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姦情類
陳大巡斷奸殺命
徽州府歙縣富民張時,家貲巨萬。生子學禮,性耽風月。最好馳騁,丰姿俊雅,才思過人。春初,父命學禮請師設館於莊,去家二十餘里,師徒辭就館。路經一地柳塘,有居民鄧魁,常借銀出外經商。偶遇學禮師徒過門,魁欣然延入其家。入門時,學禮見魁室門半掩,於門隙間見魁妻喻氏花容月貌,賽過當年西子,堪比往昔潘妃。手纖纖若蘭芽新發,眉彎似柳葉初垂。學禮見之,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心猿意馬,莫能把持。魁恭敬款待,坐分賓主,席列高低。嘉肴美酒,師徒盡醉而別。學禮就館,經史無心,思一見無由,日夜惟魁妻是念。
日往月移,倏爾清明。魁與其母往醮父墳,獨喻氏一人在家。適有東源後生章八,久思喻氏,因其姑在家未便。偶途中遇魁母子往祭,意其家別無他人,乃逕往其家,欲奸其掃。喻氏貞潔不從,大罵:「無恥光棍,安敢如此!我夫回來,必不輕放過你!」奔出廚房,章八追至廚中。喻氏罵不絕口,章八自思:「此婦不從,夫回必告,是非難免。」見房中首飾、衣服頗多。「莫若殺之,以掩其口,因而利其所有。」向廚中取利刀一把,趕至堂前殺之。入房內,擄其衣服首飾,逃入後面,盤山而回。學禮是日因先生辭回醮祭,父命僕馬接學禮回。將至柳塘,先令僕安福挑衣箱前行。學禮挽韁直至魁門下馬,繫馬於門,意圖得見喻氏一面。自廳呼魁至堂,只見其婦鮮血淋漓,死於地下,嚇得學禮魂不著體,忙出騎馬即行。章八尚在山上,見得明白。魁母子回家,見妻死於地,母子驚暈於地,半晌方蘇。子謂母曰:「今日不知誰人來我家,大抵強姦不從,或行殺死。」入房但見釵股一空。魁遍問無有知者,乃往投西源地方韓福、保長李忠、東源章八等到家驗明。章八曰:「今日我在山砍柴,見張學禮到你門首下馬,擊門而入。半日方出,慌忙策馬而走,必是他無疑。」魁曰:「你見得仔細不?」章八曰:「這等大事,安敢胡言?委係的實。但時家富,止有一子。你可抬屍上門,彼決不肯令爾聞官。千金買獲,不亦美乎?」魁曰:「我只要為妻伸冤,意不在索銀也。」眾皆曰:「然。且張宅家丁眾多,若被他搶屍去了,又無話柄,只宜告官。」魁乃寫狀告縣曰:
告狀人鄧魁,係本縣民,年甲在冊。告為奸殺事。豪惡張學禮,漂蕩風流,姦淫無比。窺見身妻喻氏青年貌美,百計謀奸。瞰身母子出祭父墳,飛馬來家,摟抱強姦。妻貞不從,持刀殺死,擄去簪釵。鄰佑章八見證是實。當投地方韓福、保長李忠驗明。惡逆彌天,冤情沉海,乞天相驗,法斷償命,以正綱常。含血哀告。
縣主沈修為人躁酷,性至剛執。見狀,審過口詞一遍,大怒曰:「白晝敢行奸殺,世變異常。」即差付貴、王榮火速拿來重究。學禮是日忙回,神色大變,見父母默無一言,即入房悶坐。父母以子久在館中,呼婢設酒同飲,悶悶不樂。父母問其故,終不敢言。至次日傍晚,在門首閒行,見二捕快直抵其家,驚問曰:「我家無甚事,公差來舍何干?」公差出批與看,覽愕然。忙問其子,學禮以直告父。家中即備酒肴,款待公差。次曰,寫狀訴曰:
