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人命類
朱太尊察非火死
嘉靖間,太原府文水縣人姓戚名孔揚者,有墳山與左之相聯界。堪輿家嘗稱此山有風水,其正穴落在左之相界內。孔揚父子四人,家富人強,將母柩葬於之相界內去。相知去阻,無奈戚家人眾,反被其辱罵趕打。自戚家葬墳後,將山開立界,至栽插松杉。之相托人去求山價,庶免告官。孔揚說:「我葬祖墳山,與他何干?」全不與價。之相蓄忿在心。
過了一個月,正是十一月二十日。其夜帶了利刀,倚長梯於孔揚屋外,默地扒上屋去,潛入戚家。衝開房戶,將一家男女盡行殺了,便放火燒屋。然後復從屋上走出,下梯而歸。那時殺了人,放了火,雖無人知識,之相亦自心寒,把長梯放在自己門外,未及收入,便悄悄回家,閉門去睡。及火烈聲響,鄰人知覺,群起喊叫。見火自孔揚家起,周圍是牆,其大門緊閉,人不能進。眾看火燄熏天,竟無人出,只說戚家自失火,人都燒死,並不知火從何起。次日,地方往府具呈:
具呈地方,呈為失火傷命事。回祿為災,民遭荼毒。鄉有戚孔揚一家七口,今月二十日時正二更,忽然火發,勢燄熏天。大門緊閉,人莫能救,憐一家盡遭焚地。火變異常,人命重大,理合具呈,委勘殯葬,免累無辜。上呈。
時夏黨為知府,疑曰:「火發雖驟,當有醒者知逃,豈有一家七人曾無一人能脫者?此必有弊,吾當親勘之。」及至其地勘踏,惟見瓦礫參差。令人扒開灰燼,見骸骨堆疊,莫可認識。拘問四鄰,皆說是戚家失火自燒,群然一詞,無可窮詰。夏知府一面令戚家親族收骸骨,自命轎巡視各家動靜。到左之相門首,門外有一長梯,豎起可高於屋。捉問左右鄰,曰:「此梯常在此的,抑前夜救火的?」鄰人曰:「亦非常在此的,亦非救火的。只昨日方在此,未知何用。」夏公拘之相,問曰:「你把長梯在此何用?」一時對不來,半晌乃曰:「欲修屋漏耳。」夏公發他去,審問具呈地方曰:「之相與孔揚有仇否?」地方曰:「只前月爭一墳山,亦無別隙。」又問曰:「此方誰佐鼠賊,可報一人來。」地方曰:「鼠賊多,惟陳五最著。」夏太守即命拿陳五到,私下溫慰之曰:「地方呈汝做賊,吾念汝貧,將汝從前之罪都赦不問。但今後宜作好人,勿再為非。」陳五叩頭謝罪。夏公又曰:「吾少頃在眾人前,問你戚家失火事,你可說『只見左之相倚梯在戚家屋上』。我自有主意。」
吩咐已畢,夏公召集眾人齊到,將陳五上了夾棍,問曰:「你夜夜做賊,夜間事你盡知之。前夜戚家火起,人都道是你因盜他財物,被他知覺,故你放火以作脫身。可好好供來,不然活活打死你。」陳五前已承夏公吩咐,乃曰:「小人果每夜做賊,只戚家放火不干我事。那夜只見左之相倚梯在戚家屋上,進去少頃出來,即便發火。必問他方知。」眾人面面相視,疑陳勝果是看見,不知是夏公教他如此說也。須臾,拘之相到,夏公曰:「陳五見你登梯上戚家屋上去,出來即發火,此是你放火無疑矣。但七人都不能脫,必是你先殺死而後放火也。」之相手殺七命,今見審出,甘心承認曰:「老爺神見,果是我先入殺之,而後放火,今以一命償七命,萬死無憾矣。」
