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長葉林響馬自通名 齊州城太守請捕盜
詩曰:
荷鋤老翁淚如雨,惆悵年來事場圃。
縣官租賦苦日增,增者不除蠲復取。
況復有猾胥,奸獪能侵漁。
羨餘火耗媚令長,加派飛灑□裡閭。
秋征那待禾黎熟,打門有吏毒如蝮。
錢穀實其囊,雞豚飽其腹。
但言功令峻,遲則為鞭撲。
典衣何惜婦無□,啼饑寧復顧子孫。
初征一室歎懸磬,再征稱貸聊自存。
三征剩有孑身在,鞭笞已復無完臀。
年時自喜多田畝,豈料今來成害藪。
終年耕耨一粒無,廬舍還為他人有。
溝渠展轉淚不乾,遷徙堪嗟行路難。
阿誰為把窮民繪,試起當年人主觀。
小民食王之土,秋糧夏稅,理之當然,也便不為民害。所苦無藝雲征,因事加派。比如一府加派三千兩助工,若照正額錢糧起科,加派所增也不多。但是一班貪污官吏,乘機射利,原止該每畝加銀半分,他便加做一分。那一個小民,來與他算個兜底賬。況這每分上,又要加出等頭火耗,完納使用,便就擾害了。況起解三千兩銀子,又有起解路費,上納鋪垫,都要出在小民,不免召怨,起人妄圖了。
尤員外說的長葉林,是尤員外從來做生意的去處,乃兩州搭界地方,又服齊州,又服兗州。尤員外取了人的銀兩,失事的人齊州告失狀,尤員外就著人往齊州去打關節,就推說是兗州掌管的。若在兗州府去遞失狀,又推說是齊州掌管的。所以說失賊經官,破財不盡。兩頭一走,盤費具無,只得束手而回。尤員外故此不得出丑。今日著人打聽,卻還要在長葉林動手。
數日之間,探聽的人回來,報十月望後起身,十月廿四日可到長葉林地方。有一員解官,一員防送武官,二十名長箭手護送。二十三夜間,尤員外先取好酒,把咬金吃個半酣,帶從人,五鼓時候到長葉林,攛掇咬金道:「賢弟,我與你終身受用,在此一舉。」咬金捉斧上馬道:「都在小弟身上。」出長葉林官道,立定坐下馬,橫斧於鞍鞒,如猛虎盤踞於當道。先有打前站官盧方,乃青州折衝校尉,離銀兩十數裡,當先開路,也防小人不測之事。先到長葉林,咬金一馬衝將下來,高叫「留下買路錢來!」那個盧方,卻也是弓馬熟閒的武官,舉槍招架,罵道:「響馬,你只好在深山幽僻去處剪逕,苟圖衣食。這是三京六府解京的錢糧,須要迴避。你這賊人,這等大膽!」咬金道:「天下客商,老爺分毫不取,聞得青州有三千兩銀子,特來做這件生意。」盧方道:「咄!響馬無知,什麼生意?」縱馬挺槍,分心就挑。咬金手中斧火速忙迎,兩馬相撞,斧槍並舉。鬥有十數個回合,後面塵頭起處,押銀官銀扛已到。咬金見後面有人到,恐敵人又有幫手,縱馬搖斧,斲一斧來。盧方架不住,連肩卸背,砍於馬下。可是:
斧搖秋月影,血噴晚霞紅。
二十名長箭手趕到,見盧方落馬,各舉標槍,叫道:「前站盧爺,被響馬傷了。」咬金乘勢縱馬搖斧,砍倒三四個部下的人。眾人都丟槍棄棒,過澗而去,抱頭鼠竄,把銀子都棄在長葉林中。解官戶曹參軍薛亮,收回馬奔舊路逃生。咬金不捨,縱馬趕去。手下莊客,進長葉林,報尤員外:「程老爹得勝了,殺了一員官,砍倒三四個部下人,皇銀都丟在長葉林下。」尤員外領手下上官道,將鞘箍劈開,把銀子都搬回武南莊去,殺倒豬羊還願擺酒,等咬金賀喜。
