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牛家集努力除奸 睢陽城直言觸忌

  詩曰:
  區區名利豈關情,出處須當致治平。
  劍冷冰霜誅佞幸,詞鏗金石計蒼生。
  繩愆不覺威難犯,解組須知官足輕。
  可笑運途多抵牾,丈夫應作鐵錚錚。
  做官的凡是些小前程,若是有志向的,就可做出事業來。到處留恩,隨處為國,怕甚強梁?怕甚權勢?一拳一腳,一言一語都是造福。到其間一身一官,都不在心上。人都笑是戇夫拙宦,不知正是豪傑作事本色。
  叔寶離卻齊州,差人打聽開河都護麻叔謀。他已過寧陵,將及睢陽地方了,吩咐速向睢陽投批。行了數日,只見道兒上一個人,將巾皂袍,似一個武官打扮,帶住馬,讓叔寶兵過。叔寶看來有些面善,想起是舊時村學同窗狄去邪。叔寶著人請來相見,兩人見了,去邪問叔寶去向,叔寶道:「奉差督河工。」叔寶也問去邪蹤跡,去邪道:「小弟也充開河督護下指使官,因雍丘開河時,掘到甚麼處士墓,開出一個穴道,向下望有燈影。小弟奉差下去看,把索子係在腰間墜下,卻有一條徑路。隨路進去,約有百餘步,見一怪物,鎖在一石室中。細看卻是牛般一個大鼠。轉過一門,只見一所宮殿,闖進去,見一個著朱衣帶雲冠的仙長,我也只得拜見。站在傍邊,卻有幾個將士,把前見大鼠抓來,卻叫著當今天子的小名,道:『是阿b。』這仙長大喝道:『吾令爾暫脫皮毛,為中國主;何虐民害物,不遵天道?』那鼠也不答應。仙長大惱,叫將吏,將他腦上打上一棒,打得他雷般大叫。又見一童子,將著道天符,說阿b數本一紀,尚未該絕。這仙長教放了這鼠,隨吩咐我道:『與吾語麻叔謀,謝爾伐我台城,來歲奉贈二金刀。』又著人送我出洞,卻是嵩陽少室山下。我行了數日,回報本官。這事實是我身親經歷的,都是人不肯信的。本官道我妖言惑眾,把我罷斥。我如今乘機就去,尋一個所在隱遁,不料兄又到他跟前。此人貪婪,是難服事,兄可留心。」兩人相別了。
  主昏征役繁,世亂怪異見。
  智士燭幾先,長嘯臥絕巘。
  叔寶也是個正直不信神鬼的人,聽了也做一場謊話不信。卻是未到得睢陽兩三個日頭,或是大小村坊,或是遠遠茅房草舍,常有哭聲。叔寶道:「想是這廂近河道人,都被拿去做工,荒功費業,家裡一定弄得這等有衣缺食,這等苦惱。」及至細聽他哭聲,又都是哭兒哭女的。便想道:「定是天行疹子,小兒們死得多,所以哭得多。」只是那哭聲中,卻又咒詛著人道:「賊王八!怎把咱家好端端兒子,偷了去。」也又有的道:「我的兒,不知你怎生被賊人抓了去,被賊人怎生擺佈了。」也千兒萬兒的哭,也千賊萬賊的罵。叔寶聽了道:「怪事!這卻又不是死了兒子的哭了。」思忖一回,或者時年荒歉,有拐騙孩子的,卻也不能這等多,一定有甚原由。
  野哭村村急,悲聲處處聞。
  哀蛩相間處,行客淚紛紛。
  來到一個牛家集上,軍士也有先行的,也有落後的。叔寶自與這二十個家丁在集上打中火,一時小米飯還不曾炊熟,叔寶心下有這事不明白,故意走出店面來瞧看。只見離著五七家門面,有兩三個少年,叢住在那廂說,一個老者拄著拐杖,側著耳聽。叔寶便捱將近去。一個道:「便是前日張家這娃子抓了去。」一個道:「昨日王嫂子家孩子也被偷了去。他老子撥去開河,家來怎了?」一個道:「罕稀他家的娃子哩。趙家夫妻,單生這個兒,卻是生金子般,昨夜也失了。」那老子點頭歎息的道:「好狠子,這村坊上也去了二三十個好孩子了。」叔寶就向那老人問道:「老丈!敢□這村坊,被往來督工軍士,拐騙了幾個小兒去麼?」老者道:「拐騙去的,倒也還得個命,卻拿出便殺了。卻也不關軍士的事,自有這一乾賊。」叔寶道:「便是這兩年,年成也好,這地方吃人?」那老者道:「客官有所不知。只為開河這總管好的是小兒,將來殺害,加上五味,爛蒸了吃。所以有這乾賊人,把人家小子偷去,蒸熟去獻,便賞得幾兩銀子。賊也不止一個,被盜的也不止我一村。」