訴狀人張學禮,本縣民,訴為飄誣事。身業儒流,家傳清白。冤因鄧魁先年借父本銀未還,思騙無由。偶身今歲藏修於莊,道經惡境。本月初八日,騎馬過門,孰知伊妻誰殺,飄空捏是身謀,意圖嚇騙。情慘昏天。況騎馬非行奸之事,白晝豈行奸之時?懇天查審,詳鞫一干,不遭騙陷。上訴。
縣主准訴,亦詳問一遍。即拘原被干證一干人犯,擇日驗屍。只見項下一刀,肋下一刀,血跡猶在。沈公即喚韓福、李忠二人問曰:「爾二人附近,知學禮殺婦之詳,明白說來。」二人曰:「小人是日上午出耕,家隔一坳。午後回來,魁投驗屍是實。其間情由,章八知之。」沈公曰:「章八,你知學禮何以殺之?」章八曰:「小人在後山砍柴,見學禮騎馬至魁門首,下馬進入其家。半日才出,跨馬忙走,不是他人奸殺是實。」沈公謂學禮曰:「章八之言,是你無疑。從直招來,免受刑憲。」學禮曰:「小人頗曉詩書,頗知禮法,安肯為此昧心之事?小人其日到魁家,婦已被殺。小人既來行奸,安敢騎馬?既騎馬來,安敢殺人?」章八硬證。沈公怒,敲擊案子喝打學禮四十。暈死半晌。令湯灌醒,終不屈招。沈公令牢子取挾棍夾起。刑法難當,屈認行奸不從刺死。又問曰:「首飾、衣服何在?」學禮曰:「實無。」沈公令敲狼頭,學禮曰:「家中釵服頗多,安擄彼物?」沈公不聽,逼勒招承。沈公判曰:
審得張學禮恃富欺天,妄行滅法,淫縱匪彝,亂大倫而不顧﹔奸謀強殺,貪美色而枉為。瞰母子出祭墳間,馳快馬而入逼強姦。行奸不遂,殺美人於非命﹔貪心奮起,擄釵服以回家。鄰里咸稱的實。明是強樑上惡,得非搪突西施。本當的決,用作貪花炯戒。制決待時,尚俟秋後處斬。
陳主道為南京大巡,七月出巡徽州府,張時具狀,攔馬告曰:
告狀人張時,係徽州府歙縣民。告為燭冤劈陷事。身年六十,止生學禮。冤因先年鄧魁揭本經商,屢年未還。思騙無由,今年三月,伊妻被殺。男偶館回,騎馬過門。飄空捏男強姦刺死。買賄鄰佑章八等偏證。本縣沈爺非刑拷訊,屈挾招承,罪擬大辟。冤蔽覆盆,鐵壁銅城,冤無訴路。懇天大發雷霆,擊破冤門。冒死上告。
陳代巡青年進士,明如鏡鑒,清若冰壺。任事精勤,秋毫必察,刑罰嚴簡,纖微必燭。每問刑,焚香告天,獄無冤枉,屢出無辜。此老三告不准,見不勝哀泣,意必有冤。即准其狀,發本府候審。
大巡到任,三五日後,行牌拘審。調縣原案人犯俱齊,唱名過後,見學禮人物俊雅,似非惡人。乃厲聲呼學禮曰:「爾既讀書,安為不法?重責四十。」學禮曰:「容訴,小人委實冤枉。春間與師就館,魁邀入飲。清明回家,特踵門而謝。豈知魁不在家,小人揚聲呼魁,自廳至堂,只見婦死於地。不知所以,驚駭忙出馳馬而回。既欲行奸,必不騎馬繫馬於門,必不殺人。章八苦證小人進魁家半日才出,此乃買囑屈陷。望老爺高抬明鏡,照破苦冤。」章八曰:「此事是的,小人在後山砍柴見學禮進魁家,半日才出。並未有他人到彼家。」大巡見此人狀貌不善,乃怒問曰:「其婦被殺必會喊叫,爾在山逼近,豈不知之?」章八曰:「小人知叫。」大巡曰:「既知喊叫,胡不進看?何待鄧魁來投才說?此言難憑。」章八詞窮,無言可答。大巡正在狐疑,適有一烏鴉飛入臺前,三匝而鳴,向章八頭上一啄而去,眾皆驚異。