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程咬金無處賣柴扒 尤俊達有心劫銀槓
詩曰:
隋室開茲水,初心謀大賒。
一千里力役,百萬民吁嗟。
水殿不復返,龍舟應小瑕。
溢流隨陡岸,濁浪噴黃沙。
兩人迎客至,三月柳飛花。
日腳沉雲外,榆梢噪曉鴉。
如今游子俗,異日便天家。
且樂人間景,休尋海上槎。
人喧舟艤岸,風細錦帆斜。
莫言無後利,千古壯京華。
這首詩,便是陳後主嘲隋主的。他嘲隋主開河道,莫言無後利。果然這條河,利了後世,莫說先朝通到洛陽長安;就我大明,虧元人又開了會通河,如今浙直糧餉,進了瓜州閘,由揚州淮上,也直可抵京。只是後世雖得了他的便宜,不知當時也受他無限擾害。
且不說他在西苑快樂,自古大工大役,必竟役民賦民,況且是開汴河、起東都、築西苑、造龍舟,如何能不向州縣征索。當時隋主,為要起這幾件大工,先期傳旨:除東都、江都現在興役地方外,其餘附近大州,各差官解銀,多少不等,赴洛都協濟。山東齊州與青州,都坐了協濟銀三千兩,各州俱各措置起解。早因此打動了一個好漢,卻是兗州東阿縣武南莊,有一個豪傑姓尤名通字俊達,在綠林中行走多年,其家甚富,山東六府,皆稱他做尤員外。他既富了,怎麼又做響馬?山東迤北一帶,若是短路的,拿了條扛子,閃在道兒上,兩邊土牆缺裡,遇著孤客,也做了些營生,但止好劫個單行孤客罷了。若是響馬,莫說勁弓短刀,這些所費不多錢,一匹馬卻也要百十兩銀子。況且有馬便要馬房,就要每日的馬料。上得料足,這馬方走得。若是南邊的強盜,只為養不家裡活,走了凶心,怎有錢養馬?故北邊響馬,以是有本錢強盜,必定是大戶方做得。此人聞得青州有三千銀子上京,兗州乃必由之地,意欲探取。但只是想起打劫客商,他不過一起十多個人,就有幾個了得的人,也不怕他。這是官錢糧,必竟差官有兵護送,還有所過州縣,也撥兵防護,打劫是難。況又客商被劫,雖然來告一張失單,卻沒一個坐在這廂賠飯錢打官司的理。失主去,官便丟了。這是鄰州的錢糧,怕擒捉得緊,不如放下這肚腸罷。但說起人的利心極是可笑,尤員外明知利害,畢竟貪心重了,放不下這三千兩銀子。正是:
錢是貪夫餌,徘徊自上鉤。
卻想家中,這幾個莊客,也都沒甚膂力,要尋個好手,與手下人商議:「我這武南莊左近,可有埋名的好漢,相尋一人,取此無礙之物,也是一樁大生意。」手下人曉得主人的意思,答道:「我門街前巷後,雖有幾個撥手撥腳的,卻是七青八黃的,叫不上好漢。離此五六里之地,原在斑鳩店住的,今自移在此,一個人姓程,名咬金,表字知節。當初曾販賣私鹽,拒了官兵,問在邊外充軍,遇了恩赦,得以還家。若遇得此人,做事便容易了。」尤員外道:「我向聞其名,你們可認得他麼?」手下道:「小的們也只是耳聞,不曾目見。」尤員外牢記在心,不日要去尋他幹事。
不道事有湊巧,一日尤員外偶過酒家,是日十月天氣,忽然作冷,西風刮地,樹葉紛飛。尤員外動了吃酒的興,下了馬,走進店家廳上,南面坐下。才吃得一杯茶,只見一個長大漢子,走入店來。那漢子怎生狀貌?憑般打扮?但見他:
