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單雄信馳送綠林箭 程咬金踹斷楊木板
詩曰:
四海知交金石堅,可堪間別已經年。
相攜一笑渾無語,卻憶曾從夢裡圓。
人生只有朋友,沒有君臣父子的尊嚴,有弟兄的友愛,更有妻子前亦說不得的,偏是朋友可以相商。故朋友最是難忘,最能起人記念。況在那一干好朋友的人,真是一日三秋,要尋著機會相聚。
時值深秋,九月天氣,單雄信在家中督促莊客家僮,經理秋收之事,把收得的茹茹米粟,播揚上窖。茹稭梗子,備蓋屋、織壁、柴薪之用。正坐在廳上,只見門上人報王、李二位爺到。單雄信聽了,歡然迎出門來,邀他兩人下馬進內。笑道:「真是我欲人,斯人至矣。」就拉在書房中,列下些現成酒肴,敘向來間闊。雄信道:「前歲底接兄華翰,正掃門下榻,怎直今日方來?」伯當道:「前時自與兄相別,李玄邃因楊越公府中相招,自入長安。後弟又自他處遷延,要去長安會李兄時,路經少華山,為齊國遠所留。住彼日久,書達仁兄,到寶莊來過節盤桓。不期發書之後,就遇見齊州秦大哥。」雄信驚咤:「他在舍下回去,今聞得在來總管標下為官,怎麼在關中又與兄相會?」伯當道:「叔寶因為本官遣差,齎禮與京中楊越公拜壽。齊國遠不認得叔寶,討起攔路的常例來。兩人力戰,不分勝負。是我下山解圍,邀到山上,言及進京拜壽,就鼓起長安看燈的興來,失信於仁兄。將到長安六十里遠永福寺內,遇見太原唐公的令婿柴嗣昌,叔寶當初在楂樹崗,曾救他令岳一場大難,故此起個祠堂報德,叫做報德祠。叔寶因看祠言及,就被他留住,在彼處過了殘年。正月十四日進京,十五日就惹出潑天的禍來,打死了宇文公子。」雄信吐舌驚張道:「嚇殺我,我聽得傳言說,有六個人,在長安大亂,著忙得緊。不知何人?後來打聽的實,說是太原李淵的家將,我到放了心,卻是你們做的這一件事。」李玄邃道:「這節事也大孟浪,若不是唐公腳力大,宇文述拿不著實跡,幾乎把一樁大禍,葬在我族兄身上。」單雄信道:「這等叔寶已久在家中了?」伯當道:「當夜他就散去。」雄信道:「我幾番要往山東去看他,沒有個機會。今日聞賢弟之言,卻又引起我山東的興頭來。」伯當道:「小弟們固因別久來看兄,也要邀兄往山東去。」雄信道:「有什麼事來?」伯當道:「今年九月二十三日,是叔寶的令堂老夫人整壽七旬。叔寶是個孝子,京師大鬧之夜,分手匆匆。馬上囑付『家母整壽九月二十三日,兄如不棄,光降寒門。』故此我到長安,尋了李玄邃,又偶然長安會了柴嗣昌。他是在京中為岳翁抅乾甚麼,談起拜壽,他也欣然。因說他岳翁有數千兩贈叔寶的銀子,要回家取了送去。故我只與玄邃兄來,拉你同往。」
縱聯膠漆似陳雷,骨肉情濃又不回。
嵩祝好伸猶子意,北堂同進萬年杯。
