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尋伴侶巧遇豪商 談工藝隱聯同志
卻說寧魏二人上了岸,寓在佛照樓客棧中,尋覓了數日,不得蹤跡。一日兩人走到銀山門外,見有一座酒樓,一色洋房,窗櫺軒敞,十分雅潔。漫步上了樓梯,揀個座兒,兩人對面坐下。酒保來問吃什麼?兩人隨意點了幾樣菜,要了兩壺花雕,閒談飲酒,說起找不著賈希仙來,大家納悶。寧孫謀道:「我昨兒已寫了幾張招貼,叫棧裡伙計,揀熱鬧市口貼上了,倘若是實在找不著,不如逕往上海,登報招尋,料想賈兄身邊到上海的盤纏是夠的,不至呆守著此地。你道何如?」魏淡然道:「是。」寧孫謀正舉杯勸飲,淡然抬頭,忽見對面牆上,粉筆畫了數行草字,不由立起身來,湊近前去細看,卻是一首七古
詩曰:
金山焦山兩點青,江心月墮蚊龍醒。
九州神鼇戴不起,天傾地陷成滄溟。
東瞻龍伯島環麗,北來胡馬塵氈腥。
一枰枯棋不可著,殘山剩水支危亭。
長拼爛醉此樓上,狂歌怨句訴江靈。末署醉俠二字。魏淡然看過之後,不覺手舞足蹈起來,忙叫寧孫謀過來同看,曉得這人抱負不凡,著實佩服。寧孫謀以為是過路的人,不甚措意,魏淡然卻極留心結交豪傑的。當下便叫酒保過來問道:「這是那個寫下的?」酒保道:「這是對江瓜洲鎮上有名的大富戶陳大人寫的,這陳大人極喜結交朋友,碰著外路來的客人,只要送一張名片進去,立時請見,留飯留宿,還有盤纏送給他。他家田產極多,家私百萬,近來在鎮上開了一個學堂,正要招接讀書人哩。客官,何不去見見他,只怕定要留住的。他每逢過江,便到小店吃酒,這牆上的字,是他昨兒上燈時在此寫下的,不知寫的什麼?客官看過想是懂得的。」說罷去了,寧魏重複人座,淡然是要去訪這姓陳的,孫謀一心要找訪賈希仙,不願耽擱,無奈淡然再三浼告,只得答應著明日早起同去,當下酒罷,吃了飯,會帳回棧,一宿無話。
次早兩人渡江,到了瓜洲上岸,訪問這姓陳的,果然人人皆知,一路指點著走去,原來這陳姓不在街上,離江口有五六里地,名叫做小桃源。合族有四五十家,自成一村,內中最豪富的,綽號小孟公,名劇字契辛。祖父在揚州運鹽為業,是個大商家,有田三千餘頃。契辛之弟,名范字仰蠡,兄弟分居,一在揚州城中,一在瓜洲鄉下。係其父在日,將兩所房子分派開的,契辛喜讀書,性樂山野,故同伊母親妹子,在鄉間居住,專營田產等事。仰蠡承受了鹽引,仍為商家。契辛少年時,曾請了個山東教師,練得一身好武藝,到了十八歲上,方才折節讀書,進了揚州郡學。因為朝廷不重科舉,無心下場,捐了個道台,在家候選。自己的莊客僱工,不下數千人,散居各地,每月隔了七日,便到莊上聚集一處,契辛教他習些武藝,又著實教導他們做人的道理。工錢比別人家加倍,真是恩威並用,人人情願替他出死力的。契辛又自己捐錢,開了個蒙學堂,局面宏敞,收了一百多個學生,聘請名師,在內課讀,內中各樣格致化學器具,都是向西洋購備來的。是日一早到學堂裡查察功課回來,門丁遞上寧有守、魏偃群的名刺,隨即吩咐請到西花廳敘談。
再說寧、魏二人走進了小桃源村,但見一帶竹籬茅舍,夾著些柳樹毵毵,桑枝簇簇,其時正是仲春天氣,有幾個燕子,在杏花塢裡穿來穿去。這風景儘夠領略,向前走了幾十步,一轉彎間,忽見豁然開朗,有一道清渠,遠遠淌來,岸上細草平鋪,綠草如茵,靠著草地,是碎石砌成的一條街道。再望(往)前走,看見一所大房子,綠樹環繞,露出粉牆一角,門前一片石皮場,粉牆照壁,大門四扇,是退光黑漆的,二門是泥金漆的,二門外一邊擺著一張又闊又長的青漆板凳,有幾個青衣小帽的人,坐在那裡。二人將懷中名刺取出,踱將進去,那些人一齊站了起來,問明來歷,接了名刺,進去半晌,只聽得裡面一片聲嚷「請」。呀的一聲,開了中間兩扇門,進去是敞廳五間,兩旁架著幾乘藍呢轎子,再進一重門,便是磚砌一條過道。上面搭著蠡殼天棚,兩廊是二十間莊客的住房,粉牌掛出執事名目,過道盡處,兩扇烏門洞開,一個大院子,白石板地,兩株松樹,直上參天,三層階上,五間大廳,鴉雀無聲,湘簾十地,裡面金碧輝煌,不及細看。廊簷下兩邊皆有耳門,是用細磁嵌成的竹菊花式,上面做就兩個字,左是怡情,右是養性。當下跟了莊客走進右手的耳門,又是一個院子,四圍朱欄曲曲,院子裡盡是磁盆種的花草。中間一個大金魚缸,廊前掛了兩架鸚哥,學著人說話,叫道:「客來了。」
