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秦叔寶失主歸鄭 程知節決意降唐
詩曰:
狂風飄白雲,蕭散無定跡。
世亂興衰殊,順令人心易。
朝握楚國符,暮受嬴氏策。
所遇非真人,依棲似行客。
人到世亂,忠貞都喪,廉恥不明,今日臣此,明日就彼。人如旅客,處處可投;身如妓女,人人可事。豈不可羞可恨!但是世亂盜賊橫行,山林j畝都不是安身去處。有本領的,只得出來從軍作將,卻不能就遇著真主,或遭威劫勢禁,也便改心易向。只因當日從這人,也只草草相依,就為他死,也不見得忠貞,徒與草木同腐。不若留身有為,這也不是為臣正局,只是在英雄不可不委曲以量其心。
叔寶因化及已敗,山東未平,意欲省侍母親,就移到黎陽,或是偃師地方,以便侍養。到得瓦崗時,尤俊達、連明,將瓦崗寨收拾堅固異常。相見了,然後拜見母親。其妻,叔寶在瓦崗時有孕,別後已生一子,出來相拜。叔寶母親說寶玉一體,取名叫做懷玉。又問伯當、潤甫家屬,都各平安。伯當、潤甫亦有寄贈,叔寶一家子團圓相聚,且是快活。正是:
久諳沙場苦,常勞閨閣思。
殘燈相對語,疑是夢中時。
正在歡聚,只見李密有文書來道:東都王世充來交戰,調他領兵。叔寶只得起身。連明要同叔寶前去,叔寶道:「山東寇盜,雖服我等威名,然事不可料。況建德、化及逼近此地,還須兄長彈壓。漢高祖三杰,蕭何只守關中,我作韓信罷。」
離寨不多兩日,先傳李密被王世充拿了,又傳李密被王世充大敗,逃到虎牢。金墉、偃師、洛口地方盡皆失陷。叔寶聽失洛口,不勝驚駭,道:「怎一敗至此。」心中記念,晝夜兼行,差人分頭打聽,說魏公已投關中,單雄信不肯從唐,與程知節見屯韓城。叔寶道:「單徐二兄猶在黎陽尚存,還該連兵據險,以圖再舉才是。」且不走黎陽,先到韓城。單雄信迎接入城,與程知節都相見了。問及失利事情,單雄信道:「魏公為詭計所敗,我與知節等各軍都驚散了,當夜被他破了偃師,裴柱國、羅士信都為所擒。如今聞得俱已重用。我等次日訪知魏公在洛口,正待領兵相從,不料邴元真暗將洛口倉投降,裡應外合。魏公逃往虎牢,途路隔絕,不曾去得。聞知他不來,相約竟帶王伯當、賈潤甫,已向關中投唐王去訖。我要在此屯紮,孤掌難鳴,要回瓦崗,當日乘興而來,今日敗興而返,何面目見江東父老?正與知節兄在此沒擺划,卻得兄來,可從長酌議。」叔寶道:「我等與世勣,都是將帥之才,不是霸王之主。從得其人,可以保守功名;若妄圖非分,必至身死名滅。今唐主德望尊隆,這也猶可。還有個秦王,他豁達大度,好士禮賢,真是一個英物。今魏公已投唐,我等須從魏公,不須觀望。」正是:
帝星久向太原明,王業關中已有成。
待欲攀龍樹勛績,少須屈首事英明。
單雄信半餉不言,道:「叔寶,你與李淵有恩,你自去,料不失高官重祿。我卻不去,他殺我親兄,是必報之仇,我怎忘得手足之情,仰面去事他?要去,你與程大哥去。」
只因手足深仇,難講君臣大義。