大巡厲聲曰:「殺喻氏擄財貨是你,這賊安可證陷他人?重打四十,依直招承。」不認,令挾起,敲狼頭一百。又不招又令重挾,熬刑不過,乃招曰:「是小人強姦不從,恐言於夫,故殺之。」大巡曰:「既是你殺,怎陷學禮?」章八曰:「偶學禮過門入其家,小人尚在後山,沿山奔回,是不合強證屈陷學禮,此亦天理不肯。今遇爺爺青天,自分償命。」大巡追其釵服,不認,又令挾起。乃招曰:「釵盡用去,衣服尚存。」即差嚴完、呂範挾同鄧魁到其家,搜出原衣十餘件,魁認明。
陳大巡判曰:
喻氏被殺,情固可矜﹔學禮遭刑,苦猶可憐。非有司罪歟!其章八身行大惡,嫁禍東吳,雖寸斬不足以謝天下。然烏鴉飛啄可稽,在天理不容漏網﹔憲臺法眼難瞞,在王法安容橫暴。填命有條,斬首示眾。學禮無干,省發還家之例﹔鄧魁不合誣告,死罪之刑。喻氏貞節,雖死不從,合旌其門,以風天下。
予按:此斷非素行動神明,誠心格物類者能乎?陳公一見學禮丰姿,知非其罪。況烏鴉之報,一鞫便明,王法昭矣。旌貞節,誅強暴,民風可挽,時俗可回。足稱明於折獄者矣。百姓作《古風》一篇,以頌美云:
陳公明鏡天心燭,魑魅魎魎皆驅逐。
執法焚香叩上蒼,審的有罪方誅戳。
命徽州作大巡,當時照破沉冤獄。
烏鴉三匝繞官廳,嘴啄賊囚腦頂肉。
章八分屍償節貞,萬戶咸寧無私曲。
吏胥守法奉公差,士民安樂親眷屬。
皇王有道四海清,德星高照開天目。
指日丹書下九天,致君堯舜百姓足。
代代公候匪浪誇,五福全臻從心欲。
林侯求觀音祈雨
江安縣民婦柯氏,與夫管純角口致爭,自逃母家去。母因勸諭之,不數日復歸。至半路遇兩和尚在傍路,來問曰:「娘子何往?」答曰:「我回管宅夫家去。」和尚哄之曰:「管宅舊路本從此去,今前路崩陷,人行不得,都從我這傍路去更近。」柯氏不從,曰:「那聽你賊禿謊。」兩和尚曰:「我好心教你路,你反罵我。」遂兩傍挾其手挾去。都是山僻小路,行不三里,至一山庵,已有一老和尚及兩婦人在此。兩和尚名真悟、真醒,而老的名明融,則其師也。真悟曰:「可將舊老婦與師父,今日採來的與我。」從此拘留奸宿,那肯放回。
管純又經數日,往岳母家接妻。岳母曰:「五日前已發落回矣。」管純曰:「並未見回。」兩下鬧爭不決,因赴縣告曰:
狀告為懇究妻身事。純妻柯氏歷年無異,近因角口,奔回外家已經十日。純自往接妻,舅柯延指稱已還。何無下落,並不見蹤。非伊家未回,則在途被拐,懇天為民作主。跟究妻身,得復完聚。蔭德彌天。上告。
柯延是多疑人,恐姊或被管純打死,而故稱未回也。亦赴告曰:
狀告為殺命詐掩事。延妹柯氏早嫁管純,貌醜失意,屢遭打罵。減克衣食,千般刁蹬。前趕逐出,面體毆傷。母哭諭歸,反觸純怒,加毆屈死,計埋滅屍,詐稱在逃,希圖掩罪。乞嚴究死因,調屍檢驗,洞破奸計,伸雪冤抑。感激叩告。
縣尹林培仁,明官也。提來親鞫,兩下相執,不肯降服。柯家干證稱柯氏已歸夫家,管家鄰佑執柯氏並未見歸。林尹知必路上被拐是的,命手下四處為訪。