雙眉剔豎,兩目晶瑩。雙眉剔豎,濃似烏雲;兩目晶瑩,光如急電。疙瘩臉、橫生怪肉;邋遢嘴、露出了獠牙。腮邊卷結紅紅須,耳後蓬鬆長短髮,粗豪氣質,渾如生鐵團成;狡悍身材,卻似頑銅鑄就。卻是一條剛直漢,須知不是等閒人。
這漢子衣衫襤縷,腳步倉皇,肩上馱幾個柴扒兒,放了柴扒坐下,便討熱酒來吃,好像與店家識熟的一般。尤員外定睛觀看,見他舉止有些古怪,因店小二掇著小菜上來,悄聲問道:「這人姓甚名誰?你們可認得他的麼?」小二道:「這人常來吃酒的,怎麼不認得他。他住在斑鳩店,小名程一郎,不知他的名字。」尤員外聽得斑鳩店,又是姓程,就想到程咬金身上。起身走近前來,拱手道:「請問老兄上姓?」咬金道:「在下姓程。」尤員外道:「高居何處?」咬金道:「住在斑鳩店。」尤員外道:「斑鳩店有一位程知節兄,莫非就是盛族麼?」咬金笑道:「那裡什麼盛族,家母便生得區區一人,不知有族裡也沒有族裡。只小子叫做程咬金,表字知節,又叫程一郎。員外問咱怎的?」尤員外聽說就是程咬金,就像拾了活寶的一般。正是:
卻疑蹤跡雲泥隔,豈料英雄入彀來。
問道:「為何有這些柴扒,敢是賣的麼?」咬金道:「差也不多,小子家中止有老母,全靠編些竹箕,做兩個柴扒養他。今日馱出來,沒有人買,風大得緊,在此吃杯熱酒,也待要回去了。請問員外上姓大號?為何問及小子?」尤通道:「久慕大名,有事相煩,且是一主大生意。只是店裡不好講話,屈到寒家去坐了,才好細細商量。」咬金道:「今日遇了知己,但憑吩咐,敢不追隨。只是酒在口邊,且吃了幾碗,到宅上再吃何如?」
酒逢知己千鐘少,拚向壚頭一醉眠。
尤通道:「這卻甚妙。」就拉他同坐一桌。一個富翁與那一個窮漢對坐,店上多少人看了,掩口而笑。他兩人只是吃酒,吃了幾大杯,尤通算了帳出店。咬金道:「這幾個柴扒兒,就作了前日欠你的酒錢罷。」拱手出店。尤通先時有匹馬來,朋友同行,不便騎馬,先著人打回,與咬金同行。
到了家裡吃茶過了,促膝而坐,說:「連年水旱,家道清乏,要出門營運,路上難走,要求老兄同行,賺來一半平分。」咬金道:「你要我做伙計麼?」尤通道:「這卻說差了。小弟久仰義勇,無由一見。今日得會,只要借著營運為商,我兩人做了一處。今日訂交之始,須要結為兄弟,永遠相交,再無疑貳。」咬金道:「小弟粗笨,怎好結拜。」尤通道:「小弟心願如此,不必推辭。」二人敘了年紀,尤通長咬金五歲,就拜為兄,咬金為弟。拈香八拜,誓同生死,患難扶持。正是:
結交未可分貧富,定誼須堪托死生。
咬金道:「出路固好,只是我的母親在家,無人看管,如何是好?」尤通道:「既為兄弟,令堂是小弟的伯母,自當接過寒家供養。事不宜遲,就是今夜接得過來才妙。」咬金道:「小弟賣了柴扒,有幾個錢,糴幾顆米兒回去,才好見他。今日柴扒又不曾賣得,如今天色又晚,卒然要他到宅上來,他也未必肯信。」尤通道:「說得有理,這卻不難,今夜先取一錠銀子去,與令堂為搬移之費,他見了自然歡喜,自然肯來了。」咬金道:「這倒使得,快些拿來。」尤通袖中出銀一錠,遞與咬金。咬金接來,就入袖中,略不道謝。原是:
相契在肝膈,金錢何足論。