  總因財利羶人意,變得貪心盡虎狼。
  叔寶道:「怎一個做官的做這樣事?怕也不真麼?」老者道:「誰謊你來,怕不一路來聽得哭聲?如今弄得各村人,夢也做不得一個安穩的。有兒女人家,要不時照管,不敢放出在道兒上行走。夜間或是停著燈火看守,還有做著木欄櫃子,將來關鎖裡邊。客官不信,來瞧一瞧。」領到一處小人家裡邊,果是一個木櫃,上邊是人鋪鋪睡覺防守的。叔寶道:「怎不設計拿他?」老者道:「客官!只有千日做賊,那有千日防賊。」叔寶點頭稱是,自回店中吃飯,就吩咐眾家丁道:「今日身子不快,便在此地歇了,明日趲行罷。」先在客房中打開鋪程,酣睡一覺,想要捉這一乾賊人,為地方除害。
  捱到晚,吃了晚飯,村集沒有更鼓,淡月微明,約莫更盡,叔寶悄悄走出店門一看,街面上沒個人影。走到市東頭觀望,一片c地,沒甚形影。轉來時忽聽得一家子怪叫起來,卻是兩夫妻夢裡不見了兒子,夢中發喊,倒把兒子驚得怪哭。知道不曾著手,彼此啐了一番,自安息了。叔寶又蹴過西來,遠遠望著,似有兩個人影,望集上來。叔寶忙向店中閃入,門扇縫中張去,停一會果是兩個人過來。叔寶待他過去,仍舊出來,遠看似兩點繩子一般,飛在這廂伏一伏,又向那廂聽一聽。良久把一家子茹桔梗門扇掇開,一個進去了一會子,外邊這人先跑,剛到叔寶跟前,叔寶喝一聲「那裡走!」照脊梁一拳,打個不提備,跌了一個倒栽蔥。把一個小孩子,也丟在路邊啼哭。
  雙睜怪眼氣如虹,滅賊方舒第一功。
  可是天心誅積惡,故教僵臥月明中。
  叔寶也不顧他,竟趕到那失盜人家來時,這賊也出門了。因聽見叔寶這一喝,正在那廂觀望,不料叔寶又趕到。待要走時,早已被叔寶一腳飛起,一個狗吃屎,踢倒在門邊。裡邊男女聽得門外響時,牀裡已沒了兒女,哭的叫的,披衣起來。叔寶已把這人挾了,拿到自己客店前來。先打倒這人,正在地下掙坐起來。不料店中家丁,因聽喝聲,知是叔寶聲口,也趕出來。看見這人,一把抓住,故此也不得走。此時地下的小兒啼哭,失盜的男女叫喊,集中也在睡夢中驚起幾個人來。那尋得兒子的人罷了,倒是這乾旁觀的人,對這兩個亂打。叔寶道:「列位,不要動手,拿繩子來拴了,只要拷問他從前盜去男女在那廂?還有多少黨?與他是那一方人氏?甚名字?追捕可絕民患,亂打死了卻誰承當。」是果是家丁將繩來捆了,審他口詞:一個是張耍子,一個陶京兒,都是寧陵縣上馬村人。還有一個賊首,叫陶柳兒,盜去孩子,委是殺來蒸熟,送與麻都護受用。
  叔寶審了口詞,天已將明,各村人聽得拿了偷小兒的,都來看。男人都被叔寶喝住,只有這些被害女人,撾的咬的,拿柴打的,決攔不住。叔寶此時放又放不得,著地方送官,又怕私自打死,連累叔寶。因此叔寶想一想道:「列位,麻都護是員大臣,斷不作此歹事。他如今將到睢陽,不若我將這二人送與麻爺。他指官殺人,麻爺斷斷不留他性命。若果然有此事,他見外邊擾攘,心下不安,不敢做了。」眾人道:「將軍講得有理,只不要路上賣放了,又來我們集上做賊。」叔寶道:「我若放他,我不拿他了。」昨日老者見了道:「就是昨日這位客官,替集上除了一害。」要掠些盤費相謝。叔寶不肯,自押了這兩個賊人,急急趕上大隊士卒。
