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雪秦瓊須陀馳密疏 保秦母士信反山東

  詩曰:
  萬古知心只老天,英雄堪恨復堪憐。
  如公得緩須臾死,此虜安能八十年。
  這詩是說宋岳武穆王的,他一片精忠,為丞相秦檜忌疾,雖有韓世忠、何鑄、趙士□一干人救他,救不得,卒致身死,以致金虜猖狂,無人可制,徒為後人憐惜。若使當日有憐才大臣曲加保護,留得此人,夷虜可平。故此國家要將相調和,不要妒忌,使他得戮力王事。不然,逼迫之極,這人不惟不肯為國家定亂,還要生亂。如隋時軍民,凡被征遼逃竄者,不敢歸家,相聚為盜。自王薄起事以來,山東、河北賊盜極多。
  張須陀著羅士信在齊郡,守住根本之地。自與秦叔寶,或是分兵,或時合剿,掃蕩各賊。但賊多得緊,敗而復振,散而復起,兩人征討,沒有寧息。這時因反賊張金稱,兵攻平恩縣,縣令先挈家逃了。有幾個腐縉紳、老頭巾,道:「賊勢猛勇,雖以抵當。不若斂些金帛,充作犒賞,香花燈燭,迎他進城。且可免一城屠戮。」這些縉紳,只去科派大戶,躲自己身子。那無賴秀才,還思就科斂中開天窗。先著耆民出去講道:「情願獻犒軍,求免殺害。」這張金稱更有主意,道:「我打破城池,怕金帛走到那裡去,要你做人情。他肯獻城,我卻落得省一番攻打。」假應允了。到次日縉紳秀才公服,黎民執香,都在城邊迎接。不期賊兵一進城,便隨處放火,逢人便殺。這些迎接的先為屠戮。到是破城還有個逃去的;這番說是准降,都在家中,沒一個走的。可憐平恩一邑,不分老少男女,一日殺盡,豈止數萬。
  煙迷紅日黑,血混綠波紅。
  可惜繁華地,俄然一夕空。
  自此又分兵攻武安、鉅鹿、清河。各縣百姓,聞得他殘暴,都棄家逃命,沒個來抵當的。
  張須陀聞得他連陷四縣,急領兵前往征討。移文清河郡丞楊善會,叫他堵截入淮一路。自己會合秦叔寶,兩路進兵。這些賊人連破了四個地方,所得金帛女子無限。又見無人迎敵,所以恣意在酒色上用工夫。須陀領兵先收復武安,故意流言俟秦叔寶兵至合剿,頓兵五十里外。一連三日,反在那廂深溝密柵,似怕賊來攻的一般。賊人探得,都在那裡笑他。他卻本晚挑選精兵五百,自己帶了,直至城下,踰濠扒城而入,喊聲四起。賊人夢中驚醒,不知東西,只辦得走,誰敢迎敵,將金帛子女,盡皆拋下。張須陀已是復了武安。秦叔寶去取鉅鹿,未到,賊已委城逃去。尚有平恩張金稱,自己在城中住紮。張通守與秦叔寶合兵而進,兩人計議:先發了樊虎、唐萬仞兩支兵,次後張通守領兵從大路向城下來,秦叔寶領奇兵從小路進。張通守將至城下,只見城內湧出數萬賊兵,當先兩員賊將,後邊又數員頭目,簇擁著張金稱,過濠而來。張須陀見了,挺槍直前。那個賊將也一刀一槍,趕來相敵。部下軍兵,各尋對而廝殺,戰塵蔽天。忽然戰塵之中,又是一彪人馬衝來,將賊兵截作兩斷,為首叔寶,橫著兩簡亂砍。張金稱身邊八個頭目,抵死來戰,被打死了五個。賊眾渡橋不及,淹死者萬數。前邊兩個賊將,俱為張通守刺死。張金稱止帶得三個頭目,七八千賊兵,要奔清河。於路又撞了唐萬仞,殺得部下七零八落,急逃進清河郡。時樊虎又會了楊善會,復取清河。知得金稱兵敗,必走清河,已伏兵城內。賊到不及千人,被二人伏兵群起,盡行砍殺,不留一人。張金稱已為楊善會所殺,四處都邑,都已恢復了。還是:
  勇將威成破竹,賊人兵是摧枯。
  談笑山東底定,士民共慶來蘇。
  張須陀與叔寶知金稱已誅,就在平恩招撫流民,商議守禦。忽然一個差官,竟至張須陀軍中,稱有兵部機密文書投遞。張須陀拆來看了,就仍置封袋中,放在案上。差官道:「宇文爺吩咐,要老爺即刻行事,恐有走脫。」張須陀道:「知道了,你明日領回文。」張須陀回到帳中,也不睡,燃燈坐了一會,自寫起一個疏稿,叫一個謹慎書記來寫。疏上道:
  齊郡通守、領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討捕大使、臣張須陀奏:為宥無辜以安齊魯事。月日奉有兵部移文。稱鷹揚都尉秦瓊,向為楊玄感黨與,今復與王伯當窩藏李密,抗不送官,已經奏有聖旨,令臣拿解等因。該臣勘得:都尉臣秦瓊,本貫齊郡歷城人氏。嘗從總管來護兒征討高麗,首奪#水,繼裊賊將,除授鷹揚校尉。後同臣大破王薄、孫宣雅、左孝友各賊,累著奇功,升授今職。近復同臣恢復平恩、鉅鹿各縣,擒斬劇賊張金稱等,忠貫金石,氣作山河,五載行間,一心勤職,S安山東,皆出其力。今因掩捕王伯當、李密不獲,坐以逆黨,令行擒解。夫疏虞失事,瓊亦難辭;坐以通同,情則冤矣。況今山東、河北,盜賊蠭起,伯當、李密,亦在其中。何無令以功贖罪,殄除各盜,兼捕二賊,庶亦情法之允。若必深文,罪以風影,戮瓊是戕臣手足,是亦為盜復仇,增亂齊魯。且齊殺明月而齊亡,亦往事之鑒也。臣計惟為國,非戀所私,伏乞聖恩俯賜俞允,臣不勝惶悚之至。謹具本題知。
  又寫了一道回兵部回文,吩咐不可泄漏。
  次日正待發放差官,恰值叔寶撫安民庶已畢,來議旋師。差官聞得叔寶到營,只道張須陀騙他來拿解,就隨進營。見須陀與秦叔寶和顏悅色,談笑商量了半日。叔寶將待起身,怕他走了,忙過去道:「兵部差官領回文。」叔寶見須陀有事,卻又坐下。須陀對差官道:「你這樣急性。」叫書記取與回文。差官見只與回文,只得又道:「差官奉文提解人犯,還求老爺將犯人交割,還求添人協解。」須陀道:「這事情我已備在回文中,你只去便了。」差官道:「宇文爺臨行吩咐:沒有人,你不要回來。今人犯現在,求老爺發遣,小官好回覆。」張須陀道:「你這官好多事。這事我已一面回文,一面具本明辨了。去!」這差官甚有膽力,又道:「老爺在上,這事關於反逆,已經題請提解,極是重大。若無人去,不惟小官干係庇護奸黨,不行擒捉,於老爺亦有不便。」叔寶不知來由,見差官苦懇,倒為他方便道:「大人,是甚逆犯。若係真實,便與解去。」須陀一笑道:「莫理他,推出去!」這官便急了。嚷道:「奉旨拿逆犯秦瓊,怎反留他同坐,將我趕出?欽提的人,這等抗違?」那張通守,他只:
  欲揮轉日戈,思展回天手。
  為國保忠良,一任傍人口。
  秦叔寶聽到逆犯秦瓊四字,便起身離坐,向須陀道:「大人,秦瓊不知有何悖逆,得罪朝廷,奉旨提解。若果有旨,秦瓊就去,豈可貽累大人。」須陀初意只自暗中挽回,不與叔寶知道。到此不得不說,道:「日昨兵部有文書來,道:『都尉是楊玄感一黨,見與王伯當窩藏李密,行文提解。』我想都尉五年血戰,不在海外,就在山東,日夕與下官相依,何嘗與玄感之事。李密現與王伯當在瓦崗為盜,非都尉窩藏可知,怎麼枉害忠良?故此下官已具一個辨本,與他公文回部。這廝倚恃差官,敢如此放刁,叔寶道:「凡事真的難假,還是將秦瓊解京,自行展辨。當日止因拿李密不著,就將這題目陷秦瓊。若秦瓊不去,這題目便移到大人了。」就叫從人取衣帽來,換去冠帶赴京。這是:
  一生看破渾如寄,肯向他人漫乞憐。
  須陀道:「都尉不必如此。如今山東、河北,全靠我兩人。若無你,我也不能獨定。且丈夫不死則已,死也須為國事,烈烈轟轟,名垂青史。怎拘小節,任獄吏荼毒,快讒人之口。」叫書記取那本來與叔寶看了,當面固封,差了一員聽差旗牌,即刻列香案,發了本,給與旗牌路費。又取銀十兩,賞了兵部差官。差官見違拗他不過,只得回京。叔寶向前稱謝。須陀道:「都尉不必謝。今日原只為國家地方之計,原也不為足下,原也無心市恩。但是我兩人要並膽同心,盡除群盜,撫安百姓,為國家出力便了。」自此叔寶一意要圖些功業,一來報國家,二來報知己,去不知家中早又做出事來。
  總是奸雄心計毒,故教忠義作強梁。