尤員外一面吩咐擺飯,咬金心中歡喜,放開酒量,杯杯滿,盞盞乾。尤員外看了暗笑,見杯小不足以充其量,叫取碗來。咬金不知是家釀香醪,十分酒力,只見甜津津好上口,迭連倒了幾十碗急酒,漸漸的醉來了。勸他再請一杯,倒吃下三四碗。下得急了,順坐傍張開巨口,流一窩清水,重新又吃。如此數番,已被酒困,留不住自己心性,拿出那粗魯形狀來,揎拳捋袖。尤員外又要他吃酒,又怕他吃得太醉了,倒囑付咬金:「過去邀請令堂過來,明日好日子,便好出門做生理。」咬金只得起身。雖是醉中,一心牽係著這一錠銀子,把破衣袖的袖兒恨命捏緊,打躬唱喏,作別出門。不想袖口雖是捏緊,那袖底卻是破的,舉手一拱,那錠銀子早在脅肋邊溜將下來,滾在地上,正在尤家大門口。
和璧原歸趙,亡弓屬楚人。
那些手下人看見了,拾將起來,向尤通道:「員外,適才送他的銀子,倒脫落在這裡,可要趕上去送與他了。」尤通道:「我送銀子與他,正在此默默懊悔。」手下人道:「既要送他,如何又懊悔起來?」尤通道:「這人是個沒傝□的人,拿了銀子去,倘然母子商量起來,竟不肯來了,也沒法處置他。如今落掉這錠銀子,少不得原放我不下,今晚明朝必定母子同來了。」
話分兩頭,卻說咬金一路捏了袖口,走到家中,見了母親,一味歡喜。母親餓得半死,見他吃得臉紅,不覺怒從心起,嗔罵道:「你這畜生,你倒在外邊吃得這般醉了,竟不管我在家中無柴無米,餓得半僵,還要呆著臉笑些什麼?真正是喪心病狂的畜生了,好不氣殺我也。我且問你,今日柴扒已賣盡,賣的錢卻怎麼用了?」咬金笑道:「我的令堂,不須著惱。有大生意到了,還問起柴扒做甚?」母親道:「你是醉了的人,都是酒在那裡講話,我那裡信你!」咬金道:「母親若不信我,待我袖裡取出銀子來你看。」母親道:「銀子在那裡?」咬金摸袖,不見了銀子,又摸那一隻袖,跌腳歎道:「一錠銀子,掉在那裡去了?」母親道:「我說是醉話,那裡有什麼銀子?」咬金睜眼道:「母親若不信孩兒,孩兒就抹殺在母親面前。孩兒憑著大醉,決不敢欺誑母親。孩兒今日馱著柴扒,在街坊上村落裡周回走轉,沒有一人買去。馱著柴扒在酒店上吃酒,不想遇著一個財主,武南莊的尤員外,一見如故,拉孩兒回去。孩兒就把幾把柴扒,算清舊欠酒錢,跟他到家。他與孩兒結拜兄弟,要同孩兒出去做些生理。孩兒道:母親在家無人奉養。他說連夜接了過來,先送一錠銀子,為搬移之費。孩兒心中歡喜,多吃了幾杯,又恐怕遺失了,一路裡把衫袖捏緊。不想這作怪的東西,倒在袖樁邊鑽了出去。這叫做『命裡窮來只是窮,拾了黃金變做銅』。你若不信,我如今就馱你到他家去,便知孩兒說話不虛了。」母親道:「既如此,我如今就同你去。家中左右沒有傢伙,鎖了門就去罷。我肚裡饑餓得緊,卻怎麼處?」咬金道:「你熬到了他家,只怕吃不盡,消化不及,要囫圇撒出來哩。」母子出門,咬金將門鎖上,馱了母親,黑暗地裡一步高一步低,直馱到武南莊尤員外門首,酒都弄得醒了。
咬金放下母親,停一口氣,連連叩門。尤家管門的,早受員外吩咐,料他必來。一聞咬金叩門,隨即開了,進去報與員外得知。尤通尚未睡,也待咬金到來,聽得咬金到了,喜不可言。接進母子,在中堂坐了,尤通即便開言道:「小姪尤通,忝先人遺下些薄產,連年因水澇旱荒,家私日費,目今欲收拾些微本,要往江南販羅段為商。因各處盜賊生發,恐孤掌難鳴,聞得令郎大哥,是個豪傑,要屈他做一個同行伙計。倘若得利均分,以供老母甘旨。」程母出自大家,曉事解理,笑道:「員外差矣。