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解叛犯江中遇盜 破陰謀海外逃生

  卻說朱了凡靠著椅背歇息了一會,漸漸甦醒,思量多時,叫人去請于力夫、來孟實、鄧亦虛來。三人既到,朱了凡顫著身子道:「聽說你們三位,和那新來的賈希仙謀逆,可是有的?」三人大驚道:「這話從那裡說起,我們不過萍水之交,大家同學,談論些學問,這是有的,謀逆之事,影子也沒有。」朱了凡道:「他有一首詞,你們看見沒有?」三人齊道:「未見。」朱了凡道:「未見就好,你們既非同謀,我如今將這賈生交給你們三人,可去陪伴著他,暗中監禁住,不要放他出門,我如今到府裡,去將這事弄明白了,回來再說。」三人連連聲諾退出,就找著希仙問道:「這幾日我們太疏闊了,聽說吾兄新填了一首詞,請教請教。」希仙道:「我向來不工填詞,前禮拜日,找不著三位仁兄,獨自一個到閱江樓上閒眺,偶然興到,學填一首,正要奉求斧政哩。」說罷,就在書桌抽屜裡,取出草稿,三人同看,原來是一首《滿江紅》。詞曰:
  望絕天空,有幾只暮鴉叫黑。看無數帆檣到此,圍環城蝶。夷夏紛爭愁北虜,英雄割據思南越。剩江山如畫入危樓,煙雲滅。海潮湧,灣橫一。星球簇,岩分七。問南州斗大,何當餌敵。若有人兮吟嘯異,登斯樓也胸懷闊,想虯髯畢竟王扶餘,應投筆。
  力夫讀了一遍,對來、鄧二人道:「這詞也無甚叛逆的話,懷古感今,文人常事,為何那樣張皇?」希仙聽得他話中,有些蹊蹺。連忙問道:「什麼事?」力夫道:「吾兄這詞極佳,但不該題在閱江樓壁上,如今被人看見,道你謀逆,只怕禍事就在眼前,現在官場專喜挑剔文字,株連新黨,現在總教習已到府裡去商量拿你問罪,叫我們監禁著你,這樣學堂,豈不是個監牢麼?我們在此,亦無甚意味,不如一同逃走了罷。」希仙道:「原來如此,逃走使不得,連累三兄,尤覺不安,一身作事一身當,他要問罪,我自有話應付,不妨的。」三人力勸他走,希仙決意不肯,三人無奈,只得每人送了他二三十個金洋錢,以備監裡應用。希仙收下,停了一會,府裡兩個差人,來將希仙鎖套著脖子便走。徐、來、鄧跟去打聽消息,在衙門口花了些小費,傳出信來,方才曉得這希仙要解到省裡去審問。三人回到學堂,氣憤不過,寫了一封信,辭退出了學堂,約會著一同進省,設法營救賈希仙不提。
  且說希仙在監裡過了一宿,明早知府派了兩個護勇,兩個差人,押解起程,枷鎖郎當的上了船。自己也不知犯的甚罪,長歎了一聲,橫了心腸,以待天命。看看走到半路,迎面來了一隻大船,將這船一撞,險些撞翻,忽然跳了四五個彪形大漢上來,手執利刃將那兩個護勇一刀一個戳死。差人嚇得縮做一團,那強盜拿繩子把他手足捆好拋入江心,把賈希仙背負了去,此時希仙又是一種驚訝,自己橫豎是預備著死的,倒也不懼。那強盜將他安放在後艙內,去了枷鎖,另用繩子綁他在一張木椅上,也不奈何他,把船向著來的路搖回去。
  原來西北江一帶盜風甚熾,白晝劫掠,是不奇的,遇見兵船,竟用槍炮開仗,也互有勝負。這回盜船,可巧碰著希仙,將他劫之而去,直駛到高要鄉裡,船才停泊,六個大漢,將打劫著的木箱十隻,挑了上岸,將希仙放了綁,叫他同走。希仙見此擺佈,知道並不是要殺他的,要想看看強盜的行徑,便跟了他去,走了無數路程,看見一座山裡面,有好些人家,那些大漢抬箱走入一座大廟裡,希仙也就進去。只見這廟內聚集無數的人,兩廊槍桿,擺了無算,那挑箱子的大漢,引他同到大殿上。只見五個人都是外洋裝束,看見箱子,一齊迎了上來,說聲:「辛苦!你們就抬到後面去埋了罷。」那抬箱子的大漢,指著希仙道:「這是肇慶府裡解進省的犯人,諒來有些冤枉,所以救他出來,他自己願意來的。」