柯氏素性柔順,明融雙腳爛瘡,那兩婦人都厭惡之,不肯親近。惟柯氏為煎藥傾水,小心伏侍。屢在明融前哀訴曰:「我因與夫相打,逃往娘家,今在娘家被拐到此。夫後問娘家取人,必有爭訟。師父出家人,望發慈悲心,放我回去,勝造七級浮圖也。」明融憐其哀懇,迨近晚送出舊路,曰:「放你回,但勿對夫說在我庵也。」柯氏歸家,一一與夫言被二和尚強拐之事。管純曰:「我被你弟告,險些問償命。今須與你見官說明,勾完訟事而歸。」次日,去見林尹,訴出被拐之由。林尹曰:「其庵何名,有何記號?」柯氏曰:「我不曉何名,但庵中有一魚籃觀音。我每燒香祝願,保佑我得歸家。以手捻其足大指,其痕深入,此可為記號。」林尹記在心,時因大旱遂出告示取各庵寺觀音,不拘大小新舊,送到本縣大寺。侯率眾虔禱求雨,然後做功果送還。但須自寫本庵寺記號,以便認回,勿致混爭。
不數日,各庵寺觀音盡送到,林尹親率士眾行香禮拜,既而霖雨沾足。乃命僧道修謝雨,功德訖,仍出告示,令各僧道都認回自庵寺觀音。內有一魚籃觀音,其足大指有指甲捻痕。命一公差守住,曰:「我夜夢此觀音放一鯉魚於河,因騰雲下雨,真有靈驗。我要留衙中供養,有某寺來迎者,可令來領公價去,另塑一座。」及真悟、真醒來迎,公差與之云,引入衙中領銀再塑。林公問曰:「此魚籃觀音是你寺的乎?」對曰:「是也。」林公曰:「此觀音真靈,前夜夢他行雨,果是有雨。昨夜又夢來說彼庵中有三個婦人,一個逃來告狀。他庵中惡濁,不願歸去。今日果有一婦人來告你強拐,必是你二禿也。」真悟、真醒那肯承認,林公令柯氏來證。柯氏曰:「此二僧是也。」乃服罪。又令人往庵果搜出二個婦人,皆是路中拐去者,各命親人來領去。寺中更一老僧以銀賄公差,未拿到。林公問寺更有僧乎,公差答:「已無矣。」柯氏亦念老僧放己之恩,不為執出。但擬二僧絞罪。
林尹判曰:
審得僧真悟、僧真醒佛口蛇心性,人面獸肝腸。忒輕薄,不將佛戒遵﹔恁顛狂,敢把春情蕩。法界逢傾國,忽然不覺體酥麻﹔慧眼觀多嬌,幾乎頓使神魂喪。遂起拐來之念,慾心似海深﹔因行挾去之謀,果然色膽如天樣。空門戀色,三光不畏知﹔花散沾身,五戒何曾講。納衣今作合歡被,應難報道好姻緣﹔鮫綃舊是紫蒲團,可不羞殺騷和尚。笙簧洞府,卻非阮肇佳期﹔雲雨陽臺,難比襄王情況。不守禪宗居梵宇,難辭絞罪入刑場。
按:柯氏既歸,則拐帶明矣。然惟道觀音足指有痕,此亦難以遍寺查訪。惟托祈雨一節,以集之假公以究乎私,則不勞力而僧犯在掌握之中矣,亦因事設機之一奇也。
陸知縣判謀懦夫
濬儀縣人徐汝梁娶妻阮氏,合巹三載,不曉房事。及妻歸母家,母問曰:「汝夫婦皆長大三年,何無子乎?」阮氏初不應。數日,母又曰:「汝姐先去四年,生二子﹔汝妹後去二年,生一子﹔汝何獨無子?」阮氏乃答曰:「汝婿是懦人,我豈能自育子?」母心明白,及婿來回門,謂之曰:「我阮門女子最是多男,我長女適王家四年,生二子﹔少女適虞家二年,生一子﹔汝令正居中,今已三年,緣何未有子?」徐汝梁曰:「正不知何故,他人妻皆有子,怎我的獨無?」岳母曰:「人夫婦要行房,方有子。你忒老實,必未行房也。」汝梁曰:「我果未行房也,今後宜行房,令他有子。」及與妻歸,其夜阮氏先睡,汝梁在房中周圍而行。妻曰:「何故不睡只在此行?」汝梁曰:「你母道我不行房,故你無子,我今夜要行房也。」妻見其無知,乃教之曰:「不是那樣行房,你來睡,我自教你。」汝梁解衣就寢,妻扶之上身,按其陽物於陰戶,曰:「可動腰行房也。」汝梁年紀已長,血氣亦壯,大覺有意趣,乃曰:「行房這好耍,何不早教我?」妻曰:「此男子自曉之事,豈待婦人教乎?」從此方知稱合。