  施恩豈圖報,殄惡不言功。
  趕到睢陽時,麻叔謀與令狐達才到,在行台坐下,要相視河道開鑿。叔寶點齊了人馬,進見投批。麻叔謀見了叔寶一表人才,身軀偉貌,好生歡喜,就著他充壕寨副使,監督睢陽開河事務。叔寶謝了,想一想道:「狄去邪曾說此人貪婪,難於服事,只一見便與我職事,也像個認得人的。只是拿著兩個賊人,稟知他,恐他見怪,不稟放了他去,又恐仍舊為害。也罷,寧可招他一人怪,不可使這乾小兒含冤。」卻又走過去跪下道:「齊州領兵校尉,有事稟上老爺。」麻叔謀不知稟甚事,卻也和著顏色。只見叔寶稟道:「卑職奉差在牛家集經過,有兩個賊人,指稱老爺取用小兒,公行偷盜。一個叫張耍子,一個叫陶京兒,被卑職擒拿,解在外面,候爺發落。」麻叔謀聽了,不覺拂然道:「是那個拿的。」叔寶道:「是卑職。」叔謀道:「竊盜,地方捕官之事,與我衙門何干?你又是過往領兵官,不該管這等的事。」令狐達道:「若是指官壞事,也該究問一究問。」叔謀道:「只我們開河事理管不來,管這小事只甚?」令狐達道:「既拿來,也發有司一問。」麻叔謀道:「發有司與他詐了錢放,不如我這裡放。」吩咐不必解進,竟釋放去。把叔寶一團高興,丟在冰窖裡去了。
  開押逃猙獸,張羅枉用心。
  外邊跟隨叔寶的家丁,說拿了兩個賊人,畢竟有得獎賞,不期竟自放了,都為叔寶不快。不知叔寶卻又惹了叔謀之忌。
  叔謀原先奉旨,只為耿純臣奏睢陽有王氣,故此欲乘治河開鑿他。不意到得睢陽,把一座宋司馬華元墓開掘去了。將次近城,城中大戶央求督理河工壕寨使陳伯恭,叫他去探叔謀口氣,迴護城池。不期叔謀大怒,幾乎要將伯恭斬首。決意定了,河道穿城直過。這番滿城大戶慌張,要顧城外的墳墓,城裡的屋舍。共計一百八十家大戶,湊有黃金三千兩,要買求叔謀,沒個門路。卻值陶京兒得釋放,卻在外調喉道:「我是老爺最親信的人,這沒生官兒,卻來拿我,你看官肯難為我麼?連他這個螞蟻前程,少不得斷送在我們手裡。」眾人聽他說得大來頭,是麻總管親信,就有幾個暗暗與他講,要說這迴護城池一節。陶京兒道:「我還有一個弟兄更親近,我指引你去見他,卻與他做線,引見叔謀最得意管家黃金窟。」眾人許謝他兩個白金一千兩。黃金窟滿口應承道:「都拿來!明日就有曉報。」眾人果然將這三千兩金子,一千兩銀子都交與黃金窟。
  黃金窟曉得叔謀極是見錢歡,見錢便是蒼蠅見血不肯放。他卻乘他日間在房中睡覺時,悄悄將一個恭獻黃米三千石手本把金子都擺在房中桌上,一片輝煌,待他問及進言。站在側邊得許久,正是申時左側,只見叔謀從牀中跳起來道:「你這廝這等欺心!怎落我金子又推我一跌?」把眼連擦幾擦,見了桌上金子大笑道:「我說宋襄公斷不敢謊我,斷落不去的。」黃金窟看了,也笑道:「老爺,是那個宋襄公送爺金子?」叔謀道:「是一個穿絳綃衣帶進賢冠的,他求我護城。我不肯,又央出一個暴眼大肚皮鬍子,帶進賢冠穿紫的,叫做甚大司馬華元來說。這廝又使勢,要把我捆縛,熔銅汁灌我口內驚我。我必不肯,他兩個只得應承送我黃金三千,要我方便。我正不見金子,怕人刻落,與守門的相爭,被他推了一跌,不期金子已擺在此了,待我點一點,不要被他短少。」黃金窟又笑道:「爺想做夢了,這金子是睢陽百姓,央我送來與爺求方便的,有甚宋襄公?」叔謀道:「豈有此理!明明我與宋襄公,華司馬說話,怎是夢?」黃金窟道:「爺再想一想,還是你去見宋襄公,宋襄公來見你,如今人在那裡?相見在那家?」叔謀又想一想道:「莫不是夢。明明聽得說,上帝賜金三千兩,取之民間,這金子豈不是我的。」黃金窟道:「說取之民間,這宗金子原該爺受的。但實是百姓要保全城中廬舍送來,爺不可說這夢話。」叔謀笑道:「我只要有金子,上帝也得,民間也得,就依他保全城郭便了。」把手本收了,吩咐明日出堂,即便改定道路。