夏爺判曰:
審得左之相與戚孔揚隸麻村也。因挾爭山之小事,肆殺戮之大凶。一門非不共戴天之仇,何至有弄兵之慘。刃七命均遭一手。殄其類,火其居,慘甚芟革﹔斷其,燼其骨,痛並鞭屍。鬼火磷磷,盡是兒愁女怨﹔煙塵漠漠,都為父燼子灰。即受商之炮烙,虐不過是﹔如商君之赤,謂慘刻有加。況一命而填七命,彼固甘心於大辟﹔因謀地而無葬地,天亦昭戒於貪狼。嗟嗟!生不足惜,死亦可憐。強暴者當鑒茲諸。
周按院判僧殺婦
周新,廣東南海人。初以經學舉鄉試,授官御史。公直不阿,彈劾權貴,京師士民稱為「冷面寒鐵」。政聲籍籍播聞,吏部升浙江按察使。浙之屬官清廉固多,昏暗亦眾。郡縣淹繫囚犯不能一一得理冤,抑者十有二三。一聞新按察至,欣欣喜曰:「冷面寒鐵來,吾冤可白矣。」及新至,審閱諸郡案卷,所活者十之七八。異政日著,不特生負屈者求伸,雖死銜冤者亦求泄也。一日,僉押視事,忽見旋風一陣,吹一樹葉飄墮案前,鼓舞再回。新命左右取葉來看,問曰:「此葉城中城外遍有否?」左右對曰:「城中無此木葉,負郭四郊亦未有此木葉。獨鄉間一古寺有之,去城甚遠。此葉必從彼處飄來。」新悟曰:「此必本寺中僧人殺死人,埋於此樹下。冤魂久抱不能得伸,故風飄此葉來報我。又恐左右洩露其事,則僧人有所提防。」輾轉沉思,佯曰:「▉風飄葉,物理之常,何足深究。」問事間,適門下報:「老爺故鄉有一二鄉友相訪。」新延入後堂相待,隨呼差人曰:「送此親友往古寺安歇。」又呼本寺僧至,謂曰:「我親友寄寓寺中,今給銀若干,汝合領去,買辦物件。」僧人應允,領銀回寺。只道本官為備酒以待友,不虞本官將假此以發冤也。
次日晨後,新命吏胥邀簿佐至堂,謂曰:「昨不才有一二故人相訪,已著人送至寺中安歇。今日備有小酒,敢邀諸公同至寺中一樂何如?」左右佐使對曰:「堂尊有佳客,未獲拜望,反蒙宴召,赧顏何如?」新曰:「今日請諸公待友,雖私而亦公也。日昨,接有謀命詞一紙,今日寺中當同諸公三面鞫之。」僚屬莫解其意。本日多帶有力民壯,同至寺中如儀。款飲半日,新雖身為東道主,心則想在案前葉也。隨呼門子往佛殿西傍取木葉來勸酒。門子拾取數片,獻於案上。新看時,與前葉體態纖毫無異。傳遍僚屬、親友兢曰:「葉雖新舊,其實共一根株所出也。某聞勸酒用蓮葉作碧筒飲,未聞用木葉作酒也。」新曰:「葉雖不堪作▉,伐倒根本,其下盡有銀盤金盞。」僚屬曰:「然則寶樹耶?」新曰:「雖非寶樹,盡是奇貨。」僚屬又曰:「公何明於物理?」新曰:「察於人情,自明於物理。若以我言為妄,今共君試之。」隨呼寺中工人具鍬鋤、刀斧,將寺西樹木砍倒,驗取其中寶貨。
僧人聞說砍伐樹木,驚駭。謀命之僧,尤自措躬無地。俱叩首案前,曰:「神依奇木駐行祠,伐此木恐於寺不利。」新怒曰:「設有不利,非僧之罪,我身當之。」僚屬、親友亦以為言。新云:「我曾與公等說來,今日備酒待友,雖私亦公。同諸公三面鞫出謀命詞,正謂此耳。言猶在耳,諸公何頓忘耶?」僚屬聞新言,俱呼左右助力將寺木砍倒。左右鋤未及四五尺,果見一婦人屍,宛如生前,但項下傷了一刀。新謂僚屬曰:「詎非銀盤金盞耶,詎非奇貨耶,詎非物理耶?」僚屬嘖嘖歎服。隨將本寺僧人盡數綁縛。
