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李玄邃關節來總管 柴嗣昌請托劉刺史
詞曰:
天福英雄,早托與、匡扶奇業。肯困他七尺雄軀,一腔義烈。事值顛危渾不懼,遇當生死心何懾。堪羨處、說甚膽如瓢,身似葉。羞彈他,無魚鋏。喜擊他,中流楫。每濟困解紛,步凌荊聶。囊底青蚨塵土散,胸中豪氣煙雲接。豈眈眈貪著千古名,一時俠。右調《滿江紅》
常言天在忠臣義士身上,每每到擺脫不來處所,與他一條出路,絕處逢生。忠臣義士,雖不思量靠著天,圖個僥倖成功,也可知天心福善君子,落得為君子。叔寶一時意氣,那裡圖有李玄邃、柴嗣昌兩個為他周旋。不期天早埋伏這兩路救應。
當日飲夠了半夜,單雄信一乾回賈潤甫家歇宿。樊建威、唐、連三個,自回家中。雄信睡到天明,忙去催李、柴兩個行事。兩人分頭去見。
李玄邃去見來總管,明說為拜秦叔寶母親壽誕而來,今叔寶因捕盜遭州中荼毒,要來總管托甚名色,取了他來,以免此害。來總管道:「此人了得,我也有心看他;但只是說兩個毛賊,他去擒拿也不難。不料遭州中責比。只是目下要取他來,無個名目,取來留在帳下,州中還要來爭。」想了一想道:「有了。前日麻總管移文來道,督催河上將士,物故數多,要我這邊發五百人抵補。我如今竟將他充做將領,給文與他前去。這是緊急公務,他如何留得住?他再來留,我自有話講。當原先只說他受賄不肯捕賊,如今將他責並,只是捕不來,可知不是縱賊了。他州中自有捕人,怎挾私害我將官。我這邊點下兵士,叫他整束行囊,只待文出,就行便了。」留李玄邃吃飯,玄邃再三不肯道:「兄只周旋得秦旗牌,小弟感惠多了。」要留他在衙中盤桓幾日,玄邃道:「恐劉刺史申文楊越公處害秦瓊,要在彼處為他周旋,以此不便久留。」來總管只得僉了一張批,自到賈家來拜,送與李玄邃,贈他下程折席盤費,也不下數百兩。叔寶這番呵:
湯網開三面,鴻冥不可求。
弋人何所慕,目斷碧雲頭。
這廂柴嗣昌去見劉刺史,刺史因是座主之子,就留茶留飯。倒是劉刺史先說起:「自己在齊州一廉如水,只吃得一口水,起解銀兩,並不曾要他加耗。詞訟多是趕散,並不罰贖。不料被響馬劫去鄰州協濟銀三千兩,反要我州裡陪。別無設處,連日追比捕人,並無消息,好生煩苦。」柴嗣昌就趁勢說去,道:「正是捕人中有個秦瓊,前奉差來長安,曾與八拜為交。昨來拜他母親壽,聞他以此無辜受累,特來為他求一方便。」劉刺史道:「仁兄不知這秦瓊,他專一接受響馬常例,養盜分贓,故此得夤充旗牌,交結遠方。眾捕盜攻他,小弟又訪得確實,故此責令他追捕。縱是追不著賊,他賠也賠得起。若依仁兄寬了他,賊畢竟拿不著,這項三千銀子,必定小弟要賠了。明日小弟正待做文書,解他到東都總理楊僕射處去。今仁兄吩咐小弟,止可寬他幾限,使他得盜得贓罷了。」嗣昌道:「我想東都只要銀子去,人不解去,具由去也罷。」劉刺史道:「正是這銀子難得,小弟是賠不起;就要在本州屬縣搜括,凡可搜括得的,都是縣官肉己錢,那個肯拿出來?故此不得不比這乾捕人。」柴嗣昌看這劉刺史的意思是要在叔寶眾人身上出這項銀子的了。因笑一笑道:「這等不若待眾捕人賠償一半,註銷了此事罷。」劉刺史道:「這如何註銷得,即少一兩,還是一宗未完,關著我考成的。」柴嗣昌道:「這等待各捕盜賠了,完了兄考成罷。」