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于侍郎封章薦士 寧主政應詔陳言

  卻說孫謀聽得于厚庵來拜,心中大喜道:「我正要去找他。」細看片子背後。寫著寓南橫街東頭路北,次早便叫套車,拜于厚庵卡。不料去得太早、厚庵尚未起來,京裡的長隨乖覺不過,曉得他是新貴,小主人昨天去拜他的,忙請在客廳裡坐了,便進去回稟主人。孫謀踱到客廳一望,原來陳設不俗,居然也有張番菜桌子,幾張洋椅子,兩旁掛了些外洋的照像,如拿坡侖等類,一尺多長的照片俱有,曉得他是到上海買來的。暗道:此人也算酷慕新法了。停了好一會,簾子動處,厚庵衣冠端正的出來,兩人行禮敘坐。家人端上茶來,厚庵仍是送茶,孫謀道:「昨承枉駕,失迎之至。」厚庵欠身道:「豈敢!小弟聽得吾兄是當今志士,仰慕的了不得,特地拜訪,如今我們同在京城,可以時常請教,還望捐免了一切俗套才是。吾兄莫如寬了衣帽,到弟書房裡去談談,就在舍下便飯,不知帶了便衣沒有?」孫謀道:「便衣是帶的,今天有位朋友請吃飯,約在廣和居,賞飯是謝謝,倒不如我們同去一走。好在這位敝友,也是同志,吾兄料想也認得的。」厚庵問是誰?孫謀道:「張大軍機的世兄,表字伯能的便是。」厚庵鼓掌道:「認得認得,這是小弟極知己的朋友,吾兄眼力果然不錯,此人品行學問,件件過得去。雖如此說,現在時候還早,停一會兒同去不遲,還請吾兄換了便衣,到書房裡坐一刻。」孫謀道:「好極!」於是叫人把車上的便衣取來,換好了,同到書房。
  只見小小三間,一派藤竹器具,眼目為之一清,架上幾疊洋裝書籍,也不見有什麼墨卷殿試策等類,孫謀肅然起敬道:「我公名下無虛,比那時下大人先生,真有雅鄭之別。」厚庵道:「小弟亦徒有其表,實在沒得什麼。學問,幸還自己知道世間各種學問,斷然不是幾句爛時文包括得了的。小弟雖不才,這些意見,卻能消融淨盡,倘承吾兄教導些當世之務,自覺尚能領會一二,只求不吝教誨方好。」孫謀謙道,「小弟學問也淺,雖然有一知半解,也是道聽途說罷了。吾兄有志講求,只要在公德上留意,至於科學的道理,我們連普通尚且通不了,不知道比起泰西人來,蒙小學能學全沒有?如今翻譯出來的書漸漸多了,其中也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在乎各人自己領略。據我看來,亦很有些文理不通的夾在裡面,好像一幅錦繡,被他剪裁的割割裂裂,還有什麼好看。所以看翻譯書,也要自己有眼力揀擇才好。」厚庵聽他這篇說話,心裡很覺不錯,又問起他從前著的那部書來,孫謀道:「被幾位頑固老先生毀了板子,外間書坊裡不敢賣的了,底本我還有幾部,吾兄要看,叫人送來便了。」厚庵又問他有沒有新著作?孫謀答道:「有是有幾種,也不多,我專做時務條陳,積了一厚本稿子,前天托伯能兄轉呈與張老伯,正要取回與吾兄商訂商訂,我們明兒再細談罷。」