酒罷,帶轉城中,嚴刑拷鞫。一僧供云,自遠年前近晚時分,寺處遇見一婦人,年方二十有餘,口稱:「丈夫被人扳誣,畏官司刑法權潛身逃躲於寺,待事情明白,教我自往寺中來尋之。今幸事勢別白,竟來求見丈夫一面,此寺莫即我夫所云之寺耶?」僧人見色生情,且日已近暮,四顧無人,寺中幾員僧又人請去作功果。即誑之曰:「此寺即其寺,汝丈夫藏吾寺中,寂無人知。昨聞得事勢寧靜,今日同師父往鄉下取苗,須黃昏時分方轉回寺。」婦人見夫心切,不虞真假,即同至寺中,藏於密室。且給之云:「此寺過往官員極多,更兼常有公差借歇,須肅靜在此少坐。我打聽汝丈夫回,即喚來相見。切莫高聲,恐公差得知,不惟汝丈夫拒捕逃走,且貽累我寺中藏匿犯人,取罪不便。」婦人被其籠絡,只在僧房默坐。
候至黃昏,不見丈夫消息。少頃,所遇僧人送得飯來,酒肴盛備。謂婦人曰:「適工人回云:『師父與你官人為事羈留,今日不回矣。小娘子且奈煩,今日權宿一宵,明日相見未遲。小僧粗備酒肴,開懷暢飲,少銀河一夕之歡,何如?」婦人聞僧言,怒曰:「良人守分,不意昔日為人所誣,逃出阱外﹔婦人守信,不意今日為僧所誑,驅入阱中。夫不為仇仇而罹刑,妾肯為奸僧而受辱哉?」涕泗滂沱,酒肴毫不沾口。僧人此時曲意奉承,希獲巫山一夢﹔多方勸慰,欲圖郵亭一歡。婦人貞心激烈,即將酒盞丟破僧人之面,又將臺上看肴亂掃亂罵,僧人怒髮,曰:「本圖一樂,不意惹災。我放此婦人出去,他對丈夫言,亦不是好消息。趁此無人,不如殺之以滅口。」即拔牀頭利刃,將婦人刺死。又思曰:「既滅口須減跡。今晚黃昏月明,一二工人又在田中守禾,眾僧又不在家。將此婦人埋於佛殿西傍。」次日,又鋤山中一木栽於其上。眾人見時,只說是栽木,不知其下埋有人也。「經今十六七載,不獨外無人知,雖眾僧亦不知也。今日事發,自作自受,與眾僧無干。」新得其實,遂問死償命。眾僧懼罪,厚賂親友,始從寬釋復。喚其夫訊之,其夫對云:「某因出外買賣,積有些小資本,娶得婦人李氏,頗有烈性。千山萬水搬回故鄉,鄰賊王得見我客回,必有厚本。節次稱貸未允,懷忿扳誣。身出躲逃山寺,約妻事釋方得回家。後妻出覓我,久無蹤跡。只道途中被人拐去,或登山涉水為虎傷水浸,不意被此僧人所害。若非冤魂自控爺臺,吾實不知妻身死於非命如此。」新曰:「此雖伊妻冤魂不散,實亦此寺如來佛之赫其靈也。彼無慾清淨身,豈容色慾涅其教門。且據奸僧供詞,伊妻貞烈,伊語不誣,理合領回斂葬。撥寺田百畝以充旌獎。其寺中住持僧雖非主令,涉於故縱眾僧,即非知情,疏於覺察,輕重坐罪如律。」一郡人稱為活菩薩。
天網恢恢密不疏,奸僧害命受明誅。
只從一葉尋消息,冷面周新有鑑湖。
張主薄判謀孀婦
