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世充詭計敗魏公 玄邃反覆死熊耳

  詩曰:
  成敗雖由天,良亦本人事。
  宣尼驚暴虎,所戒在驕恣。
  夫何器小夫,乘高肆其志。
  一旦眾情攜,福兮禍所伺。
  妖螭失所居,遂為螻蟻制。
  噬臍亦空悲,貽笑滿青史。
  兵法:「兵驕必敗。」蓋驕則恃己輕人,驕則逞己失眾。失眾無以御人,那得不敗?況李密自殺了翟讓,部下人道他背義忘恩,身合而心離。孟讓一乾,原是盜賊,趨勢而來,勢衰易潰。四方饑民,因米而聚,米少自去,那一個是堪倚仗的。只有王伯當、秦叔寶兩個是謀勇俱全的。王伯當去守金墉城,秦叔寶因宇文化及已敗,卻投山東,他記念母親,回瓦崗省視。賈潤甫洛口倉司倉,雄信也是個勇夫,不善籌劃。裴仁基與魏徵兩個計議甚好,卻又不肯聽。要與王世充相持。
  李密才而恃眾,那當得王世充狡而善謀,先把一個糧盡激人,又把一番妖言惑人,意在必勝,不期一戰不勝,正要想一條計策與李密相持,只見帳下哄然道:「拿著了李密。」世充驟然聽了,不勝大喜。卻又思量:「李密坐在大寨,有將吏環侍,出行時有兵馬隨從,怎落得我兵手中?這也古怪。」及至解進中軍來時,則見縛著的卻是一群,是樵砍的人,為首果是李密。世充問:「是那裡拿來?」軍士答應:「小人們奉令巡邏,路遇這乾人,內中有李密,小人們奮勇拿來請功。」這為首的喊叫:「冤枉!小人是國子監助教陸德明家人,城中乏柴,著小人出來樵彩,不是甚李密,同隊可證。」巡邏的道:「明是李密,假做樵彩,窺探軍情。」王世充又叫眾樵夫細問,果然都是城中鄉宦家人及小民出來樵彩的。世充道:「這不是李密,不可枉害無辜,放去罷。」正是:
  仲尼陽虎顏雖似,為聖為狂自不同。
  眾人得了命,飛跑出來。未離轅門,忽聽得旗牌叫:「僕射叫轉來。」這些人那個肯走!畢竟又趕上許多人抓轉去,口裡只叫:「元帥爺饒命,並不是奸細。」世充道:「我不難為你,有用你處。」先著假李密令中軍好好款待,隨即叫中軍附耳吩咐了。又問:「你這乾人有熟北邙山幽僻的路逕人麼?」只見眾人道:「內中有兩個,一個叫滿山飛萬力,一個叫穿山甲司原,這兩人慣走山逕,曉得路數。」王世充又留下了,叫他近前吩咐,要他引精兵三百,各帶硝黃,潛入李密寨中放火,事成重賞。這兩人大喜。連晚發放了這三百人出營,次後預備與李密討戰。兩邊呵:
  紛紛戰血煙雲灑,勝敗存亡未可知。
  李密自恃兵多將廣,可以勝世充,寨中都不設有木柵。因新降將要立功,就用陳智略、張童兒、樊文超充頭陣,單雄信、程知節、羅士信打第二陣,自在後略陣。裴仁基因他苦苦不欲戰,他兒子行儼箭瘡未愈,著他同司馬鄭{鎮守偃師。兵才離寨,不曾排開陣勢,那王世充領兵橫衝來了。陳智略這三將曾隨宇文化及,也是慣戰之將,也率麾下抵死相殺,不肯少退,但見:
  角弓開月,羽箭飛星。槍尖飄素雪,亂紛紛柳絮因風;劍影落長虹,光爍爍菱花漾水。鼓振三春雷動,旗搖五色雲奇。人懷報國,那裡惜熱血一腔;士急死節,全不顧壯軀七尺。正待要:
  功銘麟閣為韓信,命盡烏江說霸王。
  兩邊正在戰酣,不分勝負,只聽得一聲喊起,道掏寨的兵拿了李密來了。卻是一簇馬兵,擁著李密,錦袍金甲,背剪綁在馬上。李密尚兀自在馬上叫喊不明,道:「快來救我!快來救我!」已被這乾人擁進陣裡去。陳智略部下正在戰得高興,看見吃了一驚。隋兵見了得志,吶喊湧躍殺來。陳智略對樊文超道:「如今主戰的已沒了,戰他也沒用,散罷。」樊文超道:「東方也是佛,西方也是佛,散也沒處去,倒是投降。」便傳令:「主將已沒,情願投降。」部下聽得,一齊拋戈棄甲跪倒,總是:朝秦暮楚,全無忠義之心。故此賣主偷生,只有投降之計。
