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中高魁吏部分曹 訪新貴翰林拜客
卻說眾人正在演說,被個童御史喝散了,寧、魏諸人掃興而歸。孫謀意欲找個僻靜地方,以圖再舉,倒是淡然勸他不必,恰好四月十一放榜,為期已近,淡然有些心神不定。到了十一那天,淡然一早起來,想要出去踱踱看,孫謀兀自高臥,淡然暗想道:此公未免太矯情了,平時起得甚早,今天特地起遲,料想是不肯去看紅錄的。就招呼于、來、鄧三人,悄悄出門。走到琉璃廠,那知為時尚早,紅錄還不曾貼出,四人隨意在南紙鋪內購買些墨盒銅鎮紙等類。將近巳牌時分,只見南邊來的部些舉子,匆匆忙忙,向一個小寺門裡擁進去。淡然明和紅錄已出,也就引了三人一同去看,誰知門口有人守住,須得每人出錢兩弔,才放進去。淡然從搭連袋裡掏出四張票子,如數給他。進去看的人,已是滿滿的一大堆了,一個個都對著那土牆發呆。原來紅錄貼在院子裡的土牆上,地下人尿馬糞,臭氣黛蒸,兼之太陽酷烈,那些著紅錄的人,擠得渾身臭汗,穢氣難當。況且這紅錄上,只幾行草寫的小字,貼來又低,四人既然擠不上去,如何看得清楚?正在焦燥的時候,忽聽見外面一片吵嚷,打起架來。原來這些人做成圈套,等到考呆子的錢弄得多了,便假裝著打架,一哄而散,等到這一班散去,好趁空再弄別人的。當下那些舉子,只得漸漸退出。
淡然等四人,才看見紅錄上,並無自己姓名,廣東只中了一位,卻不認得,也就跟著眾人退了出來。一肚子的不高興,沒處解悶,踱到楊梅竹斜街,見一座館子,掛了個萬福居的招牌,不知不覺,走了進去。店伙計見是會試老爺們來了,分外恭敬,請他們雅座內坐了,跟手悶了一壺香片茶來,問老爺要菜。四人各點了一樣,又定了個燒鴨子。四人中淡然不喜飲酒,于、鄧二人卻是大量,叫伙計燙了二斤紹興酒,開懷暢飲,把中不中的事,卻拋在九霄雲外了。淡然終有點鬱鬱不樂的光景,對著牆上一幅朱拓成親王的字兒出神,力夫勸道:「科名到今日,真所謂強弩之末,得了不為喜,不得也不足憂。作算我們中了進士,點個狀元,還是能替國家做得甚事,出得甚力,益發連話也不敢說了。抱了紅氈單,夾著白帖子,到什麼老師的門口,前輩的門口去伺候,賽同做了新媳婦一樣,真正叫人可憐又可笑,我們縱然恭喜了,原也不至像他們趕著去巴結。然而依弟愚見看來,就是文章有憑據,也沒得那位闊老官,算我們真知己,反把身軀束縛起來,如此設想也可看開了。」淡然道:「我何嘗不是這般想,但則既來辛苦一趟,總指望了卻這樁孽債,慢說是沒得事業好做,這也存乎其人。我等一群人借著些當道勢力,辦起事來也容易些。你想孫謀要不是中舉,那能去聚這班人演說,幾天工夫,居然就結識了許多同胞呢?究竟科名還是有用的。」原來于力夫也是熱心科舉的,只因到了這時,明知不像的了,落得說幾句曠達話兒,聽了淡然老老實實這一說,弄得無言可答,倒提動了心事,沒情沒緒的連酒杯也舉不起來。來、鄧二人見他們如此,愈加掃興,勉強等燒鴨子來吃過,又叫拿稀飯來,各人呷了一碗,算帳走出。亦虛說道:「我們去聽戲解悶罷。」淡然記掛著孫謀,說孫謀一個人在寓,太冷清,我們還是回寓清談的好,三人齊聲道是,於是折回寓中。