知節道:「他若肯,我已早同他去了,委是不肯。」叔寶道:「在此孤城困守,糧少無援,斷須從人。依我說齊桓公忘射鉤之仇,當原先有個禹王,父親被舜殺了,猶自替他治水。」單雄信大叫道:「我斷不去!我斷不去!」程知節道:「我們是意氣兄弟,如單大哥不去,也不要相強。只是不向唐家,卻向誰家?」單雄信道:「關中路遠,多帶糧不能行遠,少帶糧恐路上不敷。況前有王世充阻擋,便我不與他相仇,也不該去。皇泰皇帝當先魏公受他敕封。我們也受他封。王世充雖與魏公結仇,卻不與我們為仇。況且羅士信在那廂已做了驃騎將軍,裴仁基仍舊做了柱國,依我講,還該到東都去。」秦叔寶道:「東都也好,只怕王世充不能容物,怕不能久長。又魏公、伯當情誼卻不可忘。」程知節道:「哥莫要撇古,我們且去,料王世充也拿不住我們的心,怎先失了自己的和氣。」
虎盼山林歸未得,且從榛莽暫棲身。
秦叔寶拗不過雄信,道:「但憑單二哥處分。」
單雄信吩咐本部樹了降旗,差書佐茅1先獻了書。恰好囉士信奉世充命來招撫,兩邊相見,士信道:「自北邙相戰,我等為隋軍所愚,竟至敗散。到得偃師,又被陳智略騙成,束手就縛。王太尉不惟不殺,都與官做,曲加優禮。聞單大哥及二位哥哥在此,差我來招降,我想兄弟這樣不才,王太尉猶且禮待;若三位哥去,怕不加大升爵?況李魏公已是投唐,兄們也是沒主,不若且去。」單雄信道:「我已差人去請降了,兄弟既來說,我們也不必待他回報,解甲降隋罷。」只是:
人情若比初相識,到底終無怨恨心。
四人率了本部人馬,竟渡洛水。來至東都。士信先見了世充,次後單雄信三人見。進太尉府,世充忙立近卷篷,叫三人卷篷下行了參禮,道:「下官久聞三位將軍大名,更見三位將軍突戰,真今古罕有,恨不得朝夕左右。今天賜將軍為我股肱,想天下不足平矣。但將軍勉力建功,倘下官有負將軍,不容於天地。」就升單雄信虎翼大將軍,秦瓊龍驤大將軍,程知節驃騎將軍。
單雄信對叔寶道:「你看王太尉待人如何?就是你與唐王有恩,怕不能如此。」叔寶無言。倒是程知節這個直漢道:「人不難在起初的慇懃,若彼此相信得過,也不消說誓。」
自此雄信死生為著王世充了,只是牢籠二字中間,還要帶著眼珠子走,深情厚禮卑其辭,一時也哄得人動。但遇豪傑是這樣,遇常人也是這樣。庸人被他籠絡,卻籠絡這些庸人也無用。豪傑一時也不覺,看到後來,道這人也不過是這個套子,全無實心,全不認得人,也便不肯用心了。所以王世充十分猜忌,假妝出一片虛情,也只騙得單雄信輩沒經緯直漢。即如他平日親信的人,也先有不信他的了。一個馬軍總管獨孤武都,與步兵總管劉孝元道:「只裝兒女之態哄人,貪忍不顧親舊。」一心計議要歸唐。約唐安撫使任環,夜間領兵到東都,他眾人裡應獻城。不期事露,俱被世充殺了。裴行儼父子降世充,仁基做了禮部尚書,行儼做左輔大將軍,待他可謂隆禮;卻又忌他威名。他二人不安,與尚書左丞宇文儒童,要害世充。也為他所知殺了,還夷滅他三族。
人情豈樂忘德,爭奈虛情易識。
用恩用威都窮,只是生人反側。
這番連程知節也不相安了。一日到叔寶衙內道:「王公器度淺狹,一味詐妄設誓,要動人心。這是老師娘作為,豈是個撥亂之主。前日裴行儼在我面前講,我因他相知不深,不敢與他說,不意他遭害了。這所在怕不是你我安身之處。」叔寶道:「這所在我原不欲來,既來了,卻又要似他們謀殺他,卻也非理。總之道我殺得他,或獻得城,那廂信我,道我有功。不知道在這邊謀這一邊,獻他城立功,安知後日在那一邊,又謀那一邊,獻他城立功麼?名說要他信,不知正添他疑。所以呂布殺丁建陽,又殺董卓,曹操不肯留他。大丈夫合則留,不合則去。我你只走身子罷了。你為人粗暴,卻要細心,莫與人說得孔竅,就走也不必約人。我你單身在人家,可以立得功。雄信是極好弟兄,他意思不同,也不可在他面前露機括。」兩個計議已定。