  單雄信一乾打第二陣,見前邊一齊跪倒,不知是甚緣由。卻飛報的來說「魏公已被拿去,前軍都已投降」。單雄信這一乾猛夫,也不忖量道怎麼拿得李密著,如何去救他,心下一慌,人住馬不住,也就退了開去。獨有李密還領著麾下精銳心腹之士督戰,見前陣散亂,還著旗牌來問。卻又後山上連聲發喊,一隊短刀步兵,飛也似山上趕下來,已在陣後亂砍。回望寨中,又是煙燄沖天,守寨軍士,四散亂竄,投崖墜石。卻是王世充著樵彩的做引導,黑夜領這支兵,各帶硝黃引火之物,乘他人盡出戰,焚他大寨。李密卻又平日倚恃勢大,沒人敢來窺伺,到處不立木柵,只立營房,所以這幾百人如入無人之境,燒了他寨,又殺將轉來。此時李密要敵後軍,前面王世充大隊人馬已到;要放前軍,後邊步兵殺來。真是前後夾攻,腹背受敵,只有一走便了。這
  志玩人情懈,心驕士意離。
  自教成敗北,匹馬走如飛。
  逃到洛口倉才得安息。
  單雄信各支人馬,雖然逃散,也俱到洛口倉會集,正待天明去合偃師這支人馬,再調金墉王伯當、黎陽徐世勣,飛著人去瓦崗取秦叔寶,再來恢復。又有人來報:「偃師城中先是羅士信回,說兵敗,魏公不知去向。」到二更天氣,陳智略三將叫喊道:「魏公已回。」燈燭之下看時,果然是三將擁著元帥坐在馬上。鄭司馬叫開門出來迎接。進得城來,元帥道:「諸將不行救應,」喝教「把鄭司馬、裴柱國、羅將軍,盡皆拿下。」卻元來這元帥又是假的。城中將士裴行儼等,都束手就擒。連當日拘留的王世充家屬王世偉、王玄應,都被奪去。從行將士家屬,雖吩咐不許殺害,卻全城已屬王世充了。
  可憐數載分爭,一旦還歸人手。
  李密正在不快,只見都下心腹楊慶進來,悄悄對魏公道:「長史邴元真,他家屬已為王世充所得。如今聞得他有書與王世充,叫他來取洛口,自己翻城相應,明公可急剪除,不然為禍不小。」李密道:「我當日只為殺翟讓造次,以致人心不附。今他反叛未明,又行誅戮,人心越離了。他約王世充來,必然要渡洛水。我如今已去知會單雄信、程知節,叫在南岸取齊,已著人哨探。待他將到洛水報我。等他半渡,我發兵擊他,怕不全勝。勝了王世充,回來處他不遲。」不期李密部下是戰敗的,人心懈怠;王世充是戰勝的,意氣自強。所以這邊緝探的都不經心,那邊來戰的,倏忽而至。李密待報出兵,王世充兵已是渡水來了。李密回看部下,不及萬人。單雄信各兵,又都未到,料他抵敵不過,傳令且回倉城。只見倉城已自豎起降旗了,李密道:「悔不從楊慶之言。」不敢進城,帶麾下只得退據虎牢,再作區處。邴元真見李密兵去,已開門出降了,恨是:
  人情見利多忘義,誰肯臨危早致身。
  李密到了虎牢,還道似前番,各處依舊來歸附他,不知當時亂極了,也沒了法度。比如先曾吃隋朝俸祿做大官的,見賊勢大,便降了賊,朝廷也不敢難為他家屬。做了幾年賊,一旦賊人失勢,仍舊歸正,朝廷也不責他反覆,仍舊做官。所以先日叛隋來的,依然歸正去了。趨附的賊盜,不降就散了。便是初相從單雄信一乾,還有從中觀望的。那個還來?剩有兩處人馬,一處徐世勣在黎陽,一處王伯當原守金墉,見李密敗,王世充勢大,不能支撐,退守河陽地方,只得傍此兩處,以圖後舉。「待要到黎陽,想起我當日只為徐世勣言語之間,譏我驕傲,我把他閒置在黎陽。我如今率眾遠往就之,不惟無面目可以相見,倘若做了個邴元真,如何是了。止有王伯當是個義氣漢子,當年結義原說同生同死,還往就他罷。」正是:
  英雄一失路,萍梗信風吹。