恰值孫謀從裡面走出,見了四人大喜道:「我正要來尋你們,這半天在那裡去的?」淡然道:「不要說起,真正懊悔,進去細談罷。」大家回到房裡,淡然就把那看紅錄的故典,述了一遍。孫謀哈哈大笑道:「老弟,你名心也太熱了些,真是中了,還怕京城裡缺了報子不成?那看紅錄的事,豈是我們做的。」淡然跌足稱悔不迭。看看天色將晚,尚不見有報子到來,只聽得隔院裡大聲怪叫,家人來說:「那邊住的一位江西老爺中了末名進土,報子爭錢,說末名是大福氣,叫做殿元,要多給些喜錢呢!」寧、魏諸人聽見此話,知是絕望的了。孫謀此時,也是慨然,說出實話來道:「我的文章也算分外趨時的了,連一句觸犯話都沒有,這般尚且不中,更是無從揣摩的了。」大家聽他說這話,知道他文章必有可觀,就一齊要看,孫謀道:「何苦惡作劇,我文章要見得人時早托出來了,原是喪盡良心做的,我們出去吃館子罷,肚裡倒餓了。再者,也要打聽打聽那幾位同志得意。」五人正打算出門,忽聽得門口一片聲嚷道:「寧老爺有守高中第五名會魁。」外面送進報單,果然孫謀中了第五名,填榜是第六名填起的,所以報得恁遲。當下孫謀也是歡喜,接著淡然等對他一揖道賀,忙著開發喜錢。孫謀本來出手大方,第一次便開發了三十弔,報喜的歡謝而去。淡然相形之下,愈覺難受。原來這是說不出的苦,隨你一等英雄豪傑,到那科名上頭,總是擺脫不來的,所以明太祖用八股取士,曾說道:「天下的英雄,皆入吾彀中。」真是收拾人的極好法子。
閒話休提,再說孫謀因淡然等四人不中,著實替他們抱屈道:「我原想諸君同登甲榜,大家相幫做些事業,如今我靠著小時腦筋中留下幾篇墨卷的毒根,倒僥倖了。諸君錦繡般的文字,反落孫山,非我初念所料。雖然如此,還望諸君在此多住些時,待我得了門路,想把這腐敗世界整頓一番,那時大家有了職業,得償夙志,也未可知,不知諸君意下如何?」當時只魏淡然、于力夫答應住下,來、鄧二人是早和人家訂了合同,要做報館主筆去的。這且不表。
次日孫謀忙忙的僱車到禮部衙門前看榜,就便拜訪同年,會元姓陸名時霖,號兩九,直隸承德府人氏。當日見面,談了些仰慕話頭,商量去拜座師一切事宜。誰知這會元公人極古板,和孫謀談起來,語氣中間,總離不了幾個時文字眼,看他桌上堆著幾部春明鄉會墨,及各科的直省墨選等類,筆套墨盒都是擦得雪亮,歷科的狀元策全套,擺得齊齊整整。孫謀見此情形,也就猜著他的學問深淺了,坐了一會,隨即告退,回到寓所。恰巧報子還在那裡叫喚,原來京裡報喜的規矩,是要叫喚好幾次的,孫謀心裡,自是歡喜。走進屋裡,卻見淡然、力夫躺在牀上談天,來、鄧二人都匆匆的收拾行李,見自己書桌上幾張名片,曉得是同鄉京官來道喜的,孫謀就對來、鄧二人道:「何必急急動身,稍遲數日也不妨,小弟還要和兩兄敘一敘,約會幾樁事情。」來孟實道:「今早接著上海電報,報館的東家,曉得我們不中,催我們回去甚急,所以打算明早動身,我們隨後再通信罷。」孫謀沒法挽留,就於當晚,約了四人同至廣和館送行。淡然、力夫這時不比放榜時,早把那牢騷的意思丟開了,便一般有興頭同去。席間所說的,無非是商量幾件條陳,議刻幾種著作,當晚盡歡而散。次晨送了來、鄧二人回來,孫謀已早晚得自己出在一位姓顧的房裡,跟手也去拜見了,說不得一般也到琉璃廠南紙鋪內,買些覆試卷子、大卷子、白折子,回寓操練。
覆試場過,貼出榜來,孫謀取了二等第一名,自知翰林無望,也就隨他去了。到了殿試的日子,孫謀滿意拿出手段來,搶個▉本頭,那知事不湊巧,偏偏坐在殿前,其時東南風很大,滿殿上盡是灰土,孫謀坐位緊靠窗櫺,又沒有帶擋灰土的鏡子,只弄得墨盒裡一大層的黑灰,把筆都膠住了,沒法草草完卷出來,臚唱傳名,自然輪不到他了。後來打聽,才知在二甲末。至朝考那日,欽命題紙下來,倒甚為得手,一揮而就,寫也寫得乾淨,以為這番是一等無疑的了。誰知落在一位理學先生盧大軍機手裡,這盧公是江蘇人,有個典故他不曉得,貼了個簽子,就取在二等十名。引見下來,欽點吏部主事。孫謀倒不在意,一般的認老師,拜客,卻不學別人出京張羅,只在京裡結交京官,聯絡同年。魏、于二人在寓中,替他謄寫條陳,校正著作。按下慢表。