  說話時,厚庵身邊摸出一個金錶,瞧了一瞧,見是十一點多鐘,就叫家人套車,兩人同上廣和居,主人已到多時,厚庵見還有一位,是盧尚書的世兄盧子瑜在座,還有一位卻不認得,問起姓名,才知也是新點主事楊慕樵。當下入席縱談,只有孫謀的話,滔滔不絕,說的盡是外國的政治,比中國政治好的去處。慕樵駁道:「你這話我有些不大相信,外國的政治那般好,為什麼法國的皇帝路易會被人家刺死,美國總統林肯會被人家用手槍打死,難道他們不曉得君臣的大道理麼?」孫謀道:「吾兄讀西史錯會了,法王路易,是專制的君主,猶如我們中國桀紂一般,大眾捉去殺了他,本是應該的。美總統林肯固然是好,但他一個人,跑到戲館裡去聽戲,仇家害了他的性命,這是出於不料。要知外國的皇帝。自以為和百姓沒有多餘的分等,百姓看得皇帝亦然,不像中國理學先生所講的,只有皇帝一面,沒得百姓一面,但是中外制度從古不同,自然不能通行外國政體。然而要國家強盛,總須要學他一二,我只佩服他們有團體,一樁事情,肯大家出力,不想從中取利。譬如中國學了那美國法國的百姓,有起權力來,還能安靜嗎?一定大家想做皇帝,你爭我奪,弄到後來,被外國人看出破綻,漁翁得利也未可知。所以共和政體是萬萬行不得的,只要想個法子,改了現在的各種弊端,學上人家一兩件好處,也就慢慢的強盛起來了。」慕樵點頭稱是。伯能、厚庵、子瑜三人,聽他說得和平近理,自然心上佩服。伯能看看左右,沒得外人,便低低對孫謀說道:「吾兄所擬條陳,家嚴極其賞識,想呈今上御覽,還須另謄一通方好。」孫謀肅然答道:「小弟原意想求老大人代奏,這都是當務之急,可以實行的,知而不言,亦是我們臣子之罪,且等老大人看過一遍,只要沒有違礙之處,小弟自當恭繕好了,求老大人代為呈進。」厚庵方知孫謀條陳,已有張公代奏,也自代為欣幸。便請伺他條陳內大略是些什麼主意?孫謀道:「頭緒極多,口述不來,況且事情關係很大,也不便預先泄漏,吾兄一定要知就裡,請飯後在駕敝寓,一觀底稿罷。盧兄、楊兄都是看見過的了,還求諸公切勿傳說與人,這是極要緊的。」四人諾諾答應道:「寧兄但請放心,我等正要待兄出來扶持中國,那肯破壞了這種大事業呢?」當下暢飲盡歡。席散之後,孫謀和厚庵同回寓所,把條陳底稿給厚庵大略看了一遍,就請淡然、力夫合謄一分,送于侍郎處。厚庵回去,就對他父親誇說孫謀的才學,又言張大軍機有保舉他的意思。于侍郎也十分欽佩。自此寧、于二人,結成了莫逆之交,天天往來不絕。
  過了幾日,孫謀的條陳也抄好了,托厚庵轉呈侍郎于公,于公讀了一遍,雖有幾樁和自己的意見不同,也很賞識他的才氣。又因他是兒子的至好朋友,不免推愛及他,特誠請他吃飯。約了幾位老輩作陪,孫謀執子姪之禮。席間恭恭敬敬,沒有放言高論,因此于侍郎覺著他老成穩練,深喜兒子得了個益友。次日,侍郎從衙門裡回來,才脫去衣服,突然的張大軍機的少爺來見,侍郎出去相陪,伯能說:「家嚴再三致意,現在有位吏部主事寧有守,聞得和世兄交好,學問也好,人品也好,他的著作已上呈御覽,聖意很以他說的為是。老伯可否上個折子。保薦他一番,上頭必然立時重用,那時老伯也有光彩,不知老伯意下如何?」于侍郎道:「極承尊大人關照,寧君學問,兄弟也略見一斑,昨兒請他便飯,談了多時,卻也安詳純粹,正待要保舉他,又蒙尊大人這般關照,尊大人如此關切,真不愧為以人事君,不勝欽仰。這折子兄弟自當效勞,煩世兄回稟尊大人便了。」伯能稱謝,便找厚庵,厚庵已出去了,只得告退。