  將到河陽,王伯當遠遠出接,把善言相慰,道:「漢高屢敗,終得天下。項羽雖勝,終遭夷滅。明公安心以圖後舉,不可自灰壯志。」在河陽安息了一夜,次日與眾將計議,王伯當道:「王世充新得洛口,食足兵強,難與爭鋒。東都一事,且當徐議。但欲歸瓦崗,宇文化及雖敗,尚據聊城。漳南竇建德兵鋒甚銳,汀陵蕭銳,關中唐王,龍蟠虎踞,無地可容我置足。為今之計,止有南阻河北,守大行,東連黎陽。徐世勣為人忠義,不以成敗利鈍易心,且足智多謀,堪當一面,著他固守黎陽,黎陽有倉城,兵食有資。河北與世充相近,末將雖不才,願往死守。明公身居大行,呼吸兩地,身既在此,當時部曲必然來歸。力薄則據險而守,力足則相機而戰,固是妙策。」李密道:「為今之計,唯此策可行。」問眾將,都嘿嘿不肯答應一聲。李密又問,眾將只得道:「自北邙一戰,人心皆驚。智略投降,仁基就縛,無可戰之人。偃師既破,洛口復降,無固守之志。人情趨利,比比皆然。今明公麾下,尚有二萬,恐再俄延,怕從人日散。公欲據守,誰人相助?」正是:
  難將隻手支天墜,獨立烏江奈若何。
  李密聽了,不覺兩行淚落道:「孤仗諸君,同心同力,首取洛口,又據黎陽,北抗世充,南破化及。不意今日一戰,至於眾叛親離,欲守無人,欲歸無地,要此生何為,不如速死。」言罷,拔腰間劍便欲自刎。伯當向前一把抱定,也兩淚交流,道:「明公你備經困苦,後來頓成此大事。今雖失利,安知不能復興?何可作此短計?」兩人號哭,連眾將士也一齊淚下。李密哽咽了半日,才出得一聲,道:「罷、罷!我壯志不甘居人之下,今遭天之喪我,無計可施。諸君若不棄,同到關中,歸於唐主,諸君可以不失富貴。」各人一齊道:「願隨明公,同歸唐主。」這是:
  運蹇難舒壯士心,時窮且屈英雄膝。
  李密又對王伯當道:「將軍家室都在瓦崗,今日入關,家室日遠,恐其掛念,不若將軍且回。」伯當道:「昔與明公相誓,生死相依。肯至今日相棄?便分身原野,亦所甘心,何況家室哉!」這幾句連同行的人都感動,沒一個離散了。正是:
  真心金石開,何況血肉伍。
  李密因怕耽延有變,所以不待叔寶來,也不知會徐世勣,只帶部下約有二萬人西行。先差元帥府掾柳燮,齎表奏知唐主。唐主久知李密智略可用,況且河南山東,多有他舊時部曲,若收得他,就可以招來這乾,規取東都漳南,所以不勝大喜。先差將軍段志玄來慰勞他,又差司法許敬宗來迎。只是李密想起:當日希圖作盟主,就是唐主何等推尊。誰知一旦失利,卻俯首為他臣子。心中無限不平,無限悒怏。說的事到其間,不得不為人下了。正是:
  魚歸淺沼難舒尾,鵲入雕籠怎展翎。
  一望長安一惆悵,暮雲殘日不勝情。
  李密與王伯當自潼關過藍田,進長安,率領王伯當一干進朝,見唐主不住差人來,又心中想道:「我當日附東都時,皇泰主授我太尉,都督內外諸軍事。我如今歸唐,唐主畢竟不薄我。若以我為弟,想李神通李道玄,都得封王,或者還與我一個王位也未可知。」一路中自解自慰,不覺已到長安。鴻臚官報名,次日引奏。李密居前,王伯當居後。賈潤甫聞李密降唐,也趕入關。一同諸將在後拜舞已畢,宣李密上殿。唐主賜坐,道:「賢弟戰爭勞苦,當俟吾兒秦王豳州來,與賢弟共平東都,以雪弟仇。」又問:「相從將官秦瓊可在麼?」李密道:「在山東省親,現在王伯當、賈潤甫等。」唐主就傳旨授李密光祿卿、上柱國,賜邢國公。王伯當左武衛大將軍,賈潤甫右武衛大將軍。其餘將士各賜爵。李密與眾將謝恩而出。
  憶昔為龍彲,今乃作地鼠。
  屈身伍絳、灌,哽咽不得語。