雄信道:「此事最好,卻只是一件:我的朋友卻多,知事的,說伯當邀雄信往齊州與叔寶母親拜壽;不知事的,道雄信為人待朋友有厚薄,往山東與秦母拜壽,只邀了王伯當去,不攜帶我一走,卻不怪到我身上來。」李玄邃道:「小弟有個愚見,使兄一舉兩得。」雄信道:「請教。」李玄邃道:「兄把相知的朋友,邀幾位同去,一者替叔寶增輝,一來見兄不偏朋友。叔寶還在不足的時候,多帶些禮物去,也表得我們相知的意思。」雄信道:「好,卻只是一件,都是潞州朋友,如今傳帖就邀他去,恐路有遠近不同,在家與不在家,程途往返,誤了壽期,反為不美。我也有個道理,二位且自飲酒。」
雄信回內書房,取二十兩散碎銀子,包做兩包,拿兩枝自己的令箭。雄信卻又不是武弁官員,怎麼用得令箭?這令箭卻只是做就的竹籌,有雄信字號花押,取信於江湖的豪傑朋友。觀了此籌,如君命召,不俟駕而行。把這兩枝令箭安在銀包兩處,用盤兒盛著,叫小童捧至席前,當王、李二友發付。叫兩個走差的手下來。門下有許多去得的人,一齊當道:「小的們都在。」雄信指定兩個人道:「你兩個上來,聽我吩咐。」雄信道:「你兩個槽頭認韁口,備兩騎馬,一個人拿十兩銀子為路費草料之資,領一枝令箭,分頭走。一個從河北、良鄉、涿州郡順義村、幽州,但是相知的就把令箭與他瞧。九月十五日,二賢莊會齊,算就七八個日子到齊州,趕九月二十三日與秦奶奶拜壽。九月十五到不得二賢莊,就趕出山東路上相會罷。」又指那一個道:「你這一個奔河南、山東,直至兗州府武南莊尤老爺莊上為止。這東路的老爹,卻不要枉道又請進潞州,收拾壽禮,在官路會齊,同進齊州,二十三日與秦太太拜壽。」二人答應,分頭去了。
羽檄飛如雨,良朋聚若云。
王伯當、李玄邃在單員外莊上飲酒盤桓,十四日北路的朋友就到了三位。良鄉、涿州順義村、幽州是張公瑾、史大奈、白顯通,明日就要起身。雄信又叫手下拿兩封柬帖,對伯當道:「童佩之、金國俊,昔年與叔寶也曾有一拜,不要偏了二人,拿帖請他山東走走。」童佩之、金國俊相邀濟南府,與叔寶母親拜壽,卻問來人,又知外日北路朋友皆到,隨即收拾禮物,備馬出城,到二賢莊會諸友,敘情飲酒。
次日絕早起身,賓主八人,部下從者,不止十餘人。行囊禮物,隨身兵器,用小車子車著,也有個打前站的騎馬,在前途先尋下處。過汝南、奔山東,一路而來。九月家間,金風送樹葉飄黃,眾豪傑拍鞍馳驟。正走之間,只見塵頭亂起,打前站的發馬來報:「眾老爹,到山東界內,有綠林老爹攔住一位少年在前廝殺,不好前去。」這個手下人,稱呼好沒分曉,怎麼綠林中叫老爹?這八個人裡面倒有好幾個曾在綠林中吃茶飯的,因此礙口,只得叫老爹。雄信以為得意,馬上笑道:「不知是那個兄弟,看了我的令箭,在中途伺候。隨便也覓些盤費是了,著那個前去看看。」童佩之、金國俊道:「小弟二人願往。」縱馬前去:
馬飛去兔疑霜葉,人逐驚塵趁曉風。
雄信鞍鞒上對伯當點頭道:「這兩個兄弟雖是通家,不曾見他的武藝。適才聞綠林二字,他就奮勇當先。」伯當搖頭:「單二哥,此二友去得不好。」雄信道:「為何?」伯當道:「他二人在潞州當差,沒有什麼大方情,聞綠林二字,他就有個薰蕕相容的意思。他沒有方情,就不認得那攔路的人了。攔路的卻也不認得他,言語不妥,就廝殺起來。這童佩之,金國俊倘有差池,兄卻是拿帖邀他往山東來的。『同行無疏伴』,兄卻推不得干係。