劉刺史道:「論這乾人多賠也不難,且慣得賊人常例,就賠也應該。只是這乾人,都是東都討解的,莫說解去是十死一生,只盤費也要若干。如今兄出題目,要他賠贓外,再送兄五百兩,這個作小弟薄敬,小弟明日就不比較,聽他納銀了。小弟還給一個執照與他,拿著賊時,一一追來給還。」柴嗣昌又含笑起身道:「只恐這乾窮人,還不能全賠。」劉刺史道:「這皇銀斷不能少,只要秦瓊出一張認狀,分派到眾人身上,小弟自會追足。就是仁兄的謝禮,切不可聽他訴說窮苦,就短少了。」柴嗣昌道:「只要賠得贓完,小弟的心領了罷。」兩邊相別,劉刺史直送出府門,正是:
只要眼前醫瘡,那管小民抉肉。
柴嗣昌回到賈家時,李玄邃已得了來總管送來批文,只待柴嗣昌來問府中消息,同往見叔寶。兩邊相見,玄邃便把批與柴嗣昌看,說:「正待同你見叔寶,叫他打疊起行。」柴嗣昌看了歎一口氣道:「如今人薄武官,還是武官爽快。這些文官臭吝,體面雖好,卻也刁鑽,把一個免解,就做了一件大分上,大意要這乾捕盜身上賠贓。說給與執照,待拿著賊時追給。」單雄信道:「這也是果子話。但是這乾捕盜,除了叔寶,樊建威、唐萬仞、連巨真三個,想還家道稍可。其餘這乾,穿在身上,吃在肚中,那一個拿得出銀子的。」伯當道:「這個須我們為他設處。」程咬金道:「這不須講得,原是我們拿去,原是我們補還。尤員外家快去!把原銀傾過,用費些可補上,拿了來救秦大哥。」尤俊達也應聲要去。柴嗣昌道:「這小弟說過,都在小弟身上。」張公瑾道:「豈有獨累兄一人之理。」柴嗣昌道:「不然,這也是秦大哥的銀子。」伯當道:「秦大哥幾時有銀子在你處?」柴嗣昌道:「就是秦叔寶先時在楂樹崗,救了岳父。小弟在報德祠相會時,曾有書達知岳父。及至岳父有書,差人送些銀子來時,叔寶已回。逡巡至今,小弟方帶得來,正擬拜壽後送去,還恐他是好漢子,為人不求報的,不肯收這銀子。不若將來完了此事。」白顯道與賈潤甫道:「此事甚妙。」童環、金甲道:「怪見前日程兄有眼力,攔住廝殺,終久替他了事。」程咬金笑道:「正是大便宜了我兩個。」這是:
張公吃酒李公醉,楚國亡猿林木災。
正說時,聽得外面響道:「是劉刺史來拜了。」眾人都迴避,獨柴嗣昌相見。送了三兩折程,三兩折席。吃茶時,劉刺史道:「所事我已著人吹風去,先完了仁兄謝禮,然後小弟才立限收他銀子,免他解,給照與他。這分上若不是兄,斷斷不聽,這五十餘人解向東京,都是一個死,莫想得回來。」柴嗣昌道:「小弟領仁兄情便了。」劉刺史道:「兄不是這樣說,務要他足數;不然是小弟謊兄了。且敝地寒苦,若舍了這樁分上,再沒大分上。兄不可放鬆。」說罷作別上轎去了。
仕途要術莫如慳,誰向知交贈一□。
交際總交窮百姓,帶他膏血過關山。
眾人聽了這番說話,道:「方才劉刺史教你不要放鬆,是甚事?」柴嗣昌笑道:「他是叫我索他們謝禮五百兩,這不要睬他,只說我已得便完了。」李玄邃道:「這等你折了五百兩了。」
柴嗣昌教家人帶了銀子,同單雄信李玄邃王伯當四個,竟到秦叔寶家中。樊建威因劉刺史差個心腹吏放風與他,要他們賠贓,且要出五百兩銀子送柴嗣昌,極少也要三百兩,慌做一團,趕來與叔寶計議。卻值柴嗣昌三人到來,與樊建威見了禮,又與秦叔寶交相謝了。李玄邃卻遞出一張批文來,卻是:
欽差齊州總管府來為公務事,仰本職督領本州騎兵五百名,並花名文冊,前至飲差河道大總管麻處。告投,不許遲延生事。所至關津,不得阻擋,須至批者。
右仰領軍校尉秦瓊準此。
年 月 日行限 日投
李玄邃道:「來總管一面整點人馬,大約三日內要兄啟行了。」叔寶看了,也不介意。只有樊建威失驚道:「恭喜仁兄奉差,即要榮行,脫離這苦門了。只是我們怎賠得這三千兩銀子?還要出五百兩分上錢送柴兄。」單雄信道:「樊建威也知道了?」樊建威道:「小弟衙門中多有相知,柴兄講時,就有人來通信了。後邊劉爺又差個吏來明說,甚是心焦。故此特來與叔寶兄計議。」王伯當道:「建威莫慌,柴大哥不惟不要你們分上錢,這三千銀子還是他出。」樊建威道:「果有此事?」秦叔寶道:「有此事,也沒此理。我也不要柴兄出,也不要樊建威眾人出,盡著家當賠官罷。不敷,我還有處借。」柴嗣昌道:「這宗銀子原也是足下的。」柴嗣昌便取出唐公書。從人將兩個掛箱,一個拜匣,一個皮箱,拿將過來。柴嗣昌道:「這是岳父手札,送到小弟處時,兄已回久,後來小弟值事,要面送不曾來得,蹉跎至今。」叔寶啟書,卻是一個侍生李淵頓首拜名帖。又一個副啟,上寫道:
關中之役,五內銘德,每恨圖報無由。接小婿書,不勝欣快,謹具白金三千兩,為將軍壽。萍水有期,還當面謝。
叔寶看了,作色道:「柴仁兄,這令岳小視我了。丈夫作事,求報的麼?」柴嗣昌陪著笑道:「秦兄固不望報,我岳父又可作昧德的麼?既來之,則安之。」單雄信道:「叔寶兄!這原不是你要他的,路上難行,也沒個柴兄復帶去理。如今將來完此事,卻又保全這五十餘家身家,你並不得分毫,受而不受,你不要固執。」樊建威道:「叔寶兄,放了現鐘去買銅,這便是我們五十三家性命在上邊了。柴兄慨然,你也慨然。」叔寶還在遲疑,單雄信道:「建威,叔寶他奉官差,就要起身,這銀子你卻收去完官。」王伯當道:「分上錢我這邊柴大哥也出虛領了。只是我們這居間加一,管家這加一不可少的。」眾人一齊笑起來。叔寶道:「只是我心終不安。」自起身進裡邊,又拿出三百兩銀子來,對著樊建威道:「我想劉刺史畢竟還要甚麼兑頭火耗,並甚路費貼垫。你一發拿這三百兩銀子去湊,不要累眾人,捕批我也不去銷了。」正是:
千金等一毛,高誼照千古。
樊建威道:「我一人也拿不去,你且收著,待我叫了唐萬仞眾人來,也見你一團豪氣。」叔寶收了,就留他數人在家吃酒。
正吃時,只見程咬金與尤俊達來辭。先時程咬金在路邀截柴嗣昌與殺敗金、童兩個,後來雖係俱是相與,心中也有些不安,到認了殺官劫掠時,明明供出個響馬來了,咬金也便過了。尤俊達甚覺乏趣,勉強捱到拜壽,就要起身。程咬金道:「畢竟看得叔寶下落方去,不然,豈有獨累他之理。」及至李、柴兩人回復,知道叔寶可保無事。尤俊達又恐前日晚間言語之際,走漏風息,被人緝捕,故此要先回。賈潤甫亦要脫干係,懈懈相留,故此兩人特來拜謝、告別。叔寶又留了同坐作餞,樊建威在坐,兩邊都不題起。叔寶道:「本意還要留二兄盤桓數日,只為後日要收拾起身,故不得淹留。」臨行時裡面去取出些禮來,卻是秦母送與程母的。吃到大醉,程咬金同尤俊達等回店,五更天自先起身去訖。
滿地霜華映月明,喔咿遠近遍雞聲。
困鱗脫網游偏疾,病鳥驚弦翮更輕。