那西裝的人,就來拉著希仙的手,走到殿旁一間客座裡坐下,問起姓名籍貫,犯的甚事,希仙一一說了。那西裝的人,共是五位,希仙也就問他們姓名,拉手的答道:「我姓東方,名黑,表字仲亮,向在澳門開個藥鋪﹔那胖的姓盧名▉,表字大圜﹔那瘦的姓鄺名強,表字開智﹔那長髯的姓歐名大中,表字孟核﹔那面上有塊傷痕的,姓宮名清閨,表字俠夫,都是讀書人。我們遭際與吾兄不同,卻未受過官府的氣,只因自己立了個志向,要想為中國的百姓吐氣,所以有這番舉動。吾兄願意人會否?」希仙道:「諸兄究竟是何意見?白晝劫掠客商,盜賊行徑,弟卻不敢奉教。」東方黑辯道:「我們雖然不肖,卻不至於打劫客商,吾兄誤會了。」希仙道:「方才十個箱子,不是打劫來的麼?」東方黑道:」那是我們費了無數心力買來的,內中有要緊的東西,慢慢和你細講。倒要問問吾兄,現既得罪了當道,意欲何往?」希仙道:「我卻願去認罪,只是徒死無名耳。」東方黑道:「這話不錯,我們的主意,是要據廣東獨立,現今聚集了四五百人,沒人統領。天幸吾兄來此,情願推你為主帥,一聽立法便了。」希仙心裡自思尋道:我要回省,決無幸全之理,不如借他們的力量,做番大事業,成則不必說,不成便逃到外洋,結識了幾個同伴,總有法子的。想定主意,便問東方黑據廣東的計策,東方黑一一說了。原來那箱子裡是炸藥,要想鑿開地道,轟去幾個衙門,便好乘亂起事。希仙搖頭道:「不妥不妥,就便得了城池,四面的兵,圍困起來,那都是死的。縱有本領,外國人近在咫尺,擾害他的商務,豈肯干休,那時更是走頭無路了。」東方諸人便問道:「主帥有何妙計?」希仙附著東方黑的耳朵說道:「如此如此!」東方黑大喜,當日希仙便改了西裝,入伙不提。
  且說廣東談制台聽了李學台的話,要提賈希仙去辦罪,後來接著申文,知江中被劫的事,只得飭廣肇兩府會同嚴緝。那大在冠冕樓上宴客,大憲齊到,人席後,督署裡送來一角照會,是香港總督的。內說賈某要據廣東,求他保護,讓與利益,因此事關礙和局,所以前來通知,可早作準備的話。制台看了,遞與撫藩看過道:「這些小丑真是活的不耐煩了,造反是這樣容易的嗎?」那藩台姓章名士傑,倒是機警的人,便稟道:「大帥不可疏忽,到要調兵防守,一面到四路搜查,料想這些人總在左近,肘腋之患,是極可怕的。昨日司裡還聽見謠言,說有強盜,要用炸藥轟去幾個衙門呢?」談制台只是不信,好像沒有這事一般,當時席散無話。除了制台,那些大員卻都是戰戰兢兢的。官場就有謠言,有個典史說曾做過一夢,看見什麼冊子,這談鑄鳳是要在廣東殉節的。背後紛紛議論,弄得人心惶惶。制台問他親信的屬員,這炸藥如何能轟去衙門,那屬員就命人到火藥局去取些炸藥,揀一間空房裡,種火點上,只聽得暴雷一聲,那房子就抬到半天雲裡去了,有些殘磚敗瓦,雪片的四散落下,制台見了,才有些懼怕起來。只得調了一營人,把自己衙門團團圍住,以防不測。幸虧章藩台和撫台商議了,叫統帶張國超調五營人馬,四城巡邏,又調來兩隻兵輪,在珠江上下巡緝。隔了幾日,果然在一隻小船上,搜出幾桶炸藥,捉住了三四個人,從此便防得緊了。
  那賈希仙見計策不行,與東方黑諸人商議,那些人本是毫無主見的,就欲率領這四五百人和官兵開仗。希仙只是搖頭道:「如此胡做,徒傷人命,一定不得成功,我想我們中國,是住不得的了,莫如逃往外國去,將來再圖機會罷。好在大家懂得西語,像這樣的事,外國是沒甚大罪的,還許保護我們哩。這些手下的兵士,趁早叫他們散去,叫他們安分務農去罷,跟著我們徒死無益。」東方黑諸人聽了,大家點頭稱是,便聚齊那些兵士,將此意與他們說知,叫他們暫時散去,將來用著他們的時節,再行招集。這些人本是有家業的,卻被東方黑說動了,捨命跟隨,如今事既無成,聽了東方黑的話,便都紛紛散去了。然後賈希仙和東方黑等六位,連夜整頓行裝逃走,逕赴香港,搭了德國輪船向新加坡進發。看看那外國待中華的旅民,實在作踐的利害,說起亞洲同種,只有日本是個強國,便折回上海,搭了大阪公司的輪船。不多幾日,到了東京,就想找著中華的幾個學生,商量托足之地。