張彔以經術通顯,授葉陰縣主簿。懷才倨傲,每為守令所抑。彔歎曰:「大丈夫有蓋世凌雲之志,而拘於下位,若矮屋之下,使抬頭不起。」縣中事簡祿薄,己又清廉,禮文疏略,難以結歡縣主。思欲以偉抱動之,未有其便。適八月中秋賞月,數員官會飲後堂。縣主云:「今夕中秋月明,請諸公劇飲通宵,有懷盡吐。」彔思之欲以才動縣主,今日天假之會也。飲至半酣,作中秋詩以獻,云:
欲沽美酒來追景,又恐黃公即討錢。
歸與老妻斟酌定,閉門推出月還天。
蓋敘其廉而貧也。縣主閱詩大加歎賞,始悟三尹抱負不凡,不當以僚屬待之。自後縣中事務必求請教,相見時必稱為張先生。遇難決詞狀,悉批審理。張亦虛心剖判,人俱稱平。
一日,張奉縣主委托,往鄉下踏勘良民勢要混爭田土。地方迎接,送至寶元寺居住。眾僧俱迎謁伺侯,不在話下。時當伏內,暑氣逼人。張到寺覺倦,方丈內開榻就寢,忽夢己到明見軒。見一女子手執利刀,將一「恢」字劈為兩半。西邊頓心出血能跳,隨將東邊「灰」字掩於其上,倏然不見,醒來乃是一夢。正疑慮間,見里胥請入午膳,張云:「我已帶有館夫,自備飲食,不喜騷擾。汝輩如何又糜費?汝等一番使用,自後再無得浪費。」里胥云:「供給父母,職分當然,何云浪費?老爺為百姓分憂,惜民脂膏,頓飯且恐疲民,勞心者不獲享勞力者之養,則我輩又將誰享也?」張見里胥所言湊理,心甚歡喜。食完午飲,問寺僧曰:「我聞此寺中有一明見軒,極幽雅。便過往安歇如何?只送我在方丈安下。」答云:「明見軒現師兄慧明所居,舊額往來官員俱在方丈安歇,非小僧輩只利老爺在此,不利在彼也。」張思云:「我只將假言一賺,果有一明見軒。既有明見軒,則夢中所見之事可推尋矣。」遂謂曰:「我適在此安歇,精神恍榴,覺有鬼魂相侵,不如移至明見軒去住歇。」僧人聞言,只得奉承,忙打掃潔淨,接本官人明見軒去。
張至軒中看時,果如夢中所見景象,謂僧眾曰:「此軒果幽雅,身抵淨室,萬慮消融,此軒中真足明心見性,只恐慾火不滅,無人之境將為坑人之地。」眾僧叩頭曰:「山門恪守佛教,半毫不敢為非」。正問答間,忽見樑上一孤燕遍體蒙灰,墮下階前叫噪。張聽之,初若聒人之耳,終實愴人之心。眾父老侍立兩傍,面面相視。見梁間未有燕壘,張行出數步,默囑曰:「燕果有冤,可飛集案前叫噪。」其燕果飛集案前叫噪。眾父老只說本官好聞燕語,不知心有默囑,近前跪曰:「老爺德化鳥獸,咸若不直。百姓快睹丰儀,雖燕雀亦來賀如此。」張問寺僧曰:「閒常有此燕否?」僧曰:「燕雖巢梁,寺中未有。莫非老爺有超遷佳兆,故燕雀預報其喜?」張曰:「燕賀報喜俱非也,燕語聲中帶悲,似有不平之意,此處必有冤枉之事。夢既不虛,事必有實。」喚隨行皂隸:「跟孤燕,飛止何處回報。」皂隸看時,見孤燕飛入寺西一貯灰之室,身竄灰內不出,遂以其情回報本官。
張聞言,即帶里胥父老並跟隨人同至土屋勘驗。見土房卑小不光,內多灰糞。命左右將灰糞搬出,鋤開地穴,果有一婦人屍首,四肢都是刀口。張問眾僧曰:「汝謂山門恪守佛教,毫不敢非為。此灰室死骸從何處得來?」眾僧吃啞無言。張歎曰:「無人之境將為坑人之地,信不誣矣!」遂悟夢中見婦人將恢字劈開,頓心能跳,以灰掩之,白己身掩灰下,其心不死也。遂問此軒何人居住。眾僧答云:「慧明。」又問左右聯居何人。