員外是富翁,小兒是粗鄙手藝之人。員外為商,或者途中沒人伏侍,僱小兒做個後生,月支多少錢鈔,做老身養老之費,還像個說話。小兒有何德能,敢與員外結拜兄弟。況且分文本錢也沒有,怎麼講個伙計二字,名分也不相稱。」尤員外道:「尤通久慕令郎大哥高義,情願如此,不敢失言。」吩咐鋪氈,匹立撲六,一頓拜過了。程母頭暈眼花的,也拜了四拜。尤通道:「小姪與令郎出門之後,恐老伯母家中不便,故此接到寒家居住。倘有不週,百凡體諒。」程母道:「老身母子衣食不全,今小兒得附員外,老身又在此安享,感激不盡了。只是小兒性格粗糙,員外只要另把隻眼看顧他,寬恕他,小兒敢不知恩報恩?」尤員外道:「請老伯母進到裡面用飯去。」程母立起身來,照壁一開,有眾丫環掌燈照進,不在話下。
尤員外與程咬金重新吃酒,吃到酒興剛來,尤通卻就把皇銀的事來挑動咬金:「賢弟可知新君即位以來的事?」咬金此時深感天子,應道:「兄長,好皇帝。小弟在外邊思想老母,晝夜熬煎,若不是新君即位,焉能遇赦還鄉,母子重會。」尤員外道:「新君大興工役,每州縣都要出銀三二千兩,協濟大工,實是不堪。」咬金道:「做他的百姓,自然要納糧當差。做他的官,也要與他催徵起解,不要管他閒事。」尤員外道:「這個也罷了。只是我這山東青州,也遵天子旨意,要三千兩協濟,那青州府的太守借名灑派,當分外之差,升堂比較,杖死無辜百姓,斂取民膏,貪酷太甚,只把三千兩銀子起解,他這銀子上京,我這兗州乃必由之地,我如今欲托賢弟之力,取他這三千兩銀子,作本為商,賢弟可有什麼高見?」
憑將密網羅高鳥,願借長竿釣巨鼇。
這個程咬金,曾賣私鹽,與為盜也不遠。見尤員外如此相待,他心中又要馳騁,笑道:「哥哥,只怕他銀子不從此路來。若打這條路經過,不勞兄長費心,只消小弟一馬當先,這項銀子就滾進來了。」員外道:「賢弟卻會什麼兵器?」咬金道:「小弟會用斧,卻也沒有傳授。但閒中無事,將劈柴的板斧裝了長柄,自家舞的到也即溜了。」俊達道:「我舍下到有一柄斧,六十斤重,賢弟可用得?」咬金卻量自己有些膂力,應道:「五六十斤也不為重。」尤員外吩咐手下,伏侍咬金飲酒,自己回後院去,取出那兩柄斧來,卻是渾鐵打成的,兩邊鑄就八卦,名曰八卦宣花斧,量咬金身軀,取一副青銅盔甲,綠羅袍,槽頭有一騎青鬃的劣馬;尤俊達自己有一副披掛,鐵襆頭、烏油甲、黑纓槍、皂羅袍、烏騅馬,這些東西,也般將出來。到飲酒處與咬金一同披掛停當,命手下掌燈火出莊,打稻場上去。用篾纜點火高照,勢如白晝,二人馬上比勢,幾個回合,好是:
咆哮來二虎,天矯起雙龍。
手下眾人,齊聲喝采。這個尤家莊上,周圍數十餘里人家,都靠著尤員外吃飯,所以明火持槍,不避嫌疑。鬥罷下馬,收拾回莊寢宿。
次日著人青州,體探皇銀什麼人押解?幾時起身?那一日到長葉林地方?畢竟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總評:
尤通謀劫皇銀,與取生辰綱者,全不同科。揮金以籠程知節,原欲豢之邀利,更與晁天王結三阮迥絕。要知渠原不是程、秦二公流輩,莫作一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