  一日正在客寓大家商量,忽然來了三個人,一色華裝,一口的北京話,彼此道了姓名。那三人道:「我們是在此留學多年,合了幾十個朋友,湊錢定下一所房子,在神田區駿何町,專接中華來的同志朋友,如蒙不棄,便搬到那裡去住,商議大事。」賈希仙雖有些疑心,但聽他說得懇切,便應允了,那三人請他同去,看定住處,再搬行李,於是一同走出客寓門,馬車四輛,已在那裡伺候了。六人上了車,經過的路,苦於一處不認得,看看前面,那三人的馬車已不見了。到了一個熱鬧所在,有所大房子,像是衙門式樣,那馬車便停下了,請他們下車。正待問個明白,卻見裡面走出幾個人,拉住他們的手,向內便走。到得花廳上,卻有一個中華人,帶著紅頂花翎,坐在炕上,六人方才曉得,這是個使館。賈希仙自己明白,上了圈套,只得挺著身子,上去廝見。那欽差並不睬他,叫從人押著他們跪下,六人如何肯跪?那些從人便將木棍來敲腿彎,沒法跪了。欽差大聲喝道:「你們這些死囚,見了本大臣,尚敢無禮,你們在中國,要想造反,又造不成,為何逃到此間,出我中華人的醜。現今被我拿住,有甚話說?」希仙道:「我們造什麼反?你也是我們同類的人,騙了個功名到手,就平白地冤屈人,也該摸摸自己的良心才是。你有本事就殺死我們便了,何必用這等鬼蜮伎倆,將本國的人騙來糟蹋一場?」那欽差聽了,氣得暴跳如雷,將一張照片擲下道:「你們還要抵賴麼?廣州的案子發作了,找是奉旨拿你們的。」說罷,便叫人將他用鐐釘了,鎖在後園馬房裡。
  原來這欽差姓吳,名廣樂,表字醉穆,是個候補道放出來的。向來志氣不凡,對著知己的朋友,總說要馬革裹屍,卻於文墨上不大講究,將「裹」字念做「裏」字,人家聽去倒像是說的一句外國話,不懂得請他寫出來,他就寫了「馬革裏屍」四字,那朋友只忍著笑,敷衍過去。這番接著廣東移來的文書,要他訪拿叛黨,虧他用計,哄騙賈希仙六人,到得使館。但是日本國的規矩,不准外國人在他國內拿人的,他想來想去,總是沒得法子,將這六個人送回中國,雖則圈禁在館裡,終究奈何他們不得。幸喜他有個華友,是浙江紹興府人,當刑名出身,姓趙名業表字藹人,足智多謀。醉穆遇著疑難的事,總是他出主意的。這事正在沒法,猛然想起,何不去請教趙藹人呢?便提了一枝長桿旱煙袋,踱到趙藹人房裡來。其時已是飯後三點鐘的光景,那趙藹人尚睡在被窩裡,他家人揭起半邊帳子,對著他的面孔噴煙。原來這趙藹人是個大瘾頭,不噴足十來口煙,猶如死人一般,拾不起身的。醉穆等候多時,他才漸漸甦醒,抬起眼皮,看見東家坐在那裡,惶恐的了不得。醉穆叫他家人退出去,將賈希仙等六人拿住,沒法送回本國的話,和他說了,要他用計。他想了好一會,披衣坐起,一面說道:「這事卻甚難擺佈,不如用藥將這姓賈的毒死了,用水銀斂了屍,只說是館裡的跟人因病而死,棺木送回中國的。把那五個人軟禁在此,照會外務部,和日本欽差商通辦法,待他們議定,我們便可卸肩,這樣方不得罪人,將來敘功得個記名也未可知。欽差以為何如?」醉穆聽了他的話,不覺心中大喜,也不等他起來,匆匆的依計辦事去了。正是:
  殺人須仗良平計,功狗還虧幕府才。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