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老婦人失女訴冤情 眾好漢抱憤成義舉

  詩曰:
  自是英雄膽智奇,捐驅何必為相知。
  秦庭欲碎荊卿骨,韓氏曾橫聶政屍。
  氣吐虹霓扶困弱,劍飛霜雪斷妖魑。
  為君掃盡不平事,肯學長安輕薄兒。
  夫天下盡多不平之事,看了眼珠中火生,聽了心胸中怒髮。這不平之氣,個個有的。若沒個濟弱鋤強的手段,也只乾著惱一番;若逞著一勇,到底制伏他不來,返惹出禍患,也不是英雄知彼知己的伎倆。果是英雄,憑著自己本領,怕甚王孫公子?又怕甚後擁前遮?小試著百萬軍中取上將頭的光景了,怕不似斬狐擊兔,除卻一時大憝,卻也是作淫惡的無不報之理。所謂:
  禍淫原是天心,惟向英雄假手。
  叔寶一班豪傑遍處頑耍,已是二鼓了,見百官下馬牌傍,有幾百人圍繞喧嚷。眾豪傑分開眾人,到裡邊觀看,卻是個老婦人,白髮蓬鬆,蒲伏在地,手打地皮,放聲大哭。伯當卻問傍邊看的人:「今日上元佳節,天子洪恩,與民同樂,這個老婦人為何在街坊啼哭?」看久了的人,卻都知道這件事。答道:「列位,你不要管他這件事。這老婦人,老不知世事,止有一個女兒,受了人的聘禮,還不曾嫁他,也帶了街上看燈,卻撞見宇文公子搶了去」。叔寶道:「是那個宇文公子?」那人道:「就是兵部宇文老爺的公子。」叔寶道:「可就是在射圃圓情的?」眾人答道:「就是他。」這個時候連秦叔寶把李藥師之言,卻丟在爪哇國裡去了。卻都是專抱不平的人,聽見說這句話,一個個都:
  惡氣填胸添勇悍,雙眸爆火露威風。
  叫那老婦人:「你姓什麼?」老嫗道:「老身姓王。」叔寶道:「你住在何處?」老嫗道:「住在宇文大老爺府後。」叔寶道:「你且回去,那個宇文公子,在射圃踢球,我們贏他彩段銀花,有數十餘匹在此,尋著公子,贖你女兒來還你。」老婦於絕處逢生,叩首四拜,哭回家去了。
  叔寶卻問兩邊的人:「那公子搶他的女兒,果有此事麼?」眾人道:「不是今日才搶,十二日就搶起。長安的世俗,元宵賞燈,這些百姓人家的婦女,都出來走橋,到寺院中看燈,就被公子搶了回府去。有乖巧會奉承的,次日或叫父母丈夫進府去,賞些錢鈔就罷了;有那不會說話的,衝撞了公子,打死了丟在夾牆裡邊,沒人敢與他索命。十四日又搶了幾個,今晚這個老婦人,蹈其前轍。」始初時,秦叔寶到還有輸彩段銀花,贖還他的意思。次後聽見這些說話,都動了打的念頭。逢人就問宇文公子。問著人人都道:「列位也該問一聲。」叔寶道:「你長安朋友,說話也可笑。你說那公子在那裡罷了,怎麼說該問?」眾人道:「列位是外京,衣冠也不同,倘若遇見公子,言語對答不來,公子性氣又不好,恐怕傷了列位。」叔寶道:「不知他怎麼樣一個行頭,問了我們好迴避。」眾人道:「宇文公子的行頭太多哩,他有這一所私下的房屋,畜養許多亡命之徒,都是不怕冷熱的人。就是這樣時候賣弄精神,都脫得赤條條的,每人拿一條齊眉短棍,也有一二百個在前邊開路,後邊就是本府會武藝的家將,真槍真刀,擺著社火。公子騎馬,馬前是青衣大帽管家,擺這五六對人,都執著紗燈提爐,面前擺隊。長安城裡,這些勛衛府中的家將,扮的什麼社火,遇見公子,當街舞來,看舞得好,也像射圃圓情的賞花紅;舞得不好的,一頓棍打散了就罷了。」叔寶道:「多謝列位了。」只在那西長安門外,御道上尋宇文公子。三更時候,月明如晝,是晚:
  雲歸海島,霧隱天涯。萬里清霄呈碧,一輪皓月初圓。燈映月,增一倍光輝;月映燈,有十分燦爛。這月溶溶漾漾,似老君太乙爐傾出爛銀盤;那燈灼灼瑩瑩,似天孫七襄機織來鋪地錦。看不盡鐵鎖星橋,觀不了金枝寶樹。黎民百姓人家,點的銀錠燈、花瓶燈、屏風燈、方勝燈,都霞彩妝成;掛的梨花燈、雪花燈、梅花燈、蓮花燈,盡春冰剪簇。排的獅燈、象燈、虎燈、豹燈,張牙舞爪,剪尾跑蹄,噴千條紫霧;懸的蛟燈、龍燈、鼇燈、蟒燈,揚鰭鼓吻,開鱗奮髡,吐萬丈紅光。咭叮叮,玉佩飄飄;廝瑯瑯,寶車絡繹。熱烘烘暖氣侵人,輕馥馥香塵隨馬。也有富家子弟,帶博浪遊人,打幾柄傘兒燈,盡裝的蘇杭貨。三元廟前,打數丈高竿,人人都打五色炮杖。煙火內放出來的,是劉關張三顧諸葛亮,張翼德葭萌戰馬超。望春樓上,有王孫公子,設宴觀燈,教坊司扮出來的社火。楚霸王九戰章邯,伍子胥臨潼舉鼎。滿城中簫鼓喧天,徹夜裡笙歌不斷。猛聽得轟天動地鑼鳴,引一起爭標的社火。打幾柄飄霞帔彩五方旗,引一對虎口狼牙開路
  鬼。
  正抓尋間,巧見宇文公子到了,果然短棍有幾百條,如狼牙相似。自己穿了豔服,坐在馬上,後邊擁有家丁。自古道:「不是冤家不聚頭」。眾人躲在街傍,正要尋他的事,剛剛的到他們前面,就站住了。對子報道:「夏國公竇爺府中家將,有社火來參。」公子問:「什麼故事?」「槍閃閃、戟輝輝,虎牢關三戰呂布的故事。」舞罷,公子道:「好。」眾人討賞,公子才打發得這伙人過去。叔寶衣服都抓紮停當了,高叫:「還有社火哩。」五個豪傑,隔人頭攛將進來,道:「我們是五馬破曹。」公子卻識貨,暗道:「他這班人卻不是跳鬼的身法。」秦叔寶是兩根金簡,王伯當是兩口寶劍,柴嗣昌是一口寶劍,齊國遠是兩柄金槌,李如珪是一條水磨竹節鋼鞭。那鞭簡相撞,叮噹嗶剝之聲,如火星爆囋,只管舞。卻比不得荒郊野外,動手便好上馬逃生。這卻是都城之內,街道雖是寬闊,眾豪傑卻展不開手,兵器又沉重,舞到人面上,寒氣逼人。兩邊人家門口,都站不住了,擠到兩頭去。齊國遠心中暗想道:「此時打死他不難,難是看的阻住去路,不得脫身。除非是燈棚下放起火來,這百姓們要救火,就不得攔我弟兄。」便往屋上一竄。公子只道有這麼一個家數,五個人正舞,一個要從上邊舞將下來,卻不知道他放火。秦叔寶見燈棚上火起,料止不得這件事了,用身法縱一個虎跳,跳於馬前,舉簡照公子頭上就打。那公子坐在馬上,仰著身軀,是不防備的。況且叔寶六十四斤重金裝簡,打在頭上,連馬都打矬了,撞將下來。
  腦漿迸萬朵桃花,滿口牙零傾碎玉。
  手下眾將,看道不好了,打死公子了。各舉槍刀棒棍,奔叔寶打來。叔寶輪金裝簡,招架眾人。齊國遠從燈棚上跳將下來,輪動金槌。這些豪傑,一個個:
  心頭火起,口角雷鳴。奮八九尺猛獸身軀,吐千百丈凌雲志氣。直剪橫衝,似中箭投崖虎豹;前奔後湧,如著槍跳澗豺狼。直打得碧瑯琊,橫三豎四;彩燈樓,東倒西歪。閒遊士客撇笙簫,戲耍頑童丟鼓鈸。風流才子墮冠簪,蓬頭亂竄;美貌佳人褪羅襪,跣足忙奔。高高下下,屍骸堆積平街;濕濕浸浸,血水遍流滿地。威勢踏翻白玉殿,喊聲震動紫金城。
