利害,告知希仙。希仙也把大鳥救出的事,訴說一番,各慶更生。正在談得有味,店主人領了警察兵上樓查看道:「中國公使,說有個欽犯賈某在此,莫非就是你嗎?」希仙挺身道:「我正是賈某,只是貴國警署,也犯不著替敝國拿人。」那警兵道:「我們並非替貴國辦案,只是要請你到署裡走一趟,問個端的,才好容留。」希仙並不推辭,立即起身同他去了,宮、歐三人也下樓委同去,警兵不允,只得在外面打聽。
  且說希仙到了警署,把自己從前的事訴說一番,日本官員都文明不過,知他無罪,立時釋放,這才大家放心,商議進取。仲亮把遇著寧、魏的話,敘說一遍,希仙道:「我早已見著淡然、力夫了。孫謀是在蘇格蘭著書諷世,他們另有一種宗旨不必強他所難了。」仲亮又把要取仙人島的一層意見說出。希仙道:「你話雖是,只是我的意思還想,在祖國做些事業,黎浪夫遇著沒有?」仲亮道:「遇著的。只是聽人傳說,中國拿著一名亂黨,正法在廣州,弟疑心就是他,只怕凶多吉少。」希仙大驚道:「果然如此,那還了得,只怕未必是他。況且他從沒有到過中國,那裡會有人認得是他?我如今要想到澳門去走一趟,我有好些同志,在橫濱山下十九番地,那裡算個總議事處,你們可到那裡聚會。大圜、開智也在那裡,只仲亮弟同我去便了。」三人唯唯惟命。
  次日希仙和仲亮諸人同上火車,分路自去。希仙亦就坐了廣東丸逕到澳門,會著許多同志、打聽浪夫消息。在澳門住的諸人,都役知道浪夫來到廣東,又且聽說廣州正法的亂黨,乃是柳州起事的魁首,不關浪夫甚事。希仙然後放心,就和仲亮同赴香港。正待上岸,巡警兵已到,先把他行李一翻,見有兩把日本刀,又有一萬金的鈔票,就把他二人捉住。一會有一個官來審問他,為什麼帶刀?希仙道:「我們在日本住久,日本人帶刀,天下皆知。」又問:「鈔幣何用?」希仙道:「這是旅費。」那官道:「你是富家嗎?能帶這些鈔幣出門麼?」希仙道:「我是朋友送我的。」那官不則聲,仍替希仙裝好,說:「政廳吩咐拘繫你們。」希仙沒法,只得和仲亮坐車同到警署,進門已是黑暗,走了一帶迴廊,有人開了一扇鐵扉,把他二人送進。希仙是嘗過這種滋味,不以為奇,仲亮那曾經過,到了此處,不覺放聲大哭。正是:
  天羅地網安排就,志士仁人一例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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