咬金此時追解官薛亮十數裡之遠,還趕著。他這個主意,不為趕盡殺絕,他不曉得銀子棄在長葉林中,只道馬上帶回銀子去了,故要追趕這解官。薛亮回頭,見趕得近了,老大著忙。他是個做官的,又不好哀告響馬饒命,叫道:「響馬,我與你往日無冤,今日無仇,你剪逕不過要銀子,如今銀子已都撇在長葉林,卻又來追我怎的?」咬金聽說銀子在長葉林,無心追趕,撥回馬走得緩了。薛亮見響馬不趕,又罵兩聲:「響馬,銀子便剪去,好好看守。我回去稟了刺史,差人來緝拿你,卻不要走。」觸起咬金的怒來,叫道:「你且不要走,我不殺你。我不是無名的好漢,通一個名與你去。我叫做程咬金,平生再不欺人,我一個相厚朋友叫尤俊達,是我二人取了這三千兩銀子,你去罷!」咬金通了兩個的名,方才收回馬來,到武南莊還遠,馬上懊悔適才也不該通名,尤員外曉得,要埋怨我,倒隱了這句話罷。咬金若不隱藏此言,尤俊達連武南莊住也不敢住了。咬金回莊,且賀喜飲酒,不題。正是:
喜入酒腸寬是海,那管人悶堆眉角重如山。
那解官跑得自己滿面灰塵,那馬一身血汗,也不等這些長箭手,獨自趕到州中,正值刺史斛斯平坐堂,薛解官連忙跪下,斛刺史也吃一驚。薛亮便稟道:「小官蒙大人差委,督解銀兩,前赴洛陽。廿四日行至齊州地方,長葉林閃出兩個賊首,率數十餘人來劫銀兩。彼時天色尚早,齊州防送官兵都不到,眾寡不敵,被殺了將官盧方,長箭手四名。小官抵死相持,留得性命,銀兩都被搶去,特來稟上大人,乞移文齊州,著他緝拿這乾賊人與這三千銀兩。」斛刺史聽了大怒道:「豈有響馬敢劫錢糧,你不小心,失去銀兩,那齊州代你賠償?」叫:「左右取枷;來,我只解你到洛陽總理楊僕射跟前,憑他著你陪,著齊州賠。」叫聲「拿下。」薛亮驚得魂不附體,若是要賠這三千銀子,怕不連累妻子,波及親戚。忙叫道:「老爺在上,這賊人還可緝。他攔截時,自稱甚麼靖山大王陳達尤金,只要坐名要齊州訪拿他便了。」斛刺史將薛亮喝罵一場,做一角文書,申總理東都營造楊越公,道:「已經措銀三千兩起解,行至齊州長葉林,因該州不行防送,致遭響馬劫去,乞著該州擒緝賠償。」一面移文齊州,要他根緝陳達尤金並銀兩。薛亮羈候,俟東都都回文區處。彼此並肩衙門,那劉刺史也丟開不在心上。
不期過得數日,楊越公文轉,道:「大工緊急,一月之內,如拿不著,該州先行措銀賠償。三月之內如賊人未獲,刺史停俸,巡捕員役重處。薛亮革職為民,盧方優恤。」這番青州斛刺史回卸了擔子,卻把來推在齊州劉刺史身上。這劉刺史便急躁起來,道:「三千兩銀子,非同小可,如何賠得起?若要科派在小民身上,才派得三千兩起解,如何又派?若說地方失於救護,捕官失於覺察,要他賠償,一發體恤下情,也賠不來。若說庫中無礙銀兩,一個官升任收拾一番,如何有得存留與我。若要我賠,是些微錢糧的等頭火耗,詞訟的罰贖,再有百姓舊欠錢糧,已徵未經報解,因新君即位赦免,卻都是自己落包裡銀子,怎與強盜賠償,終不然我在這裡替強盜做官。我如今只把捕盜狠比,他比不過,定行緝出這乾劫賊。若是大伙積盜,起出贓來,還不止三千銀子。若是貧窮烏合之賊,料行花費不多,就賠也有限。」一坐堂便叫原領批廣捕捕盜都頭樊虎,副都頭唐萬仞,道:「這乾響馬,既有名字,可以挨查,怎麼數月並無消息?