且將頭角潛池沼,只待風雷向九天。
一日在城中,忽報唐兵已到九曲地方。王世充自帶了龍驤二十八府人馬迎敵。叔寶與知節都在那廂領兵,遠望唐兵,可有三五里多遠。世充叫屯住,把二十八支兵,分二十八宿,結作一個方陣。叔寶分在前陣左邊,知節分在前陣右邊。將戰時,王世充自在門旗下指揮。他二將兩支人馬外,還有驃騎將軍李君羨,征南將軍田留安,龍驤將軍席辯、楊虔安、李君義,共七支兵,當先鏖戰。只見前陣左首秦叔寶,左手拿著雙簡,右手打著馬,帶有五七個家丁,往前一跑,也往前陣右首程知節,也帶了數十個人,肩擔著宣花斧,緊帶籠頭,前一跑。王世充在陣前,還只道兩個人去衝陣,不知這兩人跑一箭多遠,跳下馬來,向王世充拜上兩拜,雷也似發聲道:「末將荷明公殊禮,深思報效;爭奈明公素性猜忌,喜信讒言,不是某等托身之所。如今不能服事了,就此拜辭。」說罷,跳上馬就走。這事出於不料,連王世充也沒個主張。只得:
聽魚歸大海,任鳥向深林。
只咬緊牙根道:「這廝這等薄情。」卻又轉過兩個將軍來道:「秦瓊叛逆,這不可不追擒正法。末將雖不才,願往抓擒。」卻是田留安、李君羨,也不等發放,跳上馬就跑,口裡只叫「有膽力家丁隨來」,也隨有二三百人,向西追趕。趕有一里多路,漸漸看見,李君羨道:「程知節,你逃到那裡去?我來了!」程知節聽了道:「這廝不知死活,敢來追老爺,且等他近前,劈他一斧。」只聽得田留安又叫:「秦將軍好人,明知你要投唐,怎不說一聲。如今我趕著了。」秦叔寶疑是誘敵之計,只打著馬跑。李君羨又道:「兩個將軍,你疑我真追你麼?挈帶一挈帶,大家去罷。」叔寶又想一想:「這兩個將官,雖雲了得,料想制不我們下,一定是來同投降的。」帶住了馬,等他近前。二人跑到跟前,道:「王世充猜忌,委難同事,特來相從投唐。」四個人趕做一隊,先著人報到唐營。唐將是2州刺史兼安撫大使任環,忙迎入軍中。那邊王世充不曾交戰,已沒了四個將官數百兵,憤憤的且收兵回洛陽。
笑殺牢籠無術,坐看眾叛親離。
任環也回州,大宴四將,犒賞隨行將士。席間叔寶問及李魏公,任環只得將前事細說,道:「朝廷封他為邢國公,未幾他自請安戢山東,不料到得桃林縣,就謀反,劫了倉藏,要往伊州。行到熊耳山,遇了熊州盛總管,出兵邀截,亂箭射死。」叔寶聞言不覺淚下,道:「可惜這個英雄,也只如此結局。他屍首曾埋葬麼?」任刺史道:「首極已傳至黎陽,他黎陽守將徐世勣,上本要替他埋葬,唐主並屍首都給與他去。」不多時,又問他部下從行將士,任環道:「他一個謀士賈潤甫,勸他不從,還要殺他,逃在熊州。王伯當勸他不從,只得從他,也同被射死,屍骸聞也是黎陽發去了,」叔寶道:「如今潤甫在熊州住麼?」刺史道:「李密死後,史熊州表他正直,要唐主擢用。他道:『我既不能阻他邪謀,又不能與他同死,因他死得官,我心何忍?』不願為官逃去了。」叔寶對知節道:「魏公於我你,是一番主臣。田、李二將軍,可先入關,我與你還去會葬才是。」
夙有君臣誼,還兼朋友情。
豈因存歿異,不復憶前盟。
