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阻登舟旗丁伙詐 掛招牌鐵口名揚
卻說寧、魏二人,聽了包探的話,不知賈希仙往那裡去了,著實放心不下,又無可追尋,只得聽其自然,一心在陳府著書,靜候七月裡回廣東鄉試,按下不表。
再說賈希仙自那日上岸,洗過了澡,正待回船,性急了些,走的快了,可巧前面一個人,提著畫眉籠子走來,不合將他籠子一碰,那畫眉在籠子裡袿膊袿膊的亂飛一陣,那人將賈希仙一把揪住,喝道:「你把我的寶貝嚇壞了,和你不得干休。」希仙連忙陪個不是,道:「在下實因輪船就要開,走得匆忙了些,不該碰了閣下的鳥籠子,好在並未碰壞,恕罪恕罪。」說罷,脫身要走,那人索性把鳥籠放在地下,搶上前來,一把辮子扭住大叫道:「你倒說得自在,要想走嗎,我這只畫眉,是將軍衙門裡愛大爺送給我的,有人要買,肯出五十兩銀子,我還不願意賣給他。今被你這惡煞一撞,把他膽都嚇破了,回去定是死的,沒得說,連鳥連籠子,你都拿了去,到莊上兌七十兩雪花銀給我便罷。不是這樣,休想開交。」說罷,彎轉身子,伸下一隻手,提起鳥籠,硬交與希仙,希仙此時,真正無可奈何,要是動蠻,看他的人,不值得一推,又恐跌壞了他,更是不了,只得一手接了鳥籠道:「有話好說,不用揪住。」那人死命不放,定要拉到茶館裡吃茶講理,希仙思量著,到了租界,碰見巡捕便好說法。豈知那人向租界上一路走來,一直穿到山巷,一個小茶館裡,才把希仙放下。跟前圍住了一群人,內中三五個提著鳥籠的,一齊是米色布的夾衫,黑布長袖棉馬褂,背後拖著根油松大辮子。看官!你道這些人是什麼人?原來都是旗營裡吃糧的。朝廷費了無數錢糧,養著他們一無所事,驕惰慣了,不能耕田種地,做工作苦,那人丁滋生起來,口糧不夠吃用,只得在街坊上做些沒本錢的營生,靠著黨羽多,勢力大,奈何他不得,所以無惡不作的橫行。
閒話休題,且說賈希仙見那人有了羽黨,知道這事不得好散場。將鳥籠在茶台上一放,脫下長衣,把辮子打了個鬏兒,擺個小五手架子,像是要動手的樣式,大聲道:「眾位在此,我是過路的人,無心碰了他籠子一下,並未碰壞,大家請看這鳥,是好好的,他要訛詐我七十兩銀子,列位聽聽,可有這個道理?他若不趁早罷休,我同他去見官,任憑官斷便了,要是放明白些,總算是我的晦氣,出五角洋錢,買碗茶請眾位呷呷便罷,我卻急待回輪船去,停會輪船一開,耽誤了我的事,我是不依的。」說罷,身邊摸著,拿出五角洋錢,在茶桌上一摜,把長衣夾在臂彎裡道:「列位再會罷。」大踏步走出茶館。旁邊閃過來兩個人抄上前擋路,被希仙用手一推,一齊跌倒。原來賈希仙雖不曾習過拳勇,卻生來膂力絕人,尋常的人,沒有一個是他對手。當下脫了身,如飛的望租界跑去,幸虧方向辨得准,不曾走錯,及至到了怡和碼頭一看,只叫得一聲苦,輪船已經開了。呆呆的在江邊上站了一會,無可如何,只得縮回,又不敢離開租界,恐怕遇著那班營棍,不得干休,只在江邊上踱來踱去。偏偏小便急了,覷著巡捕不在那裡,靠著大樹解開褲子就撒,將次撒完,背後有人一把辮子拖住。回頭一看,正是巡捕,沒得話說。跟了他便走,到得巡捕房裡,罰出三角洋錢,才得放出。希仙受此窘辱,又失卻同伴,進退兩難,伸手摸著袋裡的銀包,只剩得洋錢一圓三角了,還有幾個銅圓,恰好夠搭個輪船統艙,到得上海。算計已定,傍晚買兩個燒餅充餓,又想著沒得行李,怕輪船上的人疑他是扒手。想了半天,想出個法子,拿一角洋錢,到洋布店裡,買了一條包袱,將自己身上穿的小棉襖脫下包好,提在手裡,身上單著件棉袍子,去上輪船,恰好安慶船到碼頭,希仙跳上去,帳房裡買票打個八折,還剩兩角多洋錢。船上一宿無話。
