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走越嶠志士悲窮 入端溪新詞惹禍

  卻說賈希仙,見一群人擁進廟門,嚇得逃走了。那人背後追趕喊道:「賈先生,不要跑,我們是來送匾的。」希仙聽說送匾,想道:莫非我拆的字尚准,停了腳步,問其原故。那人道:「賈先生,你拆的字准極了,我依了你的話,走到北城門門洞裡,可巧我那舍親,領了我的兒子進城,你不是個鐵口嗎?我因急著要尋兒子,連課金也來不及付,如今補還你課金,再送你一塊匾,揚揚你的大名,快些跟我回去。」希仙一聽大喜,方才跟了他,回到自己擺攤的所在。只見有七八個人,在那裡替他將招牌掛起,上面加了一條紅布,寫著三個字,叫做「賽鐵口」。放起一掛三百頭的鞭炮,那來拆字的人,拿出一百四十文錢酬謝他,登時看的人圍滿了,聽得拆字靈驗,內中便有幾個人想出些未來的事,拈個字卷要拆。這日希仙直弄到天黑,不曾住口,攤上的錢擺滿了,約莫著有兩弔錢光景。道士聽得他如此利市,也走來呵奉他,請他在廟裡吃飯,自己房裡住宿,叫香伙來替他收了攤子。自此希仙倒也得所,拆字的生意甚忙,傳揚出去,連租界上都曉得賈鐵口拆的字准。
  一日天晚,有個人來到道士那裡找他,頭上帶著外國帽子,身上穿件竹布長衫,腳上一雙外國皮靴,見面道:「這位就是賈先生麼?我們老爺請你去拆字。」希仙道:「今日晚了,不拆。」那人道:「你務必要去走一趟,我們老爺的課金,不比尋常,至少也有一兩塊呢。」希仙本不肯行,怎奈道士在旁攛掇,沒法同他去的,那人一路上想出些閒話來,同希仙扳談。又說他老爺是湖北人,姓魏,在海關上當翻譯。因為在堂子裡娶了個姨太太,如今跟了個人逃走了,要去追尋,所以請你拆字。賈先生,你字是拆的靈的,但這樁事,你雖曉得些來歷,勸你也不必直說。倘是這姨太太再進門,大太太便沒命了,實在會挑唆主人,鬧得上上下下不得安穩,隨他去了,倒還乾淨。希仙聽他說老爺姓魏,是湖北人,心上一動道:「不錯,從前淡然說起,他有個叔父號子明,在上海海關上做翻譯,莫非即是此人,見面倒要探問探問。」又聽他說了那番話,知道這姨太太逃走,一定有些關節在內,隨口應道:「我曉得了,你請放心。」那人著實歡喜道:「你只不要直說,我便請我們太太,私底下再多多送你些錢。」希仙道:「那倒不在乎,你替我僱部東洋車罷,實在走不動哩。」那人連連答應,僱了兩部東洋車,同到後馬路如意里二巷。
  到了門口,那人領著他推門進去,原來那房子是五幢樓房,兩旁共是四幢廂屋,那人領他到西廂房裡坐著,去稟主人。坐了半天,重見那人跑下樓來,說:「老爺叫請先生上去問話。」希仙跟著那人到了上頭屋裡,望見裡面一色的外國桌椅,中間桌子上,蒙著一塊雪白的洋布,那老爺靠在外國皮躺椅上,口中銜著一支呂宋煙,也不立起招呼,叫他在桌子旁邊坐了。煤氣燈照著滿屋雪亮,那魏子明看他不像個拆字先生模樣,便問道:「足下青年儒雅,為何卻來此拆字?」希仙道:「我是湖北興國州人,因約了同學寧孫謀、魏淡然到上海遊學,中途失散,沒得旅費,借此餬口的。」那魏子明便問這魏淡然是那裡人,希仙就把淡然的家世敘了一番,那魏子明道:「這樣說,他是我的舍姪,如今在那裡?」希仙聽說,連忙立起來作揖,口稱「世叔」。那魏子明是灑脫慣的,只將手一拱,重複坐下。希仙又將鎮江失散的原故,述了一遍。魏子明便問希仙在湖北那個學堂讀書,西文有幾年的程度。希仙一一說了,子明問他幾句外國話,希仙都答對得來,子明就請他住下,叫人到城隍廟裡將他行李搬來。希仙道:「不瞞世叔說,行李是掉在船上了,廟裡一無所有。」子明聽了道:「這倒乾淨,我替你置備些罷。你要想進學堂,是個有志氣的,但是上海的學堂雖多,現在不是招考的時候,你在此住幾天,我寫一封信,薦你到廣東肇慶府新辦的學堂裡去,當個師範生罷。我原籍本是廣東新會,在貴省多年,你說我舍姪是湖北人,卻不對了。」希仙謝了子明,就在他寓中住下。子明曉得拆字無用,也不提起逃妾的事。過了幾日,子明替他置備了些衣服鋪蓋,送他五十元川費,叫他去搭廣利輪船,先到省城,又寫信囑托省城廣府前一個玉器舖子裡的周掌櫃,指點他搭船到香山去。希仙別了子明,上船去了,這裡子明一面差人到鎮江,去打聽淡然消息不提。
