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撞木鐘名士登科 虧國帑道台借債
卻說陳契辛同了莫、巫二人,到得番菜館,占了一間房間,開過菜單,契辛就問巫作道:「考遺才的事,究竟有無法子,可以拿定送考?」巫作道道:「不瞞你說,這位宗師大人不比別個,竟是弊絕風清,休想做得一毫手腳。向例這廣東考遺才,只消花費二百銀子,就可取出的,這回卻不行。」指著莫諟真道:「他也有一位令親,托我通個關節,我還不敢應承,你令親要是個財主,出得起一千八百的,便有點意思,不然說他無益。」這契辛是個直性漢子,又且家業殷富,揮霍慣的,為了妹夫的事,出一千兩千銀子,不在心上,就說道:「只要還我憑據,哪怕多出幾兩銀子,也、不打緊。」巫作道大喜道:「難得尊駕為著令親這樣誠心,也罷!我替你想想法子,看你令親的運氣怎樣,明日飯後三點鐘在學台衙門前等我,便可成交。」當下吃過番菜,大家散去。
契辛回到寓處,淡然問起通關節的事,契辛只說並未講妥。寧、魏再三囑托,叫他不必去花冤錢,此處騙子極多,休要上當,契辛口裡答應,心裡不然,到得次日兩點鐘,仍趕到學台衙門前去。那人恰好從裡面搖搖擺擺的走了出來,滿面笑容,拉著契辛的手道:「我們到艇子上去。」說著僱了兩乘轎子,一直抬到花艇。原來廣東花艇,算是個最闊綽的去處,這艇子猶如房子一般,釘呆在珠江裡面,擺一台酒,要幾十兩銀子。當下二人同到艇上。那巫作道是和這艇上熟識的,叫他開了個樓艙,擺出鴉片煙盤。就有幾個赤腳的姑娘走來應酬他們,那巫作道見了女人,就如貓兒見了魚腥一般,拉了一個標緻些的姑娘,和他動手動腳,被那姑娘在他腿上著實打了一下,他叫聲:「啊唷!」露出腿來,競是打得泛紫,他才不敢動手。契辛不覺失笑,問他昨日談的那樁事怎樣了,他便拉著契辛到桌子邊低低說道:「我昨晚好容易陪了多少小心,才把這位帳房帥爺說動。令親兩位,總要三千銀子,少一毫也不成,還要先付一千兩,餘下的二千兩,寫張期票,案發到銀號裡取銀子,包你案上有名便了。」契辛聽他說得數目太多,楞了一楞說道:「可還好通融讓些?」那巫作道登時變了臉道:「你不信就隨你的便,若要讓一毫,可不成,要麼便馬上去兌銀子,大後日就要進場,明早我是不能出來的了。」契辛尚在躊躇,那巫作道立起身來,拱拱手道:「告辭了,昨日叨擾不當。」說完就要走出艙去,契辛一把拉住道:「且慢,咱們有個商量。」作道道:「沒有甚麼商量。」要便同去兌銀子,寫期票,契辛因他逼得緊不過,不及思前想後,忙忙的同他到百川通匯兌莊,身邊摸出一張匯票,卻是三千兩,叫先兌一千兩現銀,寫二千兩的期票,契辛要同作道到艇上,叫他寫個憑據,再付銀子,作道始而連憑據都不肯寫。契辛不付銀子,才勉強答應了。就在莊上,借了紙筆,兩下說明,算是借契辛的銀子,事成毀紙,寫罷互易銀票。契辛還想同他到花艇上去敘談,他說案發後,再奉擾罷,就叫號裡腳夫抬了銀子,匆匆的去了。
契辛大起疑心,問莊上的掌櫃道:「這人你可認識他,是否學台衙門裡的人?」那掌櫃料著契辛是上了當,便笑道:「這人卻不認識,也不像是學台衙門裡的人。這學台防弊極嚴,現在考期已近,不放一人出來的。廣東有一種騙子,專門攛掇人通關節,人家功名不得,他卻獲利而去,名頭叫做『撞木鐘』。尊駕這番遇著了『撞木鐘』的了。」契辛恍然大悟道:「一些不錯,快請一位伙計,快快趕他回來,我重重的謝你。」那掌櫃果然派人趕去,停了一會,抬銀子的兩人回來了,原來這銀子是抬上船去的,他船是已經開去了,伙計也回說找不著,契辛跌足嗟歎,叫將那期票二千底簿拿來注了字,須得人到付銀,俟有人來取銀時,將那人扣住,送官究辦,事畢惱喪而歸。