次日午間,船到上海,靠在太古碼頭,希仙上得岸來,暗說道:「不好,我身邊只剩兩角洋錢,住不得客棧,萬一找不著他們,何處棲身呢?」想了一會,毫無主見,只得上前向人問明客棧所在,尋訪寧、魏二人。走到洋涇濱,挨棧探問,那知洋涇濱的棧房,盡是廣東人開的,說話難得明白。問他某日某時,有兩個怎麼樣的客人,來貴棧居住沒有,他便答道嘸知。問了幾家,都是這般說。希仙無法,看看天色晚了,自己東奔西走,尋覓客棧,不知不覺,到了四馬路。只見香車寶馬,絡繹不絕,希仙無心觀看,覺得肚子餓極了,尋著一個小館子,上面一塊粉匾,三個紅字,叫做「近水台」。希仙看那排場不大,踱了進去,叫一碗麵吃了,味兒甚好,急奈那麵條子寥寥可數,只有幾十條的光景,「實在吃不飽,又添了一碗,肚裡方才有些覺著不餓了。會起帳來,可巧只要一角小洋錢。細看包裡,只剩得小洋一角,銅元三個,著急的了不得。出了店門,一路思想,今宵沒處棲身,租界上過不得夜,不如闖進城裡再說。
主意已定,問明了路逕,走到小東門,卻見一排小戶人家,門口都有個搽脂抹粉妖精似的女人站著,希仙不該向他們看了一眼,卻被一個妖妖嬈嬈三十多歲的女人,上來一把拉住,叫聲老闆進來坐坐,不由分說,死拖活捉的把他拉到屋裡。希仙往常聽得人說,上海有花煙間,想來莫非即是此地,連忙想退出去,對那女人說道:「我是有正經事情進城去的,身邊未帶洋錢,不得囉唣。」那女人如何肯信,硬要叫他住下,關了房門,要來替他解鈕釦,被希仙一手推開,拔閂欲出,那女人上來一把抱住,渾身亂搜,搜著銀包,嘻嘻的笑著拿了去了。希仙正要動手搶他的轉來,忽有一個穿短打的男人喝道:「這人是那裡闖來的?」就要去叫巡捕,希仙人地生疏,怕吃了虧,只得出去,恨道:「我為何遇著的盡是惡魔,這番一錢不名倒也乾淨。」
說不得踱進城去,城裡街道卻窄了許多,轉了幾個彎,忽見一灣池水,清漣可喜,上面朱闌曲曲,有些房子,燈光照耀,有些人坐在裡面,原來是個茶館。再轉兩個彎看見一座大廟,原來是城隍廟,門前廊宇極深,希仙整整的趕了一日,倦極的了,袖統管裡取出包袱,就在廊簷下磚地上一攤,倒身躺下,一覺直到天明。廟門開了,裡面小道土走出來,看見有人躺在那裡,道:」咦!這人又不是叫化子,為何睡在這廟門口,倒也奇怪。」這句話把希仙滿肚的淒涼弔上來了,不由灑了幾點的英雄眼淚,一翻身爬了起來,入廟瞻仰,原來這廟造的規模宏敞,香煙極盛,把匾對神龕都燻黑了。希仙在殿上徘徊了好一會,只見燒香的,擺攤的,漸漸來得多了。希仙走下殿來,看熱鬧,到處走了一遍,腹中饑餒不堪,忖道:我這會真是要討飯了,又忖道:且慢!我與其忍餓,不如忍凍,現在春氣融和,棉襖可用不著,何不脫下當幾個錢使用,尋著孫謀、淡然,便有法兒。想定了主意,隨即走出廟門,依舊到睡覺的地方,脫下衣服,覺得緊身上有物礙手,摸出一看,原來是一個雙噃口威的馬表。記得在鎮江上岸時,寧孫謀借給他看時辰的,因為經著不如意的許多事,加之心中著急,就把這事忘了,幸喜沒有被花煙間的女人搜去。