再說工部裡有位侍郎,姓于名志徵,表字靜甫,也是江蘇人。其人不過五十左右,有兩個好兒子,一名察義,表字質庵,一名煦仁,表字厚庵。大兒子是上年放的河南學政,二兒子是上科的留館翰林。兄弟兩人,都是極好的才學,又通知時事,見得外國太強,中國太弱,就想學些外國人的學問,來維新中國。但恨自己不懂得西文,就發憤托人在上海辦了些譯本書,卻多半是製造局益聞報館出版的書,都是很有用的。兄弟兩人看書的眼光,本來就快,不到幾月,一齊卒業。又採辦了些新的譯書,用起功來,漸漸懂得西學門逕,約略知道他們治國的法子,只是沒得權柄,做不成事業。這于靜甫先生,見兒子有偌大的本領,如何不喜歡,不免對了同寅,時常要誇張幾句。人家不知就裡,覺得突兀好笑,叫他有譽兒之癖。殊不料這位靜甫先生的學問,究竟太腐舊了,聽見兒子說出來的話,並且偶然寫個小件雜作,自己全然不懂,反倒要請教起兒子來。質庵放了學政出去,很在河南出了幾個維新題目,可惜那裡的士子,頑固的多,不曉得他的好處,也沒甚麼大名望。厚庵在京,專喜結交新進,希冀遇著幾個知己。上次聽見。人家傳說粵東館有人在那裡演說,就要想去聽聽,偏偏被童御史喝散了,心中悶悶不樂,把童御史罵了幾百聲頑固。往後到處打聽,才知道是廣東寧有守演說的,就要去找他,又摸不著門路,接著自己又病了十多天的瘧疾,醫治好了,身體軟弱,不能出門。那天會試榜出,看見第五名,正是廣東寧有守,拍案驚喜,又動了訪寧孫謀的念頭。
次日天氣清和,身子也漸漸好了,能夠行動,便叫套車到欣勝寺。投進名片,原來孫謀不在家,他家人手持名片,出來說道:「魏老爺請。」厚庵不知道魏老爺是誰,只得跟了進去,及至見面,彼此通了姓名,還有那于力夫,也廝見了。淡然開言道:「敢問吾兄找寧孫謀何為?」厚庵道:「其實也不為什麼,小弟的意思,是背時到極處了,眼見得世路上的人盡是昏昏沉沉的,叫他醒又不是,叫他睡又不是,只知顧著一身,不曉得自己也靠著人家過活。譬如大房子倒了,那住在房子裡的人,能不壓死嗎?然而這種道理和人家說,沒有能聽得進的,還要被他笑以為狂。因此小弟時刻在後進當中留心,或者少年人懂得這個道理,好和他談談。有天聽得粵東館有人演說,什麼叫做演說,京裡的人,從極貴的中堂到極賤的車夫,都沒有聽見過這兩個字。不瞞吾兄說,小弟也還是書上看來的,因此留心要等這演說時候也來聽聽,豈知被那極頑固的童御史衝散了。後來小弟也生了病,並不曉得寧兄的住處,無從找起,幸而看見會試題名錄,才曉得寧兄中了會魁,慢慢打聽,今日才得來此,無意中又與吾兄相逢,還求指教一切。小弟是八股時代僥倖的科名,從前一物不知,自家覺得不妥,才托人在上海買了幾部時務書來看看,如今方知中國的學問一無足用。寧兄有心人,小弟渴想不止一日了,回寓時,還望吾兄代達誠意。」淡然連稱不敢,又道:「吾兄翰苑名流,小弟是草茅下士,寧兄雖則薄有虛名,還是新進之人,正要請教,少停等他回來,再同他到尊寓奉候罷。」厚庵問了淡然、力夫科分,沒有什麼年誼,當下就把自己名片留下一張,原來那名片背後,印了兩行小字,就是他的寓處。淡然接過來看了,夾在書布底下,厚庵就站起身來要走。淡然也不相留,送他登車而去。等到晚上,孫謀回寓,魏、于二人接著,見他滿臉的得意樣子,淡然便問:「今兒有什麼好消息,如此得意?」孫謀道:「我們的機會來了,此時且不必說,只是還少一個出場的大官兒。」淡然會意,便道:「有位于太史來訪你。」孫謀道:「那個于太史?」淡然把名片取了出來,孫謀一看,哈哈大笑道:「這是送上門來的買賣,真是找亦找不出的。」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