曰:「色空、慾空。」隨拘慧明、色空、慾空三僧來。問云:「何物妖僧敢此大膽,謀殺婦人,埋於灰糞之下。此必行奸不從,故逞凶殺之,以滅其口。從直供招,免屠戮眾僧。」慧明初時六拷三敲,不肯承認。次問二空云:「婦人係汝三人謀死是的,縱非下手,亦必知情。」二僧此時亦忍刑不肯供招。鎖紐三僧,發民壯帶出方丈伺候。隨將滿寺僧人一一報名點過,吩咐地方具呈保領,毋得逃走一個。「但問得下手之人明白,即不干連你眾僧之事。」
一僧見事敗露,只得從直報云:「久年前,有一孀婦繡一長幡,來寺酬願,祈保亡夫早昇天界。事因後遍寺遊玩,游至明見軒,慧明僧見其姿容豔冶,頓起淫心。引入僧房,鎖鑰門扉,欲行強姦。寡婦不從,引刀殺死。色空、慾空左右聯居,二人豈不知情?當時掘坑埋掩,二人多在傍助力。如何推托不認,連累眾僧?」慧明帶出在外,不意殺婦之事已被此僧說破。復喚入拷鞫,呼前直報之僧,三面執對。事已犯真,只得從實供招,見己不合見色起心,強姦不從,下手將寡婦殺死是的。二空亦供招云:「慧明強姦寡婦,當亦知情﹔殺死葬埋,當亦與力。只慧明多方賣囑,恐事敗貽累眾僧,是以寧忍一時之刑,救此眾僧之命也。」張云:「奸殺寡婦者罪不赦,知情不舉者罹重刑,餘僧各責三十,不令居寺。」
張爺判曰:
審得孀婦汪氏,繡幡酬願,誤入空門﹔奸僧慧明,推刃斃貞,埋於灰室。明軒托夢,孤燕號冤。皂服呢喃,總是訴無天之恨﹔鳥衣咭,悉皆鳴蔽日之冤。斬慧明用戒渠魁,誅二空以懲脅從。
女子深居簡出門,孀婺尤重禁行蹤。
薦夫不被浮屠誑,安得香魂逐穢風。
陳縣丞判錄大蛇
陳祖,福建長樂人,洪武中以明經舉薦,初授繁縣縣丞。極有才幹,且存心忠厚。聽理百姓詞狀,最稱明允。以故上司官、正堂官多有詞狀,標其審理。
一日,奉縣主委托,出郭外有所案驗。行不上十餘里,忽道間見一老嫗啼哭甚哀。祖為之感,遂令皂隸喚老嫗問其故。嫗對曰:「妾年七十,不幸夫與子相繼早亡,止遺下一孫,年僅數歲。昨戲山中為大蛇所傷,妾所恃以為命者惟此一孫,今無孫何以終餘年?是以悽愴於心,傷命之苦而悲號,莫之能已。」祖謂嫗曰:「死者不能復生,汝莫哭,合具狀來,吾當為汝除此毒物。」嫗遵祖吩咐,隨即具詞控告於祖。
祖得狀回衙。次日,沐浴齋戒,具衣冠,焚香再拜,移牒屬縣城隍。云:「汝為朝廷守土,我為朝廷守官。人害人惟予除之,物害人惟汝除之。人害弗除則為廢官,朝廷於我乎奚取﹔物害弗除則為廢祀,蒸庶於汝乎奚賴哉?物害莫過於蛇蠍,蛟龍違令,上帝且命魏徵斬之﹔白蟒衝衢,上帝且命沛公斬之。總之,不欲以物害為人害也。今汝司土一方,享民祀,不能禦災捍患,歹令恣虐之虺蛇毒害孀居之稚子,則罪將誰歸?今限次日可驅毒蛇,赴所審斷,則前過可贖。不然,吾具本申奉朝廷,則巍巍廟貌亦重罹法網矣。惟汝欽之。牒。」城隍閱牒畢,驚懼,即呼當方土地鬼兵,如期執蛇赴陳爺縣所審決。
至期,果有群蛇集於治事所下,若犯人俯伏待審狀。祖諭曰:「未傷命者退,左右毋得妄擊。傷人者伏首償命。」獨一大蛇伏罪不去。祖知童命必此蛇所傷。乃命左右取利劍樹地,令蛇自殞抵罪。其蛇即纏劍自殺。老嫗喚至所前,給俸米一石,白金數兩,以終養。一郡歎服。
