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秦王虎牢扼要 建德汜水就擒

  詞曰:磨牙兩虎鬥方酣,怒目炯耽耽。傍觀何事妄相探,悲伊直甚憨。撩頭自謂勇兒男,鷸蚌慰心貪。一朝血肉委層嵐,千秋貽笑談。右《阮郎歸》
  春秋時卞莊子刺兩虎,他何曾刺得兩個。當兩虎相鬥時,小死大傷,那死的何消刺,只刺得一個傷的,這傷的又何須多大力氣對付,這真是一舉兩得。
  竇建德貪著一個濟弱扶危的名來,少著兵逼虎牢,與王世充相應,直綴住秦王大兵,自卻由太行取路,攻汾晉,這是孫臏救韓不向韓卻攻魏方法。若屯兵虎牢,養威蓄銳,彼秦王破世充,士卒驕疲,出兵掩殺,可以勝唐。復取洛陽,也不可知。這便是劉裕破姚泓取關中,兩邊爭戰力敝,夏王勃勃乘而奪之故事。可惜建德不用,不早向虎牢,卻已為秦王占住。這秦王到虎牢,見夏兵未來,滿心歡喜道:「這賊不知疾趨據險,也是無謀之人。」卻又不肯安坐城中,早帶了五百人馬,行出虎牢二十多里,來觀建德營寨。卻又不都帶在身,只叫李世勣、秦叔寶、程知節,帶了隨路埋伏。自己與尉遲,帶了齊國遠、李如珪,共是四騎,直向竇建德營中來。李如珪道:「我寡賊眾,若到賊營,恐其追逼。」秦王道:「有我的箭,尉遲的槊,便是百萬賊兵,何妨。」正是:
  所見無堅敵,輕騎自在行。
  離建德營三四里,撞著他一支出哨人馬,百餘個馬軍,參前落後,擁著一個將官來。這秦王更不怕事,大聲道:「我唐國秦王,快叫建德來決戰。」也不曾說完,一箭把這將官射下馬去。部下無主,走去飛報與夏王營中。秦王偏又不走,緩緩還向夏營來。只見夏營中飛出兩支人馬,是建德差下驍將殷秋、石瓚,各帶三千人馬追來。秦王與敬德也不慌忙,帶著馬,慢慢走。會趕的,趕得近的,便與他一箭。一箭去,就射殺一個人。這些兵見前邊射殺了一個,也住一住馬,秦王也住一住馬。後邊催得緊,只得趕上幾步,秦王也走上幾步,是個誘敵之計。這人不解說,也還追來。只見追到一個山嘴轉角處,一聲炮響,李世勣殺將出來,殺了他百數人,合做一隊走,也不上二百人。殷秋與石瓚道:「他雖有伏,卻不多,怎生我五六千人,拿不他著,反為他傷了人,還追去。」追不上一二里,到一座林子裡。是一聲炮,程知節殺來,也乘他不備,砍了百多人。如今秦王合有三百多人了。殷秋道:「便再走出十隊伏兵來,也抵不過我們部下,還趕著拿了是。」正追時,卻是一派平陽之地,又是一聲喊,卻是叔寶。他伏在地溝中,並平地低窪處,把身子睡倒。追兵只走大道,沒人去看他。他待追兵將完,殺將出來。殷秋、石瓚正在後邊督著兵趕,不曾提備,他馬來得快,只一簡,打在殷秋馬腿上。馬負疼一掀,跌下馬來,被從兵拿了。石瓚慌張,舞刀來迎,一簡打著刀,石瓚手上虎口擊裂,大刀落地。叔寶馬逼一逼,提過馬來。主將已拿,部下便漫散了。又殺去了百多人馬,秦王得勝而回。這一個信,夏兵已都害怕了。
  秦王又寫下一封書,就差原使臣李大師齎問。道:
  趙魏之地,久為我有。足下橫相侵奪,但以淮安見禮,公主得歸,故相與坦懷釋怨,世充頃與足下修好,已嘗反覆。今亡在朝夕,更飾辭相誘。足下乃以三軍之眾,仰哺他人,千金之資,坐供外費,良非上策。今前茅相遇,彼遽崩摧。效勞未通,能無懷愧?故抑止鋒銳,冀聞擇善。若不獲命,恐雖悔難追。
  建德看了書,一時要進不能,要退時,一團興發兵來,怎就回去?正躊躕時,哨馬報:「大將軍張青特,督領糧車,被秦王差將官王君廓,從小路抄來,黑夜劫營,拿去張將軍,糧車盡行燒燬。」建德道:「這廝這等無禮,怎與干休。」忙召部下計議,一時文武俱集。祭酒凌敬道:「虎牢地險,一時難進。大王不若悉部下渡河,先取懷州、河陽,使大將守之,使秦王兵不敢動,然後更建旗鼓,踰太行山,入上黨,掠汾、晉二州,直取蒲津。如此一則入無人之境,取勝可以萬全;一則地日廣,形勢日強。強則關中震驚,鄭國可解,此是今時上策。」夏王道:「世民有勇多謀,我部下將士雖多,恐沒個與他相抗的。」只見王琬與長孫安世跪過來,再三哀求道:「東都危在旦夕,倘大王遠駕關中,秦王兵不回奈何!還求大王速發。」眼淚都哭將下來。部下將官都得了王琬饋送,又自起兵來都得利,看得戰是容易事。范願、劉黑闥一班便道:「見敵不戰,遠走關中,這也非策。目下糧運尚且被劫,關中路遠,還恐兵糧不繼。」高雅賢道:「耕當問奴,織當問婢。凌祭酒書生,安知兵事?如今只打破虎牢往救洛陽。」夏王道:「人心就是天意,眾人銳意出戰,就是天意贊我。往攻虎牢必大捷,不須異意。」凌祭酒又再三說道:「不該攻虎牢。」建德不聽,還激了他怒,又出帳外。凌祭酒見事機不好,便棄官去了。
  苦獻忠謀閉不應,卻依勇士恣憑陵。
  直教獨立烏江口,方悔當時拂范增。
  建德回到帳中,他偽後曹氏相隨在軍中,問建德道:「適才凌祭酒之言,極是有理。大王自滏口進兵,乘著唐兵不備,連營漸進,規取山北地方,還與突厥連和,抄他關中。唐國所仗,只一個秦王,畢竟撤他回救根本,那時鄭國之圍自解。若只屯兵在此,秦王他把輕兵扼住咽喉,重兵圍守洛陽,我卻不能飛渡,徒自老師費財何濟於事。」建德笑道:「凌敬書生之談,皇后女子之見,怪道相合。我兵原為救鄭,鄭國正在倒懸,不能旦夕,我舍之遠去,是畏敵而棄信了。一世民小子,我不能勝他,還望取關中?皇后毋得多言。」曹後也不敢苦諫,正是:
  芻蕘有至計,無奈主心偏。
  建德軍中將士,得了王世充賄賂,大家無日不攛掇出戰。秦王軍中聞得洛陽差楊公卿、單雄信來劫齊王元吉營,大戰一夜,營雖不曾劫得,也戰死一員總管盧君愕。秦王心掛洛陽,也要一戰,決個雌雄。停了數日,建德帶領部下,自板渚地方,來到中口谷,分遣將士,布下大陣。北首到河,南首到鵲山,排有二十多里。秦王部下這乾將士,見了也有些膽怯,道:「便是二十里蔥菜,動也不動,也得許多氣力砍他。況且我要殺他,他也要殺我,卻也是節怕事。」秦王只不動心,看了一個高丘,立馬在上邊一望,道:「這賊自山東起兵來,不過攻些小小賊寇,不曾見大陣。如今他來,沒些部伍紀律,只趁得這一時銳氣。待到午時,人心懈怠,卻又饑餒,畢竟退回,我這追擊,自然大勝。我且靜以待之。」