看看場期又近,一無法子可想,寧、魏二人卻不甚措意,場後案發,孫謀卻取了第一名,淡然第三。原來這學台極重時文,孫謀別的著作,雖然議論縱橫,這八股卻能斂才就範,所以高高的取在第一。淡然從小也學著做過八股,頗不費力,所以也取得不後。契辛歡喜不盡,就白送脫一千銀子也甘心了。始把遇著騙子的話,和他兩人說知,寧、魏自然感激,淡然道:「那天我在最宜樓上,看見這人,就猜他是個騙子,要是學台的長隨,必然做慣奴才,身子總是軟的,臉上總有點陪笑的樣子,腿總是容易彎的,為什麼呢?他是請慣了安了,隨你做出大模大樣來,他本相總要露出。這人一些不像長隨的樣兒,是個散誕慣的神氣,所以知道他是假冒,礙著面不好阻當,契哥這是找錯,雖然千金無甚足惜,也何必便宜這樣下流東西呢?真是可氣!」契辛心裡佩服笑道:「妹夫的相法,如此高明,真像外國的包探福爾摩斯了。」淡然笑答道:「也不盡然,常言道:『旁觀者清』,我是旁觀,所以看得格外清了。」契辛道:「妹夫自己的事,卻說是旁觀,功名心直恁淡,真不愧號稱淡然了。」大家說笑一番,忙忙去買卷子添考具。
到得進場那天,可巧遇著大雨,那些秀才弄得一個個像水淋雞,擁擠在龍門口,寧、魏雖有油衣披上,無奈雨氣逼人,也打了幾個寒噤,偏偏這位監臨場規極嚴,須得親自提籃接卷,就有些粗魯的考生,脫下長衣,盤上辮子,肩上擔著幾十斤重的考籃,一頭又是包裹,左手提根粗竹煙桿,右手擎起卷夾奮勇擠上,卻是牌數不對,被些護勇拉開,只得閃在一旁,被那考具壓得滿頭臭汗直淋,又不敢放下。還有一種老先生,想來邀恩的,撐枝拐杖,縮在人背後靜候,看他腰馱背曲,咳喘不休的樣子,又著實可憐。寧、魏兩人,只得也擠在龍門口,湊個空兒再進去。只見外面又來了個維新人,穿了件外國呢的袍子,腳上皮鞋,頭頂一個洋式體操帽子,直衝進去接卷子。監臨見了,登時變色,問他籍貫姓名,對他道:「你既要做外國人,恐怕朝廷用不著你。叫親兵替我把這人叉出去。」那維新人正要與他辯時,旁邊閃出一位候補道,上來回道:「且請大人把他卷子履歷看看。」一句話提醒了監臨,叫且住,果然把他卷子翻出。不看便罷,一看他三代,臉上呆了一呆道:「也罷,這頭場便放你進去,好好作文,二場卻要改了裝束,才許進場。」那人一言不發,領了卷子,進龍門去了。寧、魏看看裡面鬆動了,便去接卷,卻已點過,就將卷票呈照補點進去,各人歸號,那號中湫隘不堪,二人從未經過,覺得苦極,聽那些同號的朋友議論,這科的元好,那科的魁不好,實在厭聞。到得晚間,還有人咿晤不絕,要睡也睡不著,題紙下來,孫謀看也不看。次日起來,振筆直寫,不到晚間,三藝已完。二場進去,亦復揮灑自如。到得三場,主考卻有意翻新,策內一條時務,問起畢士馬克的外交來,有好些人來問孫謀,這畢士馬是什麼馬?孫謀忍著一肚子的笑,同他細細說知,後來問的人太多了,孫謀也就倦於應付,略略說個大概。場後就同陳、魏二人,到博羅縣去游了羅浮山,又到肇慶去游七星岩,整整耽擱二十多天,回省時榜待發了,次日榜發,孫謀中了第三名,淡然中了二十二名,就去拜見房師座師。
且說那兩位座師,一姓顧,名飛熊,號璜公,是個兵部侍郎。一姓袁,名永年,號秋谷,是個刑部主事。見了寧、魏卻甚謙和,談談學問,這袁主政尤能講究時務,和孫謀談得極合式,約他二人會試入都,到他寓裡去住。二人感謝一番,鹿鳴宴罷,忙忙收拾回瓜洲去,一路風光,不須細表。到得家裡,陳母自然歡喜,備酒開賀,親戚到的不少,女眷中大家都贊慕隱姊妹好福氣,他姊妹兩個歡喜自不必說。寧、魏接著家信,叫他們同妻子回漢口去,二人告知契辛,契辛回了陳母,陳母勉強答應,叮囑同到漢口住過些時,仍舊同來。好容易說明白,新年送到瓜鎮,順便赴京會試,商議定了,過了半個月光景,兩對夫婦辭別陳母、契辛,同歸漢口,臨歧灑淚,是不消說的了。
