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慈母潛身聽媳話 強徒施掌博黃黏
且說此人,原係「利隆號」煙店,姓湯,名錶,乃新會縣人。素有俠氣,慣抱不平。當日欲殺貴興,以救天來,卻被夥伴幸回,入店苦勸曰:「各家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湯表只得擲刀而止。坊鄰亦畏其權勢,不敢援救。獨有嘉應館楊廣進,剃頭為業,因被其擊碎面盆,怒罵貴興幾句。其兄從旁躡足,廣進懼禍,亦啞口無言。
再說天來兄弟受毆歸家,泣訴其母,凌氏痛入骨髓。是晚安慰其子,各各歸房就寢。
到三更時分,凌氏潛聽於天來房外,意以為驗聲之大小,可見受傷之輕重。蓋天來兄弟原屬孝子,並皆痛忍其傷,寂然不作一語。但聞長媳劉氏云:「今日丈夫被辱衝衖,亡其資本,胡不訴諸縣宰,追復斯財?」天來歎曰:「六房中素無交結,如之奈何?」劉氏曰:「妾之叔父履堅現充按察司禮,牝與之謀,及可以相顧。如果冤不可伸,然後移居以避。兄弟畏縮,豈男兒之志哉?」天來曰:「明早稟告母親,才可舉行。」凌氏東西探聽,亦聞次媳葉氏云:「貴興慘毒如此,其何以堪?猶恐他日再遭狼手,性俞相關。宜早存祟公庭,以杜後患。」(劉氏惜財,葉氏顧命,意各不同,文法變換。)君來曰:「母兄在堂,事無大小,豈可造次?」
及曙,兩媳登堂。凌氏責曰:「妝等女流,夜來並勸夫訟,賢婦固如是乎?」兩熄相顧,吐舌赧顏而退。天來兄弟聞母責罵其妻,愈不敢開言控告。越數日君來返鋪而去。
一日,天來翔步市中。貴興偶然遇之,暗思:「天來往日被毆,今番吼他,愈覺精神。如今正好在此當眾之地,再打他一番。令其畏我之威,不敢抗拒。」正慮間,遙見族叔易行,左手攜糞篸,右手提糞鉤,垂眉低腦,東西顧盼,緩緩而來。貴興近前問曰:「叔父競日勤勞未審,有何出息?」易行答曰:「僅供一口(四字有趣味之意)最賤營生。」貴興曰:「何不別業,另作良圖?」易行曰:「一雙白手,安能別業哉?賢姪多情,方望提拔。」(易行一糞犬耳,尚能知稱呼各當其宜,究不如宗孔之稱呼姪老爹,真無廉則之人也。)貴興曰:「吾今正要叔父一雙白手,刻下便可發財矣。」易行大喜,曰:「賢姪有何見教?」貴興低聲曰:「天來現在前邊站立,叔父若能極力打他一番,姪兒即以黃黏補報。」易行搖首曰:「別人猶可,天來我決不為!緣去年來與他挪借,尚未償還。如今將他毆打,何以施諸面目哉。」(易行可謂有天理良心矣。)貴興聽罷,大拂其意。
適遇宗孔當前,貴興盡舉其言以告之。宗孔見其不允,如何遂得姪兒之願?乃笑謂易行曰:「敢問哥哥,昔日之財,奚在眼前。光景宜人,哥哥請更圖之。」易行想起與他細談許久,總屬虛言。回視糞箕,空然無物,晚餐之計,何處而來?不覺點頭應允。貴興大喜。易行問曰:「打了之後,得穀幾何?」貴興笑曰:「一掌一擔,舉數而量。」(穀價之奇未嘗見有如此。)易行乃用墨塗抹其面,(究競難以施其面目)向天來橫加拳掌,左右換手,連打幾番。天來乍然失色,四顧而走。貴興大快所欲,自不必言。天來既去,易行問貴興曰:「賢姪曾計得幾大掌?」貴興曰:「叔父歸家,五擔黃黏,自然送至。」易行大喜,持篸而歸,囑妻準備籮笠,待裝黃黏穀。鄭氏愕然問曰:「丈夫何故得來?」易行曰:「吾姪祈伯酬我之勞。」鄭氏曰:「向來未蒙其惠。今日一旦送穀而來,得毋欲購我宅,改建行門,故預放穀於我,他日緩緩扣除。豈不聞狡兔尚有三窟,鷦鷯猶顧一枝?從來貧富相交,一錯難解。丈夫宜細參詳。」易行曰:「不然,彼念我貧,偶值天來過市,叫我毆他,自有黃黏饋送,一掌一擔,舉數而量。卻恨手遲,只得黃黏五擔耳。」
鄭氏聞說,痛責其夫,驚起坊鄰勸解。話伊夫婦為何。易行訴曰:「吾有衡州故人販來黃黏數萬,乾淨異常。閨見合價,蒙他暫記。這妒婦言我胡不量米祟穀,何為故此,嗔將起來。有勞諸公勸解。」(易行一生畏恥,觀此杜撰數語,可見其有羞惡之心。)坊鄰皆曰:「嫂嫂非所宜也。夫有所糶,何論分穀米哉。」鄭氏曰:「不然。妾思昔日家姑棄世,一貧如洗,殮葬無由,自念與貴興親同九族,意以挪移。豈知托言外出,只得含淚歸家。路遇天來之母凌氏,泣訴於他。蒙他施以長生各物。然後家姑始得安葬。於茲數載,尚未銜環。何其妄聽貴興一言,遂將伊子天來毆打。如此恩將仇報,反乎情理之外哉!」言罷,舉聲大哭,拉其夫往梁家釋罪。當時旁人有勸諭者,或有恥笑者,更有伐其妻而罵者。易行兩頰暈紅,默默不作一語,低頭赧顏,奪路而往。其妻含淚附肩相隨。(易行赧顏,鄭氏含淚,寫出夫婦二人天性。)
且說天來被辱歸家,正在廳堂納悶。忽見易行奔入,心內暗吃一驚。料必「此人凶性,初時毆我,怒尚未息。如今還要登門討命乎?」正欲躲避,更見其妻隨著丈失,一齊屈膝。天來欣然接入。易行曰:「適間市上錯毆賢甥,特來負荊,幸勿見罪。」隨將貴興擺佈之言以告。(易行所以能遷善改過者,以有此恥耳。孔子曰:恥之於人人矣。觀此可見。)天來歎曰:「毆人給穀,千古奇聞。甥若預知,正好使舅父多獲黃黏,以活家計。」鄭氏極口代夫請罪,雙手頻頻拭淚曰:「丈夫後車再覆,吾亦無心於人世矣。」是時一家老少皆稱贊鄭氏賢良,念彼貧難,饋以升斗周恤。留其晚膳,同相慨歎一番,夫婦拜領而去。其後梁凌二姓,釀成八命冤情。(善哉鄭氏者可謂賢德矣,可謂閨中之女丈夫者矣。)欽差審判,捕滅貴興諸黨。所有受賄者,無論官民胥役,俱按國法從事。易行得免其名,未及殺身之禍,皆藉鄭氏賢德所致也。
後人有詩贊曰:
易行家計本貧難,賴有賢妻透膽肝。
誰道閨房言莫聽,能於危處保身安。
易行去後,天來謂家人曰:「汝等看鄭氏嫁此強徒,竟能感化其夫,使他遷善。可謂閨中之女丈夫矣。吾稍有過,汝等亦當效之。」言訖,辭母投省而去。未知天來去後家內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