  圖得橐中三千,那顧語言三四。
  次日升堂,叫壕寨使。此時陳伯恭正在督功,只有叔寶在彼伺候,過來參謁。叔謀道:「河道掘離城尚有多遠?」叔寶道:「尚有十里之遙。縣官現在出牌,著令城中百姓搬移,拆毀房屋興工。」叔謀道:「我想前日陳伯恭說迴護城池,大是有理。這等堅固城池,繁盛煙火,怎忍將他拆去?又使百姓這等遷移。不若只在城外取道,莫驚動城池罷。就差你去相視。」秦叔寶道:「前日爺台已畫定圖式,吩咐說奉旨要開鑿此城,泄去王氣。恐難改移。」叔謀道:「你這迂人!奉旨開鑿王氣,只要在此一方,何必城中。凡事擇便而行,說甚畫定圖式,快去相視回我!」
  由來胥吏急苞苴,那惜煌煌是簡書。
  最是君言猶弁髦,小民生計更何如?
  叔寶領了這差,是個好差。經過鄉村人戶,或是要免掘他墳墓田園,或是要求保全他房產的,都十兩五兩,二十三十,央人來說。叔寶一概不受,止酌定一個更改的河道,回復叔謀。恰是這日副總管令狐達,聞知要改河道,來見叔謀。彼此議論,爭執不合。只見叔寶跪下稟道:「卑職蒙差相視河道,若由城外取道迂迴,較城中差二十餘里。」叔謀正沒發惱處,道:「我只差你相視城外河道,你管甚差二十里三十里。」叔寶道:「路遠,所用人工要多,錢糧要增,限期要寬,卑職也要稟明。」叔謀越發惱道:「人工不用你家人工,錢糧不要你家錢糧,你多大官在此胡講。」這話分明是侵令狐達。令狐達道:「民間利病,許諸人直言無隱,大小是朝廷官,管得朝廷事,也都該從長酌議。況此城開掘,奉有聖旨的。」叔謀道:「寅兄只說聖旨,這迴護城池,宋襄公奉有天旨,前日夢中我為執法,幾乎被華司馬銅汁灌殺,那時叫不你兩人應。」令狐達大笑道:「那裡來這等鬼話!」叔謀又向叔寶道:「是你這樣一個朝廷官,也要來管朝廷事,你只得了城外這乾百姓銀子,故此來胡講。我只不用你,看你還管得麼?」令狐達爭不過叔謀,憤憤不平,只得□□衙宇,寫本題奏去了。
  叔寶出得衙門來,叔謀裡面已掛出一面白牌道:
  壕寨副使秦瓊,生事擾民,阻擾公務,著革職回籍。
  這好是:
  頃刻搏風生羽翰,須臾災浪委泥沙。
  瑩瑩易歇草頭露,灼灼難留春樹花。
  叔寶看了道:「狄去邪原道這人難服事,果然。」即便收拾行李還家。卻不知這正是天救全叔寶處。莫說當日工程嚴急,人半死亡。後來隋主南幸,因河道有淺處,做造一丈二尺鐵腳木鵝,試水深淺,共有一百二十餘處。查將淺處,兩岸人丁,督催官騎,盡埋堤下。道:「叫他生作開河夫,死為抱沙鬼。」這時叔寶督工,料也難免。況隋主又為不鑿睢陽城,根究叔謀並他惡跡,腰斬在柳堤下。若當日叔寶是相視河道的人,如何得脫?這又是:
  得馬何足喜,失馬何必憂。
  老天愛英雄,顛倒有奇謀。
  總評:
  此節原有《開河記》,近復暢言於《豔史》,若不言則逗留,再言又重複,此卻把狄去邪一節,敘入去邪與叔寶言談。陶榔兒一節,敷衍作事。宋襄公一段,叔謀眾人語言中點出。或虛或實,或簡或繁,可謂極文人之思,極文人之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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