那小孟公已在那裡久候,看見兩人進去,連忙迎了出來,揖罷人座,彼此敘了名號,各道仰慕之意。魏淡然道:「銀山門外酒樓上,拜讀吾兄所題七古一首,真是英雄氣概,名士風流,令人欽佩不已。」契辛謙道:「小弟性質粗豪,筆墨一道,本不擅長,那日偶然興到,寫了幾句,不料為二位仁兄謬賞。」當下茶罷,契辛命莊客在花園裡擺席,便請二人到花園裡一遊,說罷大家起身。走出迴廊,有一條小徑,轉了幾個彎,才到園門,只聞得一股花香撲鼻,及至進了門時,迎面一座假山擋路,側眼看去,有個洞門,恰容一人行走。進了洞門,一層層的石級,走到高處,全園景致在目,只見山石下是個大大的池塘,裡面奇石
嶒,或大如拳,或尖如筍,頗像海中島嶼樣子。一隻小船,泊在岸邊,岸旁排列著桃柳各樹,園中房子有的在半山裡,有的在平地上,有的臨水幾間,目中可看的,花草交榮,樹陰濃密,耳中可聽的,松濤震撼,好鳥間關。
契辛領著二人下山,沿岸一條仄逕走去,又過了一個嶺頭,轉瞬之間,不見池塘了,卻是個村莊樣子,有幾十株杏花盛開,一帶茅屋七間,極其幽雅。寧孫謀心中暗忖道:人說揚州鹽商豪富,原來有如此享用,可憐平民的利源,皆被他們占盡了,雖然如此,這陳君人還不俗,又能疏財仗義,總算是庸中矯矯的。倒要與他談談經濟。須臾,酒席擺好,謙讓入席,不須細表。
酒過數巡,寧孫謀開言道:「敢問我兄有這樣資財,何不將他營運起來,在商務裡頭幹些事業?」契辛道:「不瞞吾兄說,小弟祖上,本運淮鹽為業,從前利息極好,積攢下來,不曾些微浪費,才有這樣局面。小弟因想這樣運鹽的事,總是剝削眾人的利益,歸並到一家罷了,還要巴結官場,動不動勒捐硬派,受氣不過,所以將這事給舍弟去辦,小弟只在此間務農,也想做點生意,無如現在的繅絲廠織佈局等類,成本太重,辦得不好,便要折閱,是以不敢輕易開設,吾兄若有高見,還望指教。」孫謀道:「據小弟看來,現在洋貨銷場極廣,商家不早設法,將來是站不住腳的。若要設法,除非先興工藝,雖然講不到製造,只要目前將容易做的事考究起來,也好收回幾成利益。即如登州出口的草邊好做帽子,博山出的料好制玻璃,北方的葡萄好釀酒,南方的甘蔗好熬糖。諸如此類,一一講究,自然占了腳步,得些利益,吾兄以為何如?」契辛點頭稱是,三人暢談了-會,時已過午,方才散席。
寧、魏告辭過江,契辛再三留住數日,二人卻不過情,只得允了。當下差莊客過江,將二人行李取來,在園中正廳之旁三間船室內安榻。這船室依山傍水,著實軒爽,契辛時來談論今古,頗不寂寞。住了三天,那天契辛有事出門,寧孫謀急欲往上海找賈希仙,便與魏淡然商量定了,只待契辛回來告辭,明早成行,午飯後整頓行囊已罷,淡然道:「我們來此,園中尚未各處游過,今日何不同去走走。」孫謀答應著同走,沿著池塘走去,穿出一個石洞,便是一道小石橋,原來這池塘曲折迴環,被幾處假山隔斷,底下卻是水脈貫通的,山坳中作成五個石橋,這是第一橋。過了橋時,仍復上山,峰腰裡有座茅亭石台石凳,擺著一盤圍棋子,二人素嗜下棋,觸動所好,便坐下對著。正在用心出神的時候,忽聽得山前隱隱有呼救命之聲,像是女子的聲音,二人不勝駭異,連忙立起身來下山去找。正是:
登高未遂英雄志,從井重牽兒女情。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