毒口螫人蛇蠍惡,除妖剔蠹宰公賢。
米金給賜歸終養,孀婦從今荷二天。
梅同府判誣人命
芝城一丐子刁梗,與外江客丐子廝打。刁梗力強,又無人勸解,將客丐子痛打一頓,命幾乎絕。至高門外關王廟中歇,只說,我被他這打痛難過也。及次日,客丐子死於廟。刁梗自忖打那丐子極重,想必是死,密密尋到高門外來。人有言,關王廟中死一乞丐者。入看之,正昨所打之客丐也。即放聲哭曰:「此吾親弟也,聞昨日被人打,敬來看之。不意便死,我當為爾報仇也。」哭了便去,竟不來收埋。住廟人方去各家化錢,欲僱人為葬。有一長者張善,本府約正也。生平好善,肯施捨。因道人來化錢,自出銀五錢與買棺木,銅錢二百文與僱車夫,殯埋已訖。
刁梗復來問曰:「何人為我葬弟?」住廟人曰:「你亦不來,多得張長者捨錢若干,買棺代葬。」刁梗即到張宅曰:「我本江右客人,親弟刁柄。前日在人家抄化,觸怒於人,被人痛打身死。今聞正是你家,怎麼將白棺貯得去?我弟兄流落在此,孤客無倚。你不如付埋殯銀十兩三錢與我,免我去告。不然告出人命,你亦要償命矣。」張善好言溫慰之,曰:「你弟必在別處被打,可要詳細體訪。我家世守本分,決不打罵乞丐人。況昨日並無乞丐,何曾有打?你去問左右鄰便知。」刁梗曰:「人命姦情,露財是真,不是你打,何以出銀埋殯?」張善曰:「施捨出人自心,昨日道人來化錢,我以此捨之。你反以此致疑,是恩將仇報也。」刁梗不聽,堅要討銀。張善曰:「似此是教人後日不敢為善矣!看你無賴之徒,且將錢一百文當捨你去。」刁梗狼心不足,便去告曰:
狀告為打死人命事。梗籍江右,與弟刁柄流落乞食。弟性骯髒,前在勢豪張善家唐突,觸怒豪。喝家童打,傷多致命。匍匐入廟,一夜即死。豪賄惡黨,寅夜扛埋,故稱施捨。剌錢故與梗買滅。切思弟死非命,埋骨異鄉。梗雖貧乞,忍受賄錢?乞委檢驗傷,正惡償命。冤屈得伸,生死銜結。哀告。
張善去訴曰:
狀訴為飛禍全誣事。善忝約正,素守理法。因本境廟中死一乞丐,廟祝化錢資助埋殯。善發慈心,捨銀五錢買棺,銅錢二百文顧埋。廟祝募勸,保甲通知。突出刁梗,稱係伊弟,賴善打死。屈捨錢一百文求靜,彼騙未滿,復捏聳告。並無乞丐來家,安有打罵?人勸出錢助義,何謂財賄?乞臺細訪鄰甲,洞灼真偽。玉石得分,不遭架禍。上訴。
張老家,素良善,眾保甲憤其被誣。共舉呈保結,見張善並無打死乞丐之事,極出冤枉。如有打死人命之情,眾人都願受罪。府准三狀,批與清軍館問。
梅同府提來審之,刁梗苦執弟被張善打死,故出錢代埋。眾保甲共稱張家素善,殯埋出彼施捨善心,並無打死乞丐之事。梅爺一時難辨,令將刁梗監起。