次日田、李二人入關,秦、程兩個到黎陽。將到黎陽一座山邊,只見無數穿白的人馬,恰似:
滿地霜華連白草,一天雪色照秋蟾。
卻正是徐世勣在那廂埋葬李魏公,自己著著衰□,在那廂作主。叔寶道:「來得恰好。」與知節也換了麻牀,在彼會葬。
葬事完了,叔寶先捐數百金作倡,徐世勣、程知節各有所助。叔寶寫下一封書,著人貨至瓦崗,與連明、尤俊達,叫他好看王伯當妻子,並李魏公妻,王秀才妹,勿以存歿易心。此外各親其親。叔寶自有得寄母妻。知節寄母親,不必言了。徐世勣道:「黎陽已歸於唐,我已作唐臣了,不如在此同守。」叔寶道:「我既與知節歸唐,也須一見唐主。」仍舊回到2州。一路上知節道:「我們這乾弟兄,還有羅士信留在東都,只恐王世充疑他,為他殺害。」叔寶道:「士信,世充輕他是少年勇夫,料不猜忌。只是這人知我等歸唐,他也不久當來。但一時書札不便,且再處。」
兩人竟到縠州,準備西上。只見哨馬報東都有一支人馬,搖旗擂鼓,向城而來,漸已將到。正是:
火來知有敵,齊保賀蘭山。
任刺史正待迎敵,叔寶去見,道:「東都來將,不知何人,今瓊等既在城中,有急凶同患之意,當與知節前往廝殺。」任刺史道:「既二將軍肯同心為國,便以精兵千人相付。」任刺史在東門看兵出了城,兩個一先一後前去。行不止五六里,東都兵已到。當先一將,卻是羅士信。見了叔寶大叫道:「好哥哥,通知也不通知聲,竟走了。如今我特來抓你哩!」程知節道:「羅家弟弟,王世充恁麼好人,為他出力?不如同我們投唐罷!」士信道:「好哥哥,你自反了人家,又要我隨你。也罷,你央及我降,我便降了罷。」說罷跳下馬來,對著叔寶道:「適才逗哥哥耍來,王世充有始無終,把我看做邴元真一輩。又且縱自己子姪發凌鑠將士,所以我率部下棄了他來歸。不期二位哥哥,還在這廂。」叔寶吩咐,將兵屯在城外,自與士信三人同進城中,與任刺史會了。
次日起身入朝,唐主聞知,差人路上迎勞,進見,除授秦瓊馬軍總管,羅士信陝州道行軍總管,程知節左三統軍先至,田留安右四統軍,李君羨懷州行軍總管。
此時秦王在隴西,大破薛仁杲,生擒獻俘歸闕。唐主特令他在長安休息。只除羅士信、李君羨各自到任,秦瓊三人留在他幕下,聽他指揮。
當先秦王著實有心於叔寶,因叔寶不肯背李密,只得罷了。到此十分歡喜,十分寵異他。叔寶也巴不得乘一個機會報效。恰值劉武周這廝,殺了王仁恭,占了馬邑,結連突厥,自稱可汗,入寇並州,先敗了齊王元吉,後虜了姜、李二總管,又敗了裴寂,奪了西河、晉陽、太原、西京。秦王世民上本道:「太原王業所基,要行恢復。」唐王傳旨發中兵,令秦王並率所部前往征討,這番英雄有用武之地了:
矢志王家不惜軀,肯將歡樂喪雄圖。
橫戈直令烽煙息,不愧當年美丈夫。
總評:
世充之降叔寶,似多此一番事,然只為不肯逆雄信,還是交情厚處。總之,這乾血氣之人,意氣多名理短,又當把一番眼界看他。
世充能敗李密,當時英雄聞而歸之,亦以為一時之杰耳。共事而後,去者比比皆然,不獨叔寶也。惟叔寶臨陣先降,較為奇特,且不拂雄信於前,不強雄信於後,交情遠識,兩無所愧矣。
賈潤甫識解既高,品復卓犖;若使諫行言聽,必有可觀。惜不用於李密,又不肯用於唐,竟作徐鴻客一流,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