  齊郡丞原是羅士信帶署,後來升了一人山西平陽縣姓周名至前來到任。士信只管了鷹揚府事,管守齊郡,彈壓附近盜賊,一日周郡丞坐堂,有兵部差官投下文書,是拘提秦叔寶家屬的。周郡丞便差了八個差人,僉下一張牌去拘拿。差人直到鷹揚府中,先見羅士信,呈上紙牌。士信道:「我哥哥苦征力戰,才得一個官,拿不著一兩個賊人,就說他是逆黨。胡說,去!」差人道:「是老爺吩咐,小人怎敢抗違。就是本主爺,也不敢造次,實是兵部部文,還是題過本,奉旨拘拿的。老爺還要三思。」士信大睜著眼道:「叫你去就是了,再講激了老爺性,一人三十大棒。」公人見他發怒,只得走了。回覆郡丞。郡丞沒法,只得打轎往見,羅士信出來作了一揖,郡丞曉得他少年粗魯的,只得先賠上許多不是,道:「適才造次得罪,秦都尉雖分文武,也是同官,怎敢不拘一毫體面?奈是部文奉了聖旨,把一個逆黨為名,題目極大,又是差官守催,下官便擔扶不住,想這事也是庇護不來的,特來請教。」士信道:「下官與秦都尉是異姓兄弟,他臨行,將母妻托與我。我豈有令他出來,受人凌辱之理。這也要大人方便。」周郡丞道:「下官豈有不方便理,但只部文難回。」士信道:「當日家兄也奉部文,拿不著王伯當,也是這等回了,有何難處?」郡丞笑道:「當日人走了拿不著,尚惹出許多口面;若人在不拿,下官越得罪重了。如今為同官情,只可重賄差官,安頓了他,先回一角文書去。道:『秦瓊母親妻子,俱已到官,因俱抱重病,未便起行。待稍痊,同差官押解赴京。』這等緩住了,然後一面去京中關節,可以兩全無害。」羅士信是個少年不諳事的,道:「我兄弟從來不要人錢,那得有錢與人,憑著我在,要他母妻出官,斷不能夠。」郡丞見說不入,只得回衙。
  但存管鮑情,那顧蕭曹律。
  當不過差官催逼,差人過去說,叫他拿錢安頓差官。這士信不待開言,不是打,便是罵,趕出門。
  郡丞只沒奈何,叫過一個老猾書手,名叫計必奇,與他商議。計書手道:「奉旨拿人,這斷難回覆的。如今羅士信部下,又有兵,用強去奪他,也拿不得。只除先算計了羅士信,自然家屬可以拿解的了。況且羅士信與秦瓊同居,自說異姓兄弟,也是他家屬,一發解了他去永,無後患。」郡丞道:「他猛如虎豹,怎拿得倒?便拿倒,路上恐有疏虞。」計書手道:「老爺又多慮了。如今只要拿得羅士信,並他母妻交與差官,路上是差官與別地方干係了。」郡丞點了點頭道:「只是如何拿他?」計書手道:「老爺若肯依小的,不怕拿他不得。」
  但教計密如羅網,猛虎從教枉負隅。
  向郡丞耳邊,說了幾句。郡丞大喜,就叫計書手去見羅士信。相見叩了一頭,道:「周郡丞差人叩見。」羅士信道:「又來怎麼?」計書手道:「周爺拜上老爺,秦爺事,莫說秦爺體面,又加老爺體面,也要周旋。明日請老爺過衙,商量一角回文。」羅士信道:「我不管,你自去回。」計書手道:「自然周爺出名去回,但周爺道:『不知此去回得倒,回不倒。』得羅爺經一經眼,也知周爺不是為人謀而不忠。」羅士信道:「這等我明日來。」
  次日羅士信過去,周郡丞歡然接道:「同官情分,沒個不為調停的理。只怕事大難回,所以躊躇數日。如今拚著一官,為二位豪傑,事寬即圓,支得他去,再可商量。」士信道:「全仗大人主張。」計書手拿過回文來看,是說秦瓊母妻患病,俟病痊起解因由。羅士信道:「我乃魯夫,不大懂文移事體,只要回得倒便是。」周郡丞故意指說:「內中有兩字不妥,叫書房另寫用印。」耽延半日,日已過午,叫過差官,與了回文。周郡丞又與他十兩銀子,說是羅爺賞的。差官領了。周郡丞就留羅士信午飯。羅士信再三推辭,周郡丞道:「羅將軍笑我窮官,留不得一飯麼?」延至後堂,兩桌飯,兩人分賓主坐了。周郡丞開懷暢飲。羅士信也吃幾杯。坐不過半個時辰,羅士信眼前只見天轉地轉,眼花頭暈,伏倒幾上。周郡丞已埋伏手下,將羅士信捆了。出廳來,對他手下道:「羅士信與秦瓊通同逆賊,奉旨拿解,眾人不得抗違。」手下人聽得,都走散了。