這明係你等與他烹分這項錢糧,故此不有我緝結。」樊虎道:「老爺!從來再無強盜大膽,敢於通名的。明是故說詭名,將人炫惑,所以小的遍處捱緝,並無蹤跡。」劉知府道:「縱是詭名,豈有劫去三千銀子已經數月,並沒個影響。不是得財玩寇,也是怠惰不肯用心,不打你也不上緊。」初次把樊虎、唐萬仞打了十五,限三日一比,以後一概三十板,都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這些人有比較的事在身上,正是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偏生日子又過得快,才打了比較,明日又該比較了,卻都在樊虎家中燒齊心紙,吃協力酒,計較個主意。明日進府比較,好回話轉限免打,卻就計較出是非來。
他這三個為頭的在一處坐,那五十名人條桌上坐,又在一邊,樊虎對唐萬仞道:「賢弟,我們枉受官刑,我想起個主意來。秦大哥在本州捕盜多年,方情遠達,就不認得陳達,也認得尤金。目今在來總管標下為官,前日奉差回來,有多少東西。明日進州稟官:見得本州有舊捕盜秦瓊,在州捕盜多年,深知賊人行徑,見充總管來爺標下旗牌,望老爺討回秦瓊,響馬陳達、尤金便有下落。討得下來,我們也就造化了,討不下來,也搪得明日一限。」這樊虎二人,與叔寶卻都是通家厚友,還是這等從長商議。那五十個土兵,都是小人兒,聽得這句話,都七七察察亂嚷起來:「這樣好話,瞞著我們講,明日進州,太爺見得本衙門元有捕盜秦瓊,在本州捕盜多年,深知賊人巢穴,得受響馬常例,有錢買閒,謀幹在來爺標下為官,雖是旗牌官,遮掩身體,響馬的常例,還送在秦瓊家門上。今日有秦瓊,明日就有陳達、尤金。老爺若不做主,就把小的們打死,也找不出個賊人來。」捕盜樊虎說:「列位,不要在我家裡嚷,明日進衙門稟官就是。」各散去訖。
明早州前會齊,人進儀門,將儀門就關了。樊虎拿批上月台來轉限,眾人都跪在丹墀下面。經承的吏,將批接上公座,劉刺史舉筆在手,問樊虎:「這響馬曾有蹤跡麼?」樊虎道:「老爺,蹤跡全無。」刺史把筆就放下了,叫用刑的,拿下去打。一聲吶喊,執刑的都上來奔樊虎。這些用刑的人都是樊建威一班豪傑,僱募在府應役,來扯他時,樊虎道:「不要亂扯!小的還有一事稟上老爺。」刺史道:「有什麼事?」樊虎道:「本州府有個秦瓊,元是本衙門捕盜,如今現在總管來節度老爺標下為官。他捕盜多年,地方大盜積窩,他還知得些蹤影,望老爺到來爺府中,將秦瓊討回,那陳達、尤金,定有下落。」刺史還不曾答應允與不允,那五十多人上月台亂叫打滾:「老爺做主,討回秦瓊。這秦瓊因受響馬常例買閒,在來爺節度府中為官,老爺若不做主討回秦瓊,倒比捕盜,老爺就打死小的們也無濟於事。」劉刺史見眾人異口一詞,只得舉筆轉限免比,出府伺候。
不說眾人躲過一限,卻說秦叔寶自長安回家,常想起當日雖然是個義舉,卻是打死得宇文惠及,也無濟於那女子。倘若當日出不得京來,把一個性命,乾乾的償了宇文惠及,一個蓋世英雄也只如此了局,撇下老母嬌妻,誰為看管?也只算得個莽,算不得個俠。就是聶政,他親在不肯以身許人,總之搭得伏伴不妥,便把李藥師言語都忘了。以此在家也只收斂。