  且說希仙上船後,連日遇著大風,船上人人躺倒,茶水飯食,一概都無。他自己尚能掙扎起來,到外面看看海景。只見浙江的普陀山近了,那海中驚濤駭浪,似雪白的一條匹練卷來,不敢久立。進艙去了,覺得眼花頭暈,一般的躺下。過了兩日,到得香港,船也停了,呷些粥湯,覺得精神爽快。想到外面去逛逛,斗然來了三四個廣州人,赤了腳,穿一身不黃不黑的短褲褂,問他道:「你吸鴉片不吸?」希仙道:「我不吸,你為什麼問我?」他道:「你不吸,我不信,要得查查。」說罷,就在身上亂搜,鬧得希仙無明火直冒,用力一推,幾個人一齊跌倒,口中喃喃的咒罵著出去了。希仙看此光景,知道又是禍事到了,然亦無法可避,只得聽其自然。停了一會,一個高大的英國人走來,帶頂兵官的帽子,背後跟著幾個廣州人,那英國人打著英語問:「這人的鴉片煙放在那裡?」那廣州人就在希仙的褥子底下,取出一小罐鴉片煙來。希仙見了駭異已極,不由得心中突突的跳。原來前次搜煙的人,身邊原帶好煙罐,見希仙翻了臉,就將此罐趁勢放在他褥子底下,這種辦法,叫做栽贓。沒有到過香港的人,往往吃他的苦頭,曉得其中弊病的,便將那來搜鴉片煙的人身上,先搜一遍,方可放他進艙。
  閒話休提,再說希仙見那英國人拿了煙罐,就有幾個廣州人,簇著他叫他上岸,希仙不知所以,問道:「這是什麼緣故,我本是不吸煙的,這煙罐不是我的,就便有了煙罐什麼要緊,為何要叫我上岸?」那廣州人道:「你不必管,上岸自有好處。」希仙料著動蠻也是無益,且同他上去,看是如何?便又說道:「我上去不妨,但我這行李交與何人?」那廣州人道:「我們替你拿上去。」就有兩三個人,替他掮了行李,一同上岸。那英國人在後面押著,到了一所大洋房前,看見上面牌上寫著:「拿獲火匪一名,記名提督某某。」希仙忖道:原來這樣大的官兒也可拿得,區區被他拿來,更不算屈辱了。只得俯首跟了他們進去,到得裡面,堂上站了半天,就有外國官出來審問。希仙勉強打著英語分辨,英官要罰他一百元,他說我只有四十元川費,外國官不信,叫他打開箱子來看,就將他箱子裡的衣服揀好的取出,約莫著有五六十元的價本,又叫他將現洋補足。他沒法,只得伸手在袋裡摸出鈔票四張,是匯豐銀行香港通用的票子。
  原來賈希仙因為鎮江上岸,帶的洋錢少了,吃過苦頭,這回特特換了鈔票,放在身上,預備到香港兌用的。如今又被外國官取去了,那外國官因他罰款已交出,便命他出去。希仙滿肚皮的不服,又無可如何,只得手提著空衣箱,掮著鋪蓋,走到岸邊。幸喜廣州船尚未開去,仍舊找到自己住的那間房艙,叫茶房開門進去,就有好些人來問他,如何出得來的,他一一說了。內中有個廣州府人,是兩榜出身,在京裡當主事告假回來的,對他說道:「你還算是僥倖的了,要是洋錢不夠贖身,須送到外國去作苦工,那才沒得命哩!這是外國人專利的,船到香港,不管你搭客是什麼人,總要去買他本國有牌子的煙,方准吸,若是自己帶了煙,被他查出,便是禍事臨頭,我們不能自強,可為痛哭流涕,況且你不吸煙,這分明是栽贓,更加冤枉。」因又把栽贓的緣故,說了一番,歎息而去。希仙坐在房艙裡納悶,想道:我恁的這樣磨難多,如今到廣州去,怕又要流落的了。雖然有魏子明的信,可去找那周掌櫃的,但是他一個做生意的人,未必能如魏子明那般待人,他若不肯借錢,如何到得香山?躊躇了半天,想不出法子,摸摸袋裡,只有二三十個小銀角子,開箱一看,只剩幾件布衣服,歎了口氣,躺下。
  到了次日,船到省城珠江裡停著,就有小艇子上的人來覓主僱。希仙搭上小艇子,到了中和棧水碼頭,上了棧,打聽房價,原來每日要一錢八分銀子,吃飯在內。住了一宿,次日一早起來,帶了魏子明的信,去找周掌櫃的。走了無數的錯路,才走到廣府前,找來找去,找不到那個玉器鋪,問問左近的鄰居,都說這舖子是前月關門的,因為虧空大,收歇了。希仙又問這周掌櫃的住處,卻沒人曉得,希仙無奈,只得回到客棧,尋思無計,只有且到肇慶再說。當日就訪問客棧中的帳房先生,到肇慶有無便船,船價若干?他說:「木輪船天天開的,你若要去,只消八角洋錢。」希仙聽了大喜,原來他身邊還有兩圓幾角小洋,當即算還了房飯錢,上了木輪,不消兩日,已到肇慶,找個客寓住下,取出魏子明的信來細看,上面寫「端溪學堂總教習朱了凡先生台啟。」