說聲慚愧,好仗著他度日子了。細看這表,約莫著值五六塊洋錢,因把衣裳仍舊著上,走到當典裡去當表。那當典裡的朝奉,是個徽州人,年紀六十多歲,帶副老光眼鏡,取表看了多時,把鑰匙開了七轉半,把表搖了一搖,擺兒才動,說道:「你這個表,要當多少錢?」希仙伸了五個指頭道:「當五塊,我是八塊買的。」那朝奉搖頭道:「不值不值,這是個老表,原底子只值五塊,多時不修,走的慢了,時辰是不能准的,要當只值兩塊。」希仙道:「那卻太少,也罷,我是急要用錢,你當給我三塊罷,我不久就來贖的。」那朝奉不肯,好容易講明白,當了二元七角,叫中班去寫當票,又是多時,才把洋錢當票交給希仙。此時希仙餓得沒法,只好忍耐著,出了當鋪,找個素麵館,吃了點心,又到租界上去尋寧、魏。一連尋了三日,不曾尋著,洋錢用去了一小半,想要找個暫時餬口的事業做做,且安頓了身子,再尋寧、魏二人。
原來賈希仙在上海是舉目無親的,不比寧孫謀有銀行中往來的熟人,魏淡然有個胞叔在海關上,所以希仙必要尋著寧、魏,方有保人可進得學堂。再說他此時欲做些餬口的營業,卻也無事可做。那天在城隍廟裡游逛,只見一簇人圍著,不知在那裡做什麼,擠人裡面去一看,原來是個拆字先生的攤子。希仙聽他所拆的字,乃是隨口胡編的,有個女人走來,拈了一個字,那先生展開一瞧,把筆在粉板上寫了個吾字,對他問道:「為的什麼事?」那女子道:「我的一根簪子失掉了,請問先生可找得著找不著?」他就把吾字分做兩截,寫了個五字道:「你這簪子,是初五日失去的,是不是?」那女子道:「不錯,我初五日逛愚園失掉的。」他又寫了個口字道:「你失掉了簪子,有些口舌,這五字底下不是個口字嗎?如今要尋這簪子,須要到愚園梧桐樹下去尋,這吾字加個木字,便是梧桐的梧字。」那女子無言,付了十四文銅錢去了。希仙忖道:原來拆字如此容易,這營生倒可以做得,想罷,便去買了幾尺洋布,做了撐棚,買些紙墨筆硯粉板,一切置備好了,與道士說明,借廟裡閻王殿前一塊空地,擺起攤來。又借了香伙住的一間耳房住宿,每日租錢三十文,晚間揀那容易拆的字寫好,一卷一卷的捲起來,招牌寫的是賈半仙拆字。誰知一連三日,沒人過問。第四日,吃中飯的時候,希仙正待收拾攤子去吃飯,忽見一個人跑得滿頭的汗,走到攤前,拈了個字卷,交給希仙。希仙打開一看,是個背字,問他何事,他道:「我是龍華鎮上的人,同了兒子來城探親,走到西門外,失散了。」希仙呆了一呆,把筆在板上寫個「北」字道:「你兒雖是在西門失散的,卻要到北門去找,這背字上半個不是個北字嗎?底下是個肉字,是骨肉相逢,那肉字的匡子,像個城門洞子,中間兩個人字,令郎在北城門門洞裡,還有人陪著他呢!」那人聽罷,急急的跑去,未曾付得銅錢,希仙叫他回來付錢,他已是去的遠了。希仙自言自語的道:「今天第一遭發利市,又碰著這個冒失鬼,一文不付,真是晦氣。」只得收了攤子,在那香伙房裡安放好了,找個小飯店,吃過了飯,仍舊擺攤。才將棚子支好,抬起頭來,忽見那個前來拆字的人,走進廟門,他背後跟了一群人,蜂擁而至,希仙忖道:不好,這是來打招牌了。顧不得攤子,立起身來,望後門逃走出去。正是:
時乖不遂營生願,運蹇偏逢掃興人。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