然他事終多矇昧,妻抑鬱不快意。鄰有少年婁鎮者,伶俐俊雅,素知徐汝梁癡懦,不愜妻意。乃調戲阮氏曰:「看你貌若嫦娥,又聰明俊俏,真女流第一。乃配此懦夫,恰似好花插糞土,辜負花容月貌也。依我見不如揀個少年與他相好,遣與陶情也。不錯過青春年少。」阮氏歎氣曰:「噯,無人似我命薄。」婁鎮見他不拒,即攜手曰:「倘蒙不棄,願終身永好也。」阮氏即允。二人情好日密,肝鬲相愛。
初惟夜間來往,後日間亦往偷情。忽汝梁遇見,亦知吃醋,怒曰:「你怎與別人行房?」婁鎮下牀閃開便走。阮氏曰:「我在此睡著,只說你來,不料被他人脫。你快自來行罷。」汝梁依言自去與妻雲雨,又言他要出與人說。妻哄之曰:「你不可與人說,若說,他恐明日又來。」乃尋些果品與在房中食。私往後門見婁鎮,鎮曰:「今日若非懦子,險些脫身不得。」阮氏曰:「拿你他必不會,只是要出與人說,真個惱人,我故以果子與他在房中食,來與你商議。」婁鎮曰:「你肯與我殺,我就為你殺之。」阮氏曰:「不可如此殺心。」鎮曰:「這樣懦人,留他何用?」阮未及答,見夫從後來,即轉身與他回話。下午纏他在家,不與出外。晚飯後,汝梁要出外,妻亦不阻。婁鎮早懷刀在門外,候見汝梁離門幾步,從後殺之。阮氏見夫久不歸,留門不閉,先自去睡。
至次日,人言徐汝梁被殺於路。阮氏即問婁鎮曰:「是你殺乎?」鎮曰:「我昨夜並未出門,若我殺他,必來陪你矣。」阮曰:「必是你也,如何瞞我?」鎮即發咒曰:「若是我殺,我不得善終。」阮氏見他不認,心亦不甚惜夫之死。但啼哭出路,令人殯之。
有堂兄徐梁,赴縣告曰:
狀告為殺命事。堂弟汝梁生平癡懦,不辨菽麥。昨夜出外,不知何人暗行謀殺。係至親,不忍坐視,人命至重,殺死極慘。乞追鄰佑,究勘殺故。訪察凶身,正法償命。死者瞑目,生者感德。哀告。
陸太尹面審曰:「汝弟與人有仇乎?」曰:「癡懦之人,不知饑飽,不識寒暖,何人仇他?」陸尹曰:「汝弟更有何人?」曰:「只一幼妻耳。」陸尹知懦人無仇,而妻年少,必有姦夫殺之。乃曰:「他既有妻,必拘其親妻問之。」公差來拘,阮氏怨婁鎮曰:「今一伯告狀,官差拿我,必是告我也。」鎮曰:「你伯未指人告,只是官要問你親妻,或知何人所殺,豈疑你殺夫乎?可去無妨,明日我來看你。」及阮氏到官,陸尹曰:「你夫被殺知是何人?」阮氏曰:「丈夫夜出於外,我在家不知。若知早已告他矣。」陸尹曰:「或你伯要謀你家業,故殺之乎?」阮氏曰:「伯家自富,與我夫相愛,必非他殺。」陸尹曰:「若知何人所殺,可來補狀﹔若不知,可自葬埋罷。」
阮氏出,陸尹密令二公差隨之,曰:「倘有男子與共語便縛來。」既而阮氏路遇婁鎮,問曰:「官如何問?」阮曰:「官云不知何人,可自埋便是。」公差拿住二人,曰:「官要再問。」婁鎮甚懼。陸尹問阮氏曰:「此人是你何親?」阮氏曰:「是鄰居婁鎮。」陸尹眾命拶起,曰:「我訪得你與婁鎮有奸,是鎮殺你夫,你曾同謀否?」阮氏是婦人,膽小即認,曰:「奸果有,只殺事未知。他說要殺我夫,我叫他勿殺。後他發咒說不是他殺。」陸尹命開阮氏拶。將婁鎮挾起,受刑後亦自供認。