他兩個本領若好,攔路的朋友有失,卻是奉兄令箭等候的,傷了江湖的信義。」雄信道:「賢弟講得有理,你就該去看看。」伯當道:「小弟卻不敢辭勞。」取銀矛,別了諸友,縱馬前來。見塵頭起處,果然交戰敗將下來。卻是柴嗣昌與王伯當相期來會叔寶,他帶得行李沉重,衣裝炫耀,撞了尤俊達、程咬金,觸了他眼,攔路要截他的。這柴嗣昌也有些本領,只是戰他兩個不下,恰好童佩之兩人趕來,便拔刀相助。不知這程咬金逞著膂力,那裡怕你。留著尤俊達與柴嗣昌戀戰,他自趕來,沒上沒下一頓斧,砍得金、童兩個飛起,他直追下來,好似:
得霜鷹翅疾,覓穴兔奔忙。
金、童兩個見王伯當道:「好一個狠響馬,讓他去罷。」伯當笑一笑,讓過二人,接住後邊馬上這個豪傑,橫槍高叫:「朋友慢來,我知你都是道中。」咬金不通方語,舉斧照伯當頂梁門就砍:「我又不是吃素的,什麼道中?」伯當暗笑:「好個粗人,我和你都是綠林中朋友。」咬金道:「就是七林中,也要留下買路錢來。」斧照伯當上三路、頂梁門、兩頷頦、天右肩胛,如瓢潑盆傾,疾風暴雨砍剁下來。伯當手中的槍,不回他手,只是鉤撩磕撥,搪塞封避。卻又等他膂力盡了,斧法散亂,將左手槍桿一鬆,右手一串,就似銀龍出海,玉蟒伸腰,奔咬金面門鎖喉刺將上來。伯當留情,剛到他喉下,槍就收回,不然挑落於馬下了。咬金用斧來鉤他的槍,勾便勾開了,帶馬連人都閃動,招架不住,拍馬落荒。伯當隨後追趕,問其來歷。咬金叫:「尤員外來救我!」這時尤俊達又為柴嗣昌戰住,不得脫身。倒是伯當見了道:「柴郡馬、尤員外,你兩人不要戰,都是一家人,往齊州去的。」
此時三人俱下馬來相見了。程咬金氣喘吁吁的,兜著馬在那廂看。尤俊達也叫來相見。尤俊達對伯當道:「曾見單二哥?」伯當望一望後邊,指道:「兀那來的不是。」因是金、童兩個去道:「響馬甚是了得。」故此單雄信一行忙來策應。一到彼此相敘,正是:
莫言萍梗隨漂泊,喜見因風有聚時。
伯當對雄信道:「這便是柴郡馬。」都敘齒揖了,單雄信道:「還有適才金國俊道的有膂力的朋友呢?」尤俊達道:「是敝友程知節。」大家也都大笑。見了禮,尤俊達要留眾人,回莊歇馬。雄信道:「今日是九月二十一日,若到寶莊,恐誤壽期。拜壽之後,尊府多住幾日。賢弟的禮物,可曾帶來?」俊達道:「不過是折乾的意思,俱在此間。」共十一友,同進濟南,離齊州有四十里之地,已夕陽時候了。
到義桑村,有三四百戶人家,這個鎮市,怎麼叫做義桑村?江南地方,倚桑田桑園,謂之腴產。只是山東養蠶,織那韃韃土綢,機戶人家,官桑憑民間採取,故叫做義桑村。若是春末夏初蠶忙時,也還熱鬧。九月間休囚天氣,人家都關門閉戶,只有一家大姓,起蓋一帶好樓,迎接往來客商。手下人都往義桑村投店,眾豪傑至店門下馬。店主著火家搬行李,進客房,馬牽槽頭上料。眾豪傑解面臉拂灰塵,邀上草樓飲酒。忽然官路上三騎馬,趕路而來。這三騎馬卻是何人?乃幽州羅公差官,為雄信令箭知會張公瑾、史大奈,尉遲兄弟聞知,史太奈還是新旗牌,沒有責任,打發他先行。尉遲兄弟打手本進帥府,知會公子羅成。