  建德見唐兵不動,先調三百兵,渡了汜水,直趕到唐營相近,討戰。鄭國代王琬,也自己帶親隨兵馬,立在陣後來監戰。報到唐營,秦王差王君廓領長槍手二百,與他交鋒。自己也帶部下一乾將官,在陣後監戰。這王君廓與夏兵大戰,正在不分勝負,只見王琬帶了束髮金冠,錦袍金甲,騎了隋煬帝向來騎坐大宛國進貢的驄馬,在門旗後影來影去,這馬呵:
  色奪遠天青,奔騰似羽輕。
  瑩瑩飛血汗,萬里欲橫行。
  秦王看見,道:「這將軍騎的好一匹馬,真良馬也。」尉遲在□,便道:「大王說此馬好,待小將取來。」秦王道:「不可、不可!豈可因良馬失一壯士。」敬德道:「斷然不失。」兩隻腿把馬一夾,直奔夏陣來。旁邊有兩個將官高甑生、梁建方,怕尉遲有失,也拍馬隨來。王琬還按著韁在那廂看戰,只聽得耳朵喝一聲「哪裡走!」似捉小雞一般,被敬德捉過馬去,這馬正要走,被敬德靴尖鉤住韁繩。高甑生已到,帶了馬,一齊歸陣。夏陣這三百兵,見唐將在陣背後拿了一個人去,吃了一驚,無心戀戰,流水退回。總是敬德他呵:
  拔山有雄力,捉將如探囊。
  夏陣上兵馬四更造飯,天明結陣。五月天氣,日又長,天又熱,立到午時,肚饑口渴,身子又疲,也有坐的,也有離了步伍,河邊吃水的。將次回了,秦王著宇文士及:「領三百馬兵,往他陣邊掠過。若他兵堅立不動,勢尚未可乘,爾且亟歸;若他陣中驚動,你可竟往東去,我率兵來了。」宇文士及兵到陣前,果然夏兵陣動。秦王自己便帶了輕騎,先過汜水,直衝夏陣,吩咐大兵隨進。
  誓將破堅陣,一舉靖烽煙。
  好笑建德隔日下令,催兵馬排陣,倚著唐兵不來,且在陣中朝見起群臣來,豈不迂闊。群臣正在拜舞,只見秦王已砍到陣前。建德聞報,忙傳旨:「騎兵拒敵。」又被這乾朝臣,鵝行鴨步阻住。及至聽得唐兵到,驚得這乾朝臣,不脫朝衣朝冠亂跑。放得騎兵出來,唐兵已到行殿。建德舒展不來,只得退到東陂聚兵。秦王領兵追來,此時夏兵還多,排得陣也厚。那淮陽王道玄,飛身陷陣,直殺入夏王陣中,往返幾次,身上著有數十枝箭,猶自廝殺。秦王見他人馬都中箭,把自己副馬與他騎了,叫他與竇軌、王君廓一乾,在陣前相持。自己帶了叔寶、尉遲、史大奈、程知節,直殺到夏兵陣後,扯起大唐旗號,前後夾攻。建德將士見了大驚,當不得兩下來殺,喊一聲就是天崩地裂,散去了。唐兵追趕三十里,斬他首級萬餘。只說建德已逃,正要收軍,不期兵到,見唐兵來,忙脫去朝衣朝冠,自己與將校一般打扮,來決戰。正戰時,中了一槍,忙尋護駕將士,亂亂的都已走散。要走出來,怕亂軍再中一槍,可不了了性命。見牛口渚中有些蘆柴,可以潛身,便往裡一鑽。那知身上這付金甲晃亮,動了人眼。唐軍中望見,知是一員將官,逃在此處。當有兩個車騎將軍白士讓、楊武威,縱馬趕來,舉渾鐵槊往蘆林中亂搠。竇建德在蘆林中要殺出來,身負重傷,又肚中饑餒,廝殺不過;若在裡邊,又怕搠,只得大叫道:「我便是夏王,那個將軍若能相救,我平分河北,富貴共享。」楊武威道:「這等出來,我們救你。只不要富貴時忘了我們。」建德走得出來,被他一把搶將下馬,將來綁縛,把腳都拴在馬上。恰好兩個的從兵已至,一齊簇擁了回轉大寨。
  垂衣河北盡悠游,何事橫戈浪結仇。