陸尹判曰:
審得婁鎮輕狂浪子,尋花問柳過東牆﹔阮氏淫蕩歪姑,惹蝶招蜂來後院。一則貪人事美,注意於傾國傾城﹔一則嫌己夫癡,偏情於子嗟子國。秦樓風月,時邀弄玉同吹﹔楚館雨雲,夜赴襄王好夢。歡娛未足,兇暴橫生。挾利刃於途中,徂伏候擊﹔刺懦夫於門外,黑夜中傷。淫慾無涯,既已奸人妻室﹔陸梁莫比,又復斃人夫君。造惡殊深,擬死允當。阮氏雖不知故,婁自行兇,然非汝有奸,夫何以死?釀寡皆由奸起,凶戈乃自人操。宜在不赦之條,方為不節之戒。
按:阮氏初到,即用刑拷勘,彼必供出婁鎮。但指奸不為奸,夜殺又無證,難以入罪,故寬縱以待。鎮之追隨阮氏,然後同縛則彼姦情既無辭,而謀殺亦可問入矣。此懸餌得魚之計也。
李府尹遣覘奸婦
河南府民婦洛氏夫故,孀守一子樊見,年甫七歲。以夫週年,請近庵一道士萬允正來家誦經,超度亡夫。允正見洛氏有貌,輒起淫心。故勤將諸經諷誦,令色媚言,千般承奉。及以錢帛謝彼誦經,甚作喜悅之色。為感謝難盡之意,過數日,買好時果送與樊見食。求洛氏捨香一爐,祈保樊見成人長大。洛氏允之。每月來接香錢,必有齋食果品相送。洛氏信允正為善人,亦自捨香一爐,祈保星辰口朗。其後接香錢,每月必來兩次,所送果品始終不改。
洛氏忽一日留允正午飯,因說他孤兒寡婦被人虧,各佃苗租多頑欠不納者。允正曰:「我只知為道士,山庵清苦。今依施主娘說,則守寡亦有煩惱也。」洛氏曰:「你道人何等清閒,我寡婦有千般憂慮。」允正曰:「清閒僅有,只一件大不好,無妻無子,終無結果。」洛氏曰:「你修行人亦思妻子乎?」允正曰:「鳥獸也有雌雄,何況於人?即子且慢說,但無妻一節,此苦惟天知地知。」洛氏見說無妻之苦,自想我無夫者情亦一般。因曰:「你說也是,似我無夫者,家無主亦甚苦也。」允正曰:「無妻者難計較,夫則由人招耳。」洛氏知允正心邪,己亦肯納。又曰:「無夫可招,妻亦可娶也。」允正見洛氏交談不拒,即曰:「我家施主娘捨錢極多,更肯捨我一妻,真生死感激也。」洛氏曰:「娶妻銀非小可,一人怎能獨舍?」允正起,執其手,曰:「正要一人方好舍,娘子無夫,我無妻,成就一對,更何待舍?」洛氏曰:「你真膽大好打。」允正曰:「殺亦由你,何惜一打?乞憐念孤道,舍我一次,勝救一命也。」洛氏淫心本動,見此勤懇,遂承納之。鰥夫寡婦狂興百倍,真如久旱逢甘雨,久渴得仙漿也。兩情美滿,不言可知。自此夜來日出,不異夫婦。
如此者十年,樊見年已十七,頗知世事。乃拒允正,不許登門。洛氏因托言往庵許願,樊見輒隨之去,寸步不離,不得偷私。洛氏因揮樊見遠站,欲入房小解。樊見又邀允正出外,方令母入道房。洛氏計無所出,心甚忿恨。乃當佛堂前輕與允正曰:「似此關防,何以落手?我真恨此豚犬人骨,不奈他何也?」允正曰:「母欲治子,如俯地拾芥。但告他不孝,令官府打死他。我便明來入贅,夫婦長遠矣。」洛氏依計,故在家中生事罵子。往府告曰:
狀告為梟子不孝事。痛氏不幸,早歲喪夫。梟子樊見年方七歲,歷今十載,撫養成人。辛苦萬狀,頭髮為白。詎見惡逆,罵母如婢。今月十一,逢氏生日,治酒請族。梟惡觸怒,行兇欲毆。切惡不思乳哺,亦念孀守。梟羽才長,輒便食母。勞苦半生,博此逆報。天合孝治,乞殄惡逆,無亂天常。叩告。