這日只見正在府中立班,外邊報本州劉刺史相見。來總管命請進。兩下相見了,也敘了幾句寒溫。劉刺史便開言:「上年因東都起建宮殿,山東各州都有協濟銀兩;不料青州一行三千兩錢糧,行至本州長葉林被劫,那強盜還自通名,叫甚陳達、尤金。青州申文東都,那督理的僕射楊越公,他移文將下官停俸,著令一月內賠償前銀,並要這一乾強賊,如遲還要加罪。已曾差人緝拿,並無消息。據眾捕稟稱,原有都頭秦瓊,今在貴府做旗牌,他極會捕賊,意思暫從老大人處借去,捉拿此賊,以了此局。」來總管把秦瓊一看,對劉刺史道:「那長大的便是秦瓊,這人極有才乾,下官要不時差遣,怎又好兼州中事?」秦叔寶也就跪下道:「旗牌在府,原要伺候老爺不時差委,捕盜原有樊虎一乾,怎叫旗牌代他。」來總管道:「正是,還著該州捕盜根緝才是。」劉刺史見秦瓊推諉,來總管不從,心中也老大不快,道:「下官也只要拿得賊人,免於賠償罷了,豈苦苦要這秦瓊。但各捕人稟稱秦瓊原是捕盜,平日慣收受響馬常例,謀充在老大人軍前為官,還要到上司及東都告狀。下官以為不若等他協同一齊捕盜,若僥倖拿著,也是一功;若或推辭,怕這乾人在行台及東都告下狀來,那時秦瓊要推也推不得了。」來總管聽說了,便叫:「我卻有處。秦瓊過來,據劉刺史說你得受響馬常例,難道果有此事?這也不過激勵你成功,就是捕盜,也是國家的正事,不要在此推調,你就跟那劉刺史去罷。」叔寶見本官不做主,就沒把臂了。又見劉太守怒目睜睜,就改口道:「老爺吩咐,劉爺要旗牌去,怎敢不去。只是旗牌力量。與樊虎一乾差不多,怕了不事來,反代他們受禍。」來總管道:「他這一乾捕盜要你,他也畢竟知你本事了得。你且去,我這廂有事,還要來取你。」
秦瓊只得隨了劉刺史出來。出府時,唐萬仞連明都在府外接住道:「秦大哥,沒奈何纏到你身上來。兄的義氣深重,決不肯親自去拿,露個風聲在小弟耳內,我們舍死忘生的去,也說不得了。」叔寶道:「賢弟,我果然不知什麼陳達、尤金。」挨挨擠擠到了府前。叔寶換了平常的衣服,進府公堂跪下。劉刺史以好言寬慰秦瓊:「秦瓊,你比不得別的捕盜人員,你卻是個有前程的人,素常也能事。就是今日我討你下來,也出於無奈。你若果然拿了這兩個通名的賊寇,我這個衙門中除賞錢外,別有許多看顧你的去處,就是你那本官來爺,自然加獎。這個批上,我就即用你的名字了。」
叔寶同眾友出府燒紙,齊心捕緝,此事蹤跡全無。三日進府轉限,看來總管衙門分上,還不好就打。秦瓊到第二第三限,秦瓊也受無妄之災了。畢竟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總評:
程咬金雖做響馬,觀其臨去通名,其氣象畢竟不同,真乃晉時祖士雅、戴若思一流人,但知節之氣略粗耳。(原評)
通名自是粗率處,非豪傑也。此段光景,視據胡牀自若者何似哉。就個中評是非,原是向癡人行說夢。若論作者描神寫照之妙,知節之真英雄,全在信尤達不疑,遇叔寶不隱,故卒能委身真主,以功名善終,論戴若思事業,則知節勝之。至祖士雅,則又屬殊絕人物。天不祚晉,功業不終。惟靖康宗留守,庶可比肩,知節非其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