次日早,秦叔寶知劉刺史處只要賠贓,料不要他,他就挺身去謝來總管,辭他。來總管道:「我當日一時不能執持,令你吃了許多凌辱。如今你且去。羅老將軍、李玄邃分上,回時我還著實看你。你也是不久人下的人。」叔寶叩辭了,出來復大設宴請北來朋友。也是賈潤甫、樊建威、唐萬仞、連巨真陪。這三人感謝柴嗣昌不盡,不知若不為秦叔寶,柴嗣昌如何肯出這部酣力?叔寶又a李玄邃作三封書:一封托柴嗣昌回唐公;一封附尉遲南答羅行台,有禮與他姑夫姑娘;又有書與羅家表弟。一班意氣朋友,這一日傳杯弄盞,說舊談心,更比平時暢快。
杯移飛落月,酒溢泛初霞。
談劇不知夜,深林噪曉鴉。
吃到天明,還沒有散,外邊人馬喧闐,是這五百人來參謁。叔寶換了戎服,在廳上吩咐,止叫隊什長進見。恰也是十個隊長,五十個什長,斑斑斕斕的擺了一天井,都叩了頭。叔寶道:「來爺吩咐,只在明日起行。你們已領行糧,可作速準備行李,明日巳時在西門伺候。」眾人應了一聲散去。單雄信對叔寶道:「前日說的,『求榮不在朱門下。』若如此,也不妨。」叔寶道:「遇了李、柴二仁兄,可謂因禍得福。」李玄邃道:「大丈夫事業,正不可量。」眾人都到寓所取禮來賀。叔寶也都送有贐禮。彼此俱不肯收。伯當道:「叔寶連日忙,我們不要在此鬼混,也等他去收拾收拾行李,也與老嫂講兩句話兒。明日叔寶兄出西門,打從我寓所過,明日在彼相送罷。」眾人一笑而散。
果然叔寶在家收拾了行李,措置了些家事,叫樊建威眾人取了賠贓的這項銀子去。到不得次日巳時,隊什長都全裝摜帶,來迎請他起身。叔寶拜別了母、妻,燒了一陌紙,卻是纏棕大帽,紅刺繡通袖,金鬧裝帶,騎上黃驃馬。這五十人列著隊伍,出西門來,與那青衣小帽在州中比較時,大似不同了。
集古:
蕭蕭斑馬鳴,寶劍倚天橫。
丈夫誓許國,勝作一書生。
出得西門,到吊橋邊,兩下都是從行軍士排圍。在市盡頭一座迎恩寺,叔寶下了馬,進到寺裡,恐有不到的,取花名冊一一點了。又捐己資,隊長每員三錢,什長二錢,散兵一錢。犒賞也費五六十兩銀子。內中選二十名精壯的做家丁,隨身跟用,另有賞。事完,先是他同袍旗牌都來餞送,遞了三杯酒,作別了。次後是單雄信一乾,也遞了三杯酒,叔寶道:「承諸公遠來,該候諸公行才去為是。只奈因玄邃兄提掇,得這一差,期限迫近,不能耽延。」又對柴嗣昌道:「柴大哥,劉刺史處再周旋,莫因弟去,還貽累樊建威兄弟。」柴嗣昌道:「小弟還要為他取執照,不必兄長費心。」對著尉遲兄弟說:「家姑丈處,煩為致意,公事所羈,不得躬謝。」對伯當眾人道:「難得眾兄弟聚在一處,正好盤桓,不料又有此別。」對賈潤甫與樊建威:「家中老母,凡百週旋。」與眾人作別上了馬,三個大銃起行。
相逢一笑間,不料還成別。
回首盻楓林,盡灑離人血。
去後,柴嗣昌在齊州結了賠贓的局,一齊起身。賈潤甫處都有厚贈。柴嗣昌自往汾陽。李玄邃往東都。王伯當相陪尉遲兄弟、張公瑾、白顯道、史大奈走幽州。單雄信、金國俊、童佩之回潞州。都隨路分散不題。正是:
男兒生世間,焉能日依依。
來作德星聚,去如行雲飛。
總評:
玄邃對來總管,以直以對,快人自宜如此也。柴嗣昌對劉刺史,婉以曲對,套頭人宜如此也。其間劉刺史之官腔。秦叔寶之俠氣,樊建威之卑瑣,王伯當之排調皆人與一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