  念他無家,將表妹獨孤氏與他為妻。因禮雖隆,官職不大,這正是唐主怕一時無功,遽得大官,在朝要忌他,乃愛惜他處在。又因河南山東未平,那兩處多有他部曲,要他招來。如今官爵太盛了,後來無以加他,反生怨望,乃是籠絡他,也是保全他處在。只是不滿了他的望,心中甚覺不平。況且部下將士,當時攻城掠地,倚著金帛來得易,也用得易。自入關來,也都資用不足,也不相安。
  李密與伯當計議道:「世勣現在黎陽,張善相在伊州,叔寶在山東,雄信諸人在洛,還可有為,何苦在此遭人輕賤?」伯當也道:「正當如此。」就大家一齊計議,奏知唐主,願往山東,收故時麾下,往取洛陽。這時唐主不許他也罷;卻見他素得人心,他當日部下還有不服王世充的,他去可以招來,欣然允了。李密又奏請賈潤甫、王伯當兩個作副將同行,這便動疑了。所以臨行時,還召他同升御榻,賜酒餞行。後來有旨留他一半人馬在華州,又著他單騎入朝,另受節度。這番李密便急了,正是:
  積疑成市虎,賢奸難自白。
  自非忠貞人,鮮不成叛逆。
  李密對賈潤甫道:「唐主已遣我行,又召我還,畢竟有人讒我。往必就死,不如計破桃林,收他兵糧,度河北,到黎陽,就徐世勣以圖大事。」賈潤甫道:「不宜如此,只該且單騎還朝,明無異心。要往山東再圖方便。」李密大怒,怪他不同心,意欲殺他。賈潤甫含淚再三勸說:「大福不再,翟讓死後,人心久離。今若舉兵,安望舊時部曲傾心相附?」李密越惱,竟要殺他,虧得伯當苦勸方罷。伯當明曉這事不妙,也要苦勸,見他執意,也只得聽他。只道:「義士不以存亡易心,公必不聽,與公同死而已。」這:
  只因恩誼密,擬把此身酬。
  李密假說要回京,將家眷暫寄桃林縣,乘晚著兵士穿了婦人衣服進城。進城之後,忽然盡改武扮,裙下帶刀,據了縣治,收了倉庫,就走南山,要往伊州。早已有桃林縣逃脫官員,報入唐熊州去了。那鎮守熊州將軍史萬寶聽了,一時也驚惶無計。倒是總管盛彥師道:「不難,我自有策,只須數千人馬,自能取他首級。」史萬寶再三問時,只是不肯說破。彥師帥兵去了。
  這邊李密,以為官兵必截洛州,山路無人攔擋,騎著馬,領這乾人緩行。恰到熊耳山南,山下一條路,左傍高山下,臨深谿。李密只催人走,不看左右,只聽一聲炮響,山上樹叢裡弓箭如雨般射來。路狹進退不能,況身上都不著甲,山谷裡谿中又殺出伏兵,截住前後。可憐李密、伯當死在亂箭之下,被伏兵梟了首級。
  天心已自眷真人,只好抒忠效藎忱。
  身負叛名何處去?深山空自火成磷。
  奏捷唐主,敕將李密等首級傳示黎陽。徐世勣見了拜伏大哭,上表要收葬。唐主允從,並全屍給與。世勣為他掛孝,全軍白衣,以王者禮葬他在黎陽山,王伯當等陪葬。這便是李密眾人結果。若使當日投入黎陽,不入關,也可苟延幾時;若既仕唐,為唐出一番死力,平了山東,也得與徐世勣、秦叔寶、程知節同畫象麒麟,封妻蔭子。圖王不成,反至身死名滅,與陳涉、吳廣同,豈不可惜!
  有才不善用,乃為才所使。
  不及秦與徐,芳名著青史。
  總評:
  李密半世奸雄,雖以天子之力,大索天下不得。及致權勢備極,唾手功成,卻乃著著失手,若非天眷真主,故奪其魄,豈剛傲悖謬至此乎?
  一生交結英雄,末路卻一個用他不著。虧了世責力乞葬一舉,猶得與田橫並擅千古耳。
  密以叛死,事若可惜;然幸其早發,故世責力得盡其義。使已臣唐,安得以王禮葬之乎?密之反覆,豈肯甘心為唐功臣?即以真王生,不如以王禮葬也。何者?死於知己之手,猶勝榮於不知己之朝。草竊英雄見解,固如斯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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