再說寧孫謀的父親,名誕麟,號子奇。魏淡然的父親,名毓昌,號子盛。兩人本是同硯舊友,寧子奇承襲父業,合了公司,在漢口開個官銀行,叫做協商銀行。魏子盛家計不寬,兄弟二人,都在外國學堂卒業過,只因沒事可做,不得已考取在洋關上做個大寫。他兄弟子明也在上海考取了關上的翻譯,自己雖然學了洋文,卻極是熱心科舉,很盼望他兒子成名。放榜那天,子盛約了子奇,同到電報局打聽消息。那總辦姓嚴號仲英,與二人時常聚在一處鬥牌的,也替他們巴望。當下三人,就在辦事房坐下,叫翻報學生,來一名報一名,報到魏偃群的名字。寧嚴自然歡喜,對他拱手致賀,那知一直到完,沒有寧有守的名字,子奇滿肚皮的難受,臉上一紅一白的,還比他兒子著急的多,坐不住了,要告辭回行。嚴仲英道:「還有五魁未出,恐怕上燈時,才能夠打來,世兄大有可望,吾兄何必性急,少等一會不妨,二兄就在此便飯罷。」子奇一想不錯,聽說守兒頗有點才氣,或者高標,也未可知。自寬自慰,心裡漸漸舒服,臉上也就有點笑容。果然到上燈時,兩個翻報的學生,一路笑著走了報信道:「寧世兄中了第三名,老伯恭喜!」子奇大悅,嘻開了嘴,合不攏來,跳起身道:「我們到月華樓去罷。」就請了嚴、魏二人,又同了兩個報生,去叫堂館現備一桌極豐盛的筵席,開懷暢飲。嚴仲英的恭惟,是不用說了。又商量一番如何寫信,叫兒子同媳婦回來,如何刻未卷,如何開賀,一一計較,約莫著總要千金,子盛有些竭蹷,不免向子奇借貸,子奇滿口應承。席散之後,各回去寫信,每人備了二百銀子,寄到瓜洲。過了二十多天,孫謀和淡然夫婦齊到,各人回家拜見父母。只因賀者盈門,兩家備筵做戲,熱鬧了幾天。
孫謀獨有遠慮,對他父親說道:「孩兒明年人都會試,要是不中,不必說,譬如中了,一定是做京官的。那時總要說幾句人家不敢說的話,做幾樁人家不敢做的事,恐怕礙著家裡,帶累父親受驚。漢口住不得,莫如早些改行到香港去做點生意,離家鄉又近,不知父親意下如何?」這幾句話,原來還是孫謀的托詞,其實他因為日本打勝了中國,奪去海外一片地方,看看時事不好,做了許多條陳,想進京時,求部裡堂官代奏,誠恐天威不測,問罪到他,所以有這一番勸他父親的話。子奇聽他兒子說出這些不祥之言,心上動氣,只因他是新貴,又聽說他才名極大,未免暗暗的服他有見識,所以也不發怒,口中漫應著,心上不以為然。
一日魏子盛來,和他提起這話道:「我那守兒著實沒主見,他的志氣卻高,想中了進士替國家做番事業,不是做夢嗎?現在若大若小的官,何止數千,沒一個肯做事,並非他們都是沒良心的,只因要做樁公道的事,就礙了那不公道人的地步。小則參革,大則拿問,這可是當玩的嗎?」子盛問道:「令郎說些甚話?」子奇述了一遍,子盛勸道:「他這話,雖然是少年人,不知世事艱難,卻也駁他不得。我那偃兒,也是這樣意思,我想漢口銀行也多,吾兄在此每年合算,也不過萬金出息,何如收了攤,到別處走走。我有個朋友在新加坡做生意,說他只幾千銀子的本錢,如今有百餘萬的家私,你道什麼緣故呢?原來中國有些極便宜的東西,他們外國人稀罕,當為至寶,販出去,有幾十倍的利,我已寫信去打聽詳細,這生意倒好做得,只是那裡天氣熱些,怕家裡人受不住。」子奇問他貴友那位?子盛正待說出,外面家人來回道:「江漢關道里的帳房,有要事來見,在花廳上立候。」子奇連忙出去。那帳房朝他拱拱手,坐下說恭喜令郎高捷,將來是國家柱石,子奇謙謝不敢,彼此默坐一回,絕不提起甚事。子奇忍不住問道:「方才小價來回,吾兄有要事相商,不知究係何事,就請明白指示。」帳房涎著臉,欲言又住的,歇了一回方說道:「實在不該啟齒,敝東因為認得京裡的闊人多,應酬大,弄到滿身虧空,現在挪用道庫銀二萬兩,只因奉上諭調署兩淮運使,須得繳清庫款,方好赴任,實在沒法想,幸喜和吾兄的交情,是數一數二的,務必托你替他張羅這二萬金,將來總有補報的日子。」子奇呆了半晌,回答不出。正是:
方喜文星照門第,偏逢官蠹耗錢財。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