  于侍郎送客回來,心中甚喜,晚間厚庵回來,父子商量,擬議奏折的底稿。侍郎寫了幾行,只覺得落套,就教厚庵起稿。看他坐在旁邊,凝思一回,颼颼的一揮就是一二十行,侍郎忍不住取過來,從頭看去,說的盡是時勢上面的話,還沒有說到薦賢,便搖頭道:「不妥不妥,從來做奏折的訣竅,總要開門見山,你想聖躬一日萬機,那有許多工夫來看你的這些閒話。」厚庵道:「父親主意錯了,這番薦賢的事,是極鄭重的,須要說到時局艱難,非倚畀這人不妥,皇上才看得他起。不然,和尋常保舉人一般,上頭還道是照例話呢!況且我們自己也要顯些本事,給上頭知道,這是極要緊的一個折子,不好草率的。待孩兒旦把稿子通通起好,再聽父親斟酌便了。」侍郎想想他兒子的話,倒也不錯,就聽他做下去,只見他接了稿子,又坐在那裡,凝思一回,又走到書房裡,查書去了。足足有一個時辰,天已二鼓,才把稿子送上來。侍郎從頭至尾,朗讀一遍,大喜道:「我起初看來只道鬆泛,那知接下去,一層緊一層,很得古文筆法,此稿也不須改動,待我明兒親自謄寫便了。」厚庵被他父親贊的洋洋得意,自己也覺如此方對得住孫謀。侍郎又道:「你也辛苦了,可去歇息,明兒找了寧孫謀來,看過底稿,我後天就遞上去。」厚庵告退自回臥室。
  次日午飯後,果然約了孫謀來,其時于待郎足足寫了半天,把這奏折方才謄好,厚庵進來稟道:「孫謀已到。」侍郎袖了折稿出去會他,厚庵跟在後面。孫謀見過侍郎,作了一個揖,謝他保舉之情,然後侍郎將折稿交他細閱,孫謀接來看了一遍,又稱謝道:「老伯如此切實入奏,小姪感激難言,將來自當竭盡愚忠,以答主知而副厚意。」待郎聽了,自是歡喜。孫謀辭別回去,在寓預備奏對的一番說話,又和魏、于二人說道:「事尚可為,我但能稍有權力,總當薦舉二位,好幫我辦事,大家振作精神,整頓一番,我們中國,或者還能富強起來,也未可知。切不可存心推諉。」淡然無言,力夫道:「吾兄所言不錯,我等自當效力,決不推諉,只是才學短淺,恐怕擔當不起大事。好在兄為之倡,我等二人竭盡所有本事幫忙便了。」孫謀道:「甚好,就把預備奏對的話,和他二人商酌,淡然、力夫一齊吐舌道:「你是新進的人,說到這樣深處,恐怕有些違礙,不要把事情弄得決裂了倒不好。」孫謀道:「不冒險那得成事,我是備辦著好頭顱,試他喀畢隆刀,所以不要二位出頭,等到事情有了眉目,那時一心一意,同做起來便了。」魏、于默然不語。過了一天,打聽于侍郎折子已經進去,其實張大軍機早已安排定了,上頭覽奏,立時傳旨:吏部主事寧有守著於明日預備召見。到了次日,孫謀衣冠到朝房裡,自有人領了他進去,任他孫謀怎樣膽識,到了此時,也覺不寒而慄了。當時見了皇上,就按照禮數,行過了禮,息心靜氣,聽候諭旨。停了一會,上頭問下話來,孫謀從容奏上,這時不過奏陳大概,那知合了聖意,就一一追問下去。孫謀胸中本來熟悉,自然沒得一句對不上的,聖心大悅。奏對多時,聖上諭張大軍機破格錄用,賞了個四品京堂,預備內庭顧問。
  當日退朝,朝臣裡面,紛紛議論道:「他一派邪說熒惑聖聰,將來國家一定受害不淺。」又有些八股出身的老先生,聽得他說什麼廢科舉,大家約會著上折子力爭。又有些裁官改服色的話傳揚開去,自然攻訐的人更多了,一時卻還未測上意如何,只算參奏他的預備科便了。孫謀也自猜著一二,曉得人家要和自己為難。況且張大軍機在朝,也是孤立無助,沒什麼人同他合得來的,只怕眾怨所歸,不甚妥當,因此對人分外謙恭,滿心想拉攏幾個同志,幫助自己。誰知人家都拿他不以為然,孫謀直弄得進退維谷,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言人無二三。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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