  愎諫逞強誰與救,可憐束手作俘囚。
  回到大寨,各將都在那邊獻功,傳報道:「拿得夏王竇建德來。」眾將不信,連秦王也不以為然。只見楊武威與白士讓押了建德,直至中軍。眾人看果是建德,他也不跪。秦王見了笑道:「我自征討王世充,與汝何干?卻越境而來,犯我兵鋒。」建德也沒得說,沒奈何,只得說句諢話道:「今不自來,恐煩遠取。」秦王又笑一笑,叫監在後寨。
  幾年血戰逞豪雄,獨向燕齊起帝宮。
  為念唇亡妄相救,誰知先自入牢籠。
  建德部下被拿的有五萬餘人,秦王都叫放了,任他回轉鄉裡。眾將道:「這乾都是從征將士,若不殺放還,他日又與我為敵。」秦王道:「殺之可惜。竇建德也是個草澤英雄,有眾二十萬,敗亡至此,那一個還敢收合來與我戰?止有先時尉遲拿來的鄭國代王琬,臨陣拿來的鄭國使臣長孫安世王辨,差來的夏王救洛陽的大將郭士衡,都與夏王同收在後寨,其餘放去,正使他傳我恩威,山東河北,可不戰自下了。」諸將皆心服,正是:
  勢成拉朽人心裂,何必殘民妄殺傷。
  夏兵潰散,還有建德之妻曹氏,與他左僕射齊善行,逃回洛州,跟隨的也不上數百。部下紛紛,有的要推尊曹後作主,起兵恢復。有的道是:「恢復是做不來的事,還逃到豆子p做強盜好。」只有齊善行道:「恢復固是難事,盜賊也非了局。只為隋氏暴虐,我們不得已為亂,在草野苟且求生。今天命歸唐,秦王蓋世英雄,平定河北,兵精馬壯,一朝為他擒滅,易如反掌。我等何人,看此事勢,守也無成,逃也不免,何苦又塗炭生民。」主張勸曹後盡散兵馬,向秦王投降。又怕散去士卒,沿途剽掠,將府庫段匹盡行給賞,叫他回去務農,或是經商,再不可為盜。
  先是隋煬帝有傳國八璽,及隋臣裴矩一乾,建德破了宇文化及,都歸了夏國。齊善行至此,奉了建德妻曹氏及八璽,一應破宇文化及得的珍寶,帶領裴矩曹氏兄弟曹旦,都來歸降。還有未曾降州縣,建威當日拿了唐淮安王神通,羈留他在博州。如今刺史馬士羨,見建德勢敗,推尊他出來,做唐山東安撫大使,說諭各處州縣,共有三十多州,都聽淮安王約束,歸唐。建德所佔據的地方,都已平定了。
  苦征惡戰爭何益,天命歸時地亦歸。
  若使建德肯依了凌敬,分兵掇了秦王,自己或自太行犯關中,或是河北結連突厥犯關中,唐朝精兵猛將,都在京東都,在朝不過裴寂一乾,如何撐架?就是流水調秦王回時,王世充也還要發兵追趕,建德留下的兵,也要乘機邀掠,不能遽歸。就使回得,顧此也要失彼。不然,斂兵自守,鄭國必亡。他兵士疲敝,也得休息幾時,夏國便可練兵訓士,高城8池,豈至一旦勢成瓦解?這都是天意歸唐,何嘗沒有忠謀秘計人,自不用以致於亡。夏亡,這王世充越發不能支了。
  總評:天命在唐,建德來也亡,不來也亡。但其不聽凌敬、曹氏,亡愈速耳。
  太宗勝人處,常在以身先入,以奇兵出陣後,能審不為敵先,不為敵後。此所以不數年而天下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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