  羅士信既拿,府中沒主。秦母姑媳,沒人攔阻,俱被拿來。可憐二人呵:
  命如風裡燭,家似舂中冰。
  秦母姑媳,都上了鐐肘,路上給與小車。羅士信也換鐐肘,卻用陷車。計書手將過批文,逆犯秦瓊家屬三名口:
  母寧氏,妻張氏,同居義弟羅士信。
  差了防送官兵四十名,怕他部下來救,連晚出城。城外宿了,五更趕路。到得五更,羅士信漸醒,聽得耳邊婦人哭泣,自己展動不能。開眼一看,自己在陷車之中。叔寶母親鐐肘在小車之上哭泣。士信見了淚下:「只為我少算,中了賊計,以致他姑媳受苦。」意要掙挫,奈被他藥酒醉壞,身子還不能動彈,只得權寧奈了。將次辰牌,他精神漸已復舊,他吼上一聲,兩肩一掙,將陷蓋頂將起來。兩手一開,手肘已碎。腳一蹬,鐵鐐俱斷。踢碎車欄,捉了兩塊碎車板,來打解官。這些防送官兵,知道他勇,那個敢來攔擋,一哄走了。
  士信打開秦母姑媳鐐肘,奈是車夫已走,沒奈何,只得自推車子。想道:「身邊並沒一個幫手,若這廝起兵來追,如何是好?」一邊推,一邊想,正沒計較,只見前面一座大林子相近,忽聽得一聲喊起,趕出二三十人來。急得士信,丟了車兒,拔起路傍一株棗樹,劈臉打去。只見兩個為首花臉的,道:「不要打!不要打!你可是羅將軍?我是賈潤甫。昨日連明來說:『秦夫人被拿,連你起解』。我特與連明扮作強人,在此劫奪。不意你已掙脫此禍。」士信道:「雖然被我掙脫陷車,打走解官,只是單身,又無盤纏,不惟前路難去,追兵若來,亦難兩顧。」賈潤甫道:「我昨夜與連明想:若奪了秦夫人,此地斷難安身。我已與他計議,將家眷俱打發在前十里地面,只待兄同行。如今尤員外、程知節在豆子p,單雄信、王伯當在瓦崗地方,各人都有兵六七千不等,且到彼處安身,還恐秦大哥那邊,不知如何?沒有拿他家屬不拿他的理,須得一人前往探聽。小弟自去走一遭,得聲息飛來報知,大約在王伯當軍中相會。」兩人才分得手,只見差官與郡丞帶五七百兵趕來。羅士信叫連明與同來莊客,督車趕入各家屬裡,自己在眾人中,借了一匹好馬,一條槍,倒趕轉來。眾人見了他,已是驚怕,略一戰,被他似風掃葉般殺個亂竄。奪了幾匹好馬,趕上連明一行人,秦老夫人已是脫了這一險。
  正是交情同四海,故教老母出牢籠。
  正要去投王伯當,恰值尤俊達、程知節已在豆子p紮寨,時時出來打劫行商過旅。這日聽得有一行家眷過,約有二三十人,並車輛男女,程知節便趕出大路邀截。橫擔大斧,立馬在那廂,大喊道:「孩兒們,都與我一個個抓了來。」連明在前,他做慣公人,眼尖,認得是程知節,故意道:「咄!剪逕賊!你認得我秦叔寶麼?」知節便笑道:「好賊子,假咱哥名字來嚇我哩。」輪斧直趕過來。那連明道:「程咬金,這是秦老夫人,叔寶哥哥的家眷行李,你要打劫他的麼?」知節省得,道:「莫非連大哥麼?」說話時,秦母已到。羅士信聽得前面有賊,正趕來廝殺,知節已到秦母跟前,問起緣由,知節道:「伯母,且到小姪寨中,小姪不似前窮盡供,奉得伯母起,任他官兵也不敢來尋抓。」連三家家眷,都邀入寨中安息。只是秦母還憂叔寶處不知如何,巴不得賈潤甫回得個信息。
  人心誰似親心好,日逐征人千里行。
  總評:
  勇者爽而直,易為人所詐,士信是也。須陀史稱愛士得士心,死時能令士作數日泣,當亦非妄。
  又評:
  宇文下手家屬,計謀極密。郡丞計醉士信,為謀更險。卻不知此二人,非小數小計所能束縛的,所謂縝密反成疏漏,非耶?
  一時英雄,盡歸盜賊,豈真人有賊心乎?非此不能藏身故耳。叔寶義不作此,然亦鬥湊逼入此中,蓋天意,人力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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