公子與母親講,老夫人卻也就記得九月二十三日是嫂嫂的整壽,商議差官送禮。尉遲托公子攛掇謀差山東,假公而濟私,就與秦母拜壽,這來的就是尉遲南、尉遲北。卻還有一名背包的馬夫,共是三騎馬。恰好今日也到義桑村,主人櫃裡招呼:「二位老爺,齊州還有四十里路,途中沒有宿頭,在小店安歇了罷。」尉遲吩咐,交手下接包。酒保取凳,門外接進尉遲兄弟下馬進店。主人出櫃相迎道:「二位,先前有十一位老爺一行,樓上飲酒多時,語言想是醉了。二位老爺卻是尊客,上樓恐相見不便,樓下有一張乾淨的座頭,就自在用晚飯罷。」尉遲南道:「這主人著實知事,那酒後的人,我們和他不好相處,就在樓下安穩一宵。」主人吩咐,擺一桌齊整酒飯,兄弟二人自用。
且說樓上的那十一個豪傑,飲酒作樂,酒有半酣,獨程咬金先醉。他好酒,遇了酒只等醉才住。拿這一杯酒在手中,又想那心上這些窮事:「在關外多年,何等苦惱。回家不久,遇尤員外相邀,長葉林做了這一樁主意,今日結交天下豪傑,我也快活。」這些話不曾言語,腹內躊躇。他心裡有這個念頭,口裡就叫將出來。吃乾了一鐘酒,把酒杯往桌上狠狠的一放,就像自己呼乾的叫一聲:「我快活!」手放杯落,杯如粉碎還不打緊,腳下一蹬,把樓板蹬折了一塊。
量為歡中闊,言因醉後多。
山東地方人家起蓋的草樓,樓板卻都是楊柳木鋸的,薄板上又有節頭,怎麼當得他那一腳,蹬折樓板掉下灰塵,把尉遲兄弟酒席都打壞了。尉遲南還尊重,袖拂塵灰:「這個朋友怎麼這樣村的緊。」尉遲北卻是少年英雄,那裡容得,仰面望樓上就罵:「上面是什麼畜生!吃草料罷了,把那蹄子怎麼亂搗?」咬金也是容不得人的,聽見這人罵,坐近樓梯,將身一躍,就跳將下來,逕奔尉遲北。尉遲北抓住程咬金,兩個豪傑,膂力無窮,羅段衣服都扯得粉碎,乒乓劈拍,拳頭亂打。還虧了風高地面,那草樓像生根柱棵,不然一霎兒就捱倒了。尉遲南不好動手幫兄弟,自展他的官腔,叫:「酒保,這個地方是什麼衙門管的?」覺道他就是個官了。雄信樓上聞言,也就動起怒來,道:「列位,下邊這個朋友出言也自滿,野店荒村,酒後鬥毆相爭,以強為勝,問什麼衙門該管,管得著那一個?都下去打去。」那問什麼衙門該管地方的,卻是幽州土音。上面張公瑾,卻是幽州朋友。公謹道:「兄且息怒,像是敝鄉裡的聲音。」雄信道:「賢弟,快下去看看。」公瑾下樓梯還有幾步,就看見尉遲南,轉身上來,對雄信講:「幽州尉遲崑玉。」雄信大喜,叫速速下去。尉遲南看見公瑾同一班豪傑下來,料是雄信朋友,喝退尉遲北。尤俊達也喝回程咬金。咬金、尉遲更換衣服,都來相見,彼此陪禮。主人叫酒保拿斧頭上樓,把踹壞的那一塊板都敲打停當,又排一桌齊整酒上去。畢竟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總評:
單雄信令箭行得通,竟是盜賊之首。程咬金動輒尚氣撒村,後日卻成忠義之名,可見天下事,惟豪舉的做得,惟粗直的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