過五日後,思丐子之人必無盤纏,拘禁五日必求知識濟應。可就此問其人來歷,乃召禁子問曰:「刁梗命你送信與何人?」禁子初焉不識,梅爺喝打五板。曰:「強盜恐怕連累,故不敢扳知識。今刁梗告他人,寄信與親眷,亦有何妨,你何故替他隱瞞?」禁子乃曰:「今日命我寄信與朝天門楊建。」梅爺即拘楊建到,問曰:「刁梗與你甚親?」建曰:「爪葛表兄也。」梅爺曰:「梗居止何處,其家更有何人?」建曰:「梗是本府東鄉人,今其家零落,止梗一人,並無別兄弟、伯叔。」梅爺曰:「梗有家資否?」建曰:「梗先時亦足度日,因好賭嫖,家筵蕩盡,今為乞丐頭。安得有家?」梅爺曰:「梗寄信與你,謂何?」建曰:「他因官事現禁在獄,問我借盤纏耳。」梅爺曰:「其信安在?」建即取出遞上。梅爺看之,果是借盤纏信,丟下還之。楊建去,梅爺取刁梗問曰:「你非江右,乃本府東鄉人,並無兄弟。原亦有家,因好賭嫖破蕩,今為乞丐頭。自打死客丐子,人未告你,你反而賴張善。我盡體訪出來,該償命何疑!好好供招,免受刑憲。」刁梗見來歷盡真,不敢隱瞞。又受饑餓,恐不禁受刑。乃一一吐實,招認打死客丐是真。不待再拘張善對執,而狀已悉明矣。
梅侯判曰:
審得刁梗飄蓬浪跡,寄食資身。始為賭嫖之行家,即為乞丐之魁首。尚不安貧守己,猶且恃力凌人。間兢祭餘,逞螳螂之怒臂﹔路上逢儕輩,啟蠻觸之雄心。客丐被撻而喪生,冤含黑夜﹔善士捐金而助葬,仁著青天。未告凶毆,罪幾漏網﹔反行圖賴,污且蔑人。視殺命如鴻毛,不畏鬼責﹔借傷屍為奇貨,冀斷殯銀。以己之罪而誣人,利人之財以益已。凶以奸濟,貪與忍兼。世未見此斗膽之人,我宜加爾斧頸之戮。
按:此狀誣張善,得眾人肯為力保,自不至被陷。然客丐果有致命之傷,若不捕出凶身,刁梗硬稱善打,將必花判殯銀與梗,便為落彼術中,且客丐之冤不雪矣。梅爺故囚之以徐察其求濟應之人,便可知刁梗之來歷。審其有無兄弟,則執一實可以賺百虛,而奸端從此可辨矣。故此判之奇,奇在故囚禁一著也。
崔按院搜僧積財
湖南有一惡少廖志遠,儇俠浮薄,不事家人生業。引誘良家子弟,宴飲遊蕩。利口捷給,談花論酒,放廢禮法。鄉里長者皆厭惡之。自知不為眾所容,乃買度牒,披剃為僧。改法名印空,住居靈秀寺。豁達能言,交結士夫。修繕寺宇,塑裝佛家。建置疏簿,募勸十方施捨財帛。巧能搖唇鼓舌,夤緣扳附,多得士夫推薦,各處富家巨室皆捐金贈粟。又化善信男女,焚香修醮,合會拜讖,多般設施,皆幻誘愚俗,利其財帛。不三四年,積財萬計。廣置衣服、器皿,娶妻育子。外為僧,內為俗。極有機智,又思久恐事露,終是危計。
及崔黯為按察,巡歷湖南。印空自去投牒,請脫鉗歸俗。具狀云:
僧印空狀告為批照歸俗事。印空原係良民,姓名廖志遠。昨信僧家勸化,買牒出家。求悟心性,欲了生死。今愚昧未徹,佛教難通。徒若修行,絕祖嗣續。願復歸俗,納差當家。恐來謗議,理合告明,繳還度牒,寺付後僧掌管,再不執占。乞准立案批照允歸,以杜後悔。上告。
崔公問曰:「爾教化幾年,所得幾何?」印空曰:「已出家三年,旋得旋用。」公曰:「費用造設幾何?」印空曰:「凡修造寺宇,繪塑佛家,共費三千餘貫。」公曰:「給者既知,納者豈不能記?決有隱欺。」乃差手下往搜其積蓄。見寺中器物充,衣服稠疊。有銀二箱,有一婦人抱一幼子,盡搜到衙。公問曰:「此婦人何來?」婦答:「以彼印空娶為妻,生子已週歲矣。」崔公曰:「為僧而娶妻育子,那有此佛教?且此銀自何來,皆是惑騙良民的。當令妻子與你同歸俗,衣服帶去。而財物當以之還施貧者,器物留寺,以付下手掌管之僧受用。」