樊見去求訟師,作訴狀:「見得母與道士有奸,怒彼阻諫。故誣告不孝。」訟師曰:「若依此訴,便得不孝之實。母告不孝,你本罪重。若訴出奸來,而道士不認,你該萬死矣。只宜受打被禁。他回家必與道士往來,然後只稟於官。密差人訪,方可釋矣。」樊見曰:「打難忍。」訟師曰:「不奈何,亦須打到二十後,方可指出。」
不數日,太府李杰捉去親審,曰:「寡母守你何等辛苦,你何故不孝?」樊見曰:「慈母深恩,鳥羊知報。況寡母苦守,怎敢抗拒?今告不孝,自是得罪於母,雖死無恨。老爺乞念亡父止小的一人,若打死則亡父絕後,寡母十年苦節亦歸空矣。」李太府察樊見初冠,人性溫和,疑其有枉,問曰:「人唆汝母乎?」見曰:「母子天性,人何能唆?若可唆告,亦是為子不孝不能承奉母心也。」李太尹謂洛氏曰:「汝寡居十年,惟有一子。今告之罪至死,得無悔乎?」洛氏曰:「無賴惡子,不孝於母,寧復惜之耶?」李太府曰:「母告子死,無有不死。審如此,可買棺來取兒屍,為你打死之,兑拘禁纏延也。」洛氏出買棺,李太尹使二人覘其後。洛氏出,謂一道土曰:「事了矣,太爺將打死他,命買棺來。」收貯二人,入報於太府。少頃,將棺至,李太府冀其悔悟,再三諭之曰:「不孝本當死,奈你半生只一子,打死豈能再生?不如打他二十,後若不改,再告便結果他。」洛氏堅執如初,定要置子於死。時道士立於門外,李太府令二人擒之入,問曰:「你與洛氏有奸,又唆他告子不孝,該得何罪?」道士曰:「並無此事。」洛氏曰:「樊見正是這等不孝,他嘗賴我與道士有奸。當面又不敢說,我才出外買棺,他便說此假話。」李太府曰:「若你兒說便是不孝了,自你告不孝時,已差人體訪。你才出外又對道士說:『事了矣。』不是有奸,何以對他講?」將道士挾起,乃供曰:「某與寡婦有私,嘗為兒所制,故欲除之。」李太府乃拶洛氏,發打道士四十,即死於杖下。問洛氏曰:「你願官賣乎,願從子乎?」洛氏未對。樊見曰:「道士既死,母無他心。願留與小的侍奉。」
李太尹判曰:
審得萬允正首戴黃冠,宜謝風月之樂事﹔洛氏志修清節,須忘雲雨之佳期。出入蕊珠宮,豈識標梅寄詠﹔砥礪冰霜守,惟知柏舟自。蓋出家異緇世之途,而空房絕紅塵之想。胡乃戒忘空色,依然春引芳心。欲斷絕乎身世姻緣,反沉慾海﹔未修整乎閨門閫範,卻扇淫風。怨女曠夫,雍容於偷香竊玉﹔真人嫠婦,蹁躚於度柳穿花。豈洞賓之攜牡丹,仙風習習﹔乃武之私懷義,穢德彰彰。情以慾迷,心為淫喪。道士唆告乎孝子,慈母忍割乎親兒。玄之不白,胡乃其寧﹔色之溺人,一至於此。斃此野客於杖,方快人情﹔免賣寡婦於官,少從子願。
按:母告不孝,本無可疑。特以十年寡母,止惟一子而必欲置之死地,此豈人情哉?蓋必有私交,故心為淫溺,而愛以忍割也。凡婦人愛子之心最真,然可以奪其愛者,惟情夫之慾也。李公一見察之,不使孝子被誣,其可謂明之遠也已。
詩曰:
世上牽人無過色,英雄到此亦為迷。
請觀歷歷姦情案,急猛回頭強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