原來這學堂是肇慶城裡大富戶鄺如舟開的,鄺家世代經商,這如舟專辦外國五金器具,在上海開了兩爿五金店,又開一個鐵廠,有二百萬家私,為人疏財好義,獨捐二十萬銀子,辦這個學堂,請的這位朱了凡先生,是浙江義烏人,向在廣雅書院掌教,大有名望,是個不喜新不厭舊的。且說希仙來到學堂,要拜朱總教習,只見那學堂規模宏敞,頭門口一樣有門丁站著。希仙擎了名帖和信,交給門丁,說明來意。他說:「早半天,朱大人有公事不見客,你飯後四點半鐘來罷。」希仙沒法,只得依舊回至客寓,看看到得四點半鐘,再去探問時,果然那門丁肯回了,進去好一會出來,說聲:「請!」希仙跟他進去,走到講堂後面,三間正房,上面掛個金字牌子,叫做總教習室。希仙走上階去,見那朱先生已在中間,讓他進房,希仙連忙下個全禮。這朱先生卻謙和得極,已看過信,曉得來歷,就說道:「我這學堂裡,是極頑固的﹔華文功課,居十之七,西文功課,止十之三。師範生每日要五個鐘頭教學生,兩個鐘頭上自己的西學課,辛苦得極,你能做的來,明早就拿筆硯來,補做一篇文章,附入師範班便了。」希仙到得屋中,看見他桌上所堆的,盡是些《近思錄》、《呻吟語》之類,心中已不耐煩。今聽他所說的話,知與自己意見不合,然既到了此間,正是進退兩難,只得答應道:「悉聽吩咐,都可勉力做去。」朱先生道:「好極了,你明早七點鐘到堂,不可遲誤。」說罷送客。
  希仙走出,一路籌思自己的旅費不夠,如此一耽擱,倒有些尷尬了。到得客寓,沒法取幾件布衣服,當了來作用度。次日赴學堂應考,題目是個用夏變夷論,只得說了些違心的話,敷衍了四百多字交卷,那朱先生帶上老光眼鏡,搖頭擺尾的,看了一遍道:「你文氣尚清通,今日就搬進來罷,每月六兩銀子膏火,如考得前五名,另外有獎賞。切不要學我那學生魏子明,沾染了滿身西洋習氣。」希仙聽了,才知道子明是他學生。當下回寓,算清了房飯錢,將鋪蓋搬入學堂,住了十三號的臥室,拜見同學,原來共有八人,內中一大半是廣雅書院肄業生調過來的,只有順德于謹號力夫,高要來華號孟實,香山鄧非歐號亦虛,是學堂裡出身,懂得些普通學問的。希仙一一見過,與于、來、鄧三人頗談得來,便問他們學堂中如何規矩。來孟實道:「這學堂是極腐敗的,程課名目雖多,毫無實濟,教習吃花酒,學生賭銅錢,種種說不盡,你和他們共了些時,就曉得了。我們功課定得雖嚴,骨子裡頭,卻是希鬆的。我和力夫、亦虛來此不上一月,正在此商議改圖,卻好你來了,大家商議商議。」這幾句話,希仙極中聽,就和他們打成一伙,自此日則上課,夜則四人聚談。
  到了禮拜那天,學堂停課,希仙悶坐無聊,獨自一人走到閱江樓上眺望,心上有些感觸,題了一首《滿江紅》的詞,就在那樓間壁上,用鉛筆寫了,注上自己名字。可巧本省學台李宗師考完了西北江各屬回省,路過肇慶,有些襄校的幕友,上樓閒逛,看見這首詞,為他做的好,錄了回去。途中無事,和學台閒談,說起這首詞來,那學台便問:「是首什麼詞?取來我看。」幕友即將錄下的詞稿呈上,不料李宗師是個老翰林,一向講理學的,看了這首詞,勃然大怒道:「那裡來這樣的孽種,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我是要好好的辦他個罪名,叫那些新黨知道才好。這名字熟得極,是那裡見過的,哈哈,不錯,朱了凡前輩,對我說過,他新收了一個師範生,就是這個名字。唉!你們何不早些對我說,省得許多轉折,把他順便帶到省裡問罪,豈不是好。」那些幕友嚇得不敢則聲,李學台到了省城,袖了這首詞,去見談制台。這談制台名鑄鳳,也是翰林出身,吏治極為整頓,如今年紀老了,有些怕事。當下聽了李學台的話,看了那首詞,卻不敢怠慢,忙行文密提端溪學堂的師範生賈某究辦。
  且說朱總教最怕的是新黨,恐怕連累到自己,那天正在那裡較閱課卷,閱得頭昏眼花,忽然接了這個文書,登時面無人色,身子望後一仰,竟昏暈了去。正是:
  平地風波新黨起,青天霹靂老儒驚。
  不知賈希仙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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