崔公判曰:
審得僧印空,原即廖志遠也。游手好閒,浪跡無藉。衲衣披體,非欲見性明心﹔梵宇棲身,惟欲誣民惑世。叩雙鋒而竭五內,鳴法鼓而集方神。祿位由天,乃謂宿緣於彌勒﹔富壽有命,卻云借庇於釋迦。募化勸緣,多營粟帛﹔修齋設醮,廣集貨財。經營三載之間,蓄積千金之業。衣裳稠疊,器物充盈。夜擁百媚之妻,手抱一周之子,是何佛教?有此沙彌玷穢空門,殞越王法。取利既滿,於谿壑投牒,仍歸於里閭。雖逃釋歸民,當從所願。而騙眾致富,宜沒其貲,妻子付爾歸家,錢帛散之貧屢。庶不拂反正之念,且少懲罔世之奸。
按:僧告歸俗人,惟聽之而已。崔公必問所得若何,遂察出其誣騙之奸,可謂明無遺照也已。
顧察院判黜贓官
右都御史顧佐,廉公有威。曾任御史及按察司,皆有風采。亦當為京兆尹,憲度嚴明,清革宿弊,吏率聞風悚。一日,屬吏趙高犯法,佐笞撻之,且欲加罪,吏不能堪。乃具姓名,奔通政司訴佐私受皂隸折薪錢,不令供役,且放之回家耕種。濟私而妨公,非廉官所為也。通政司以其事轉聞於上,上問楊士奇曰:「汝薦顧佐廉,今屬吏所訴若此。僅一貪墨吏耳,何在其能?」士奇對曰:「朝臣自永樂以來,俸祿微薄。月惟給米一石,薪炭芻糧資於皂隸。薪炭既資於皂隸,則受皂隸折薪錢,例也,非賄也。皂隸既責令供納薪芻,不得不遣放歸耕,使口所用。不廢公,不妨農,官民兩便,亦例也,而非過也。以此為不廉臣,不知所舉矣。」上悟士奇言,怒曰:「朝廷用一好人,輒為小人所排。如此欲將訴吏下法司深罪。」士奇曰:「此末事不足上干聖怒,但付佐自治,則恩法並行矣。」上隨以訴狀授顧佐,使自治之。
佐退,召趙高示之以狀,吏恐甚,請死。佐曰:「聖上命我治汝,我姑容汝。但約今伊始,務要改過自新,不可仍前稔惡不悛。」竟不治之,人皆心服。上聞之喜曰:「顧佐得大體矣!」及為右都御史,位愈尊,權愈重。凡枉法有司,非對章糾之,則奏疏劾之,甚至,按其罪而罷黜之。
時左都御史劉觀與男劉福父子專權,贓貪狼藉,騁私滅公,脅制諸道,無所忌憚。顧佐耳目其事,怒曰:「風憲所以警肅百僚,憲長如此則不肖,御史效之不肖,御史差出四方,其行如此則不肖,有司效之。況大不除,則黨惡罔知自欽。今新奉明旨,令佐考黜不肖,洗滌積弊。試觀今日不肖無如劉觀,積弊亦無如劉觀,所當考滌洗滌者亦無如劉觀也。劉觀父子所為貪污如此,不以法繩之,何以肅官聯而清仕路,會科道?」有本劾觀,遂逮觀父子下獄,案驗其罪。
顧爺判曰:
審得劉觀父子貪類鼠蛇,暴同豹虎。訊鞫無詞,字字滔天大惡﹔供招墨跡,行行罔上遺奸。發擢罪愆,破盡南山之竹﹔叢過惡,決窮東海之波。律有死條,理無生議。
後蒙恩宥,父子謫戍遼東。詩曰:
蒞官清白玉無瑕,冰櫱紅顏雅操華。
顧佐廉明清仕路,劉觀謫戍警官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