  這些豪傑,在人叢中打成一條血路,向大街奔明德門來,卻是三更以後了。城門外卻有二十二人,黃昏時候,吃過了晚飯,馬上過細料,備了鞍轡,帶在那寬闊街道口,等候主人。他們也分做兩班,著一半人看了馬匹,一半人進城門口街道上,看一回燈,換這看馬的進去。到三更時候,換了幾次,復進城看燈,只見黎民百姓,蓬頭跣足,露體赤身,滿面流血,身帶重傷,口中喊叫快走。這看燈的幾個嘍囉,聽得這個話,慌慌的奔出城來,道:「列位,想是我們老爹,在城裡惹了禍哩,打死什麼宇文公子。你們著幾個看馬,著幾個有膂力的同我去,把城門攔住,不要教守門官把城門關了。若放他關了,我們主人就不得出城了。」眾人道:「說得有理。」十數個大漢到城門口,幾個故意要進城,幾個故意要出城,互相扭扯,就打將起來,把看門的軍人,都推倒了鬼混。此時巡街的金吾將軍與京兆府尹,也聽得打死了宇文公子,怕走了人,飛馬傳令來關門,如何關得住?眾豪傑恰好打到城門口,見城門不閉,都有生路了,便招出門。奪門嘍囉燈月下看見主人,也一哄出城。見路傍有自己的馬,都不占蹬摸鞦,飛身上馬,頓開韁轡。
  滾碎青絲網,走了錦鱗蛟。
  衝破漫天套,高飛玉爪雕。
  七騎馬,帶了一干人,齊奔潼關道上。至永福寺前,柴郡馬要留叔寶在寺中,候唐公回書。叔寶道:「怕有人物色不便。」還囑付寺中:「去把報德祠速速毀了,那兩根泥簡,不要露在人眼中。」舉手作別,馬走如飛。將近少華山,叔寶馬上對伯當道:「來年九月二十三日,是家母的整壽七十,賢弟可來光顧光顧。」伯當與李如珪齊國遠道:「小弟輩自然都來,從此別去,後會有期。」苦苦相邀,叔寶也不肯進山。兩下分手,自回齊州。又囑付兩個健步,叫他不要泄漏,不題。
  卻說城門口留門人去,才得關門,正所謂賊去關門。那街坊上,就是屍山血海一般,黎民百姓,居屋燒燬,不知其數。此時宇文述府中,因天子賜燈,卻就有賜的御宴,大堂開宴,鳳蠟高燒,階下奏樂,一門權貴,享天子洪恩。真乃樂極悲生,飲酒之間,府門外如潮水一般涓涓不斷,許多人擁將進來,甬道丹墀儀門外,一時塞滿。月台上,幾人口稱禍事。宇文述著忙,離宴下滴水簷來,搖著手,叫眾人不要亂喊,著為首的上來說話。上來的幾個,卻是本府的家將,道:「小爺在西長安門外看燈,遇響馬舞社火為由,傷了小爺性命。」既是一門權貴,受天子御宴,這個公子,卻如何不在府中飲酒,倒在外邊閒耍?此子乃不肖之子,貪荒淫之樂,那裡肯在父親面前端端的坐得定?在外看燈,自取暴亡。宇文述卻溺愛不明,聞愛子死於非命,五內皆崩,道:「吾兒與響馬何仇?卻被他打死。」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些家將,卻就曉得是為王家女子這事了,不敢言縱公子為惡的話,只得用謊言遮蓋道:「小爺因酒後與王氏女子作戲頑耍,他那老婦哭訴於響馬,響馬就行兇,將小爺傷了性命。」宇文述問:「那老婦與女子何在?」答道:「老婦不知去向,女子現在府中。」宇文述大怒道:「快拿來,為這一個丑賤人,將我的愛子就死於非命,難道還存留他在世?」叫家將:「拖到儀門,一頓亂棍,與我打殺了罷。」眾人將此女拖出儀門,照頂梁門一頓亂棍,打得腦漿迸裂,血濺渾身,往夾牆裡一丟。眾人進府回復打殺了。宇文述問:「老婦人住在何處?」曉得的答應道:「住在老爺府後。」宇文述吩咐:「叫四員家將,各帶刀斧去,看那老婦人家下,有幾口家屬,盡行殺戮;將住居房屋,替我拆毀,放火燒焚了罷。」叫台下眾人:「不要這等號哭,有曾與響馬拒敵,認得響馬面貌者,留五七人堂下聽用。其餘都出府去。著人叫太醫院官,用藥料理中傷之人。」
  卻說那四員家將,持刀握斧,到化及府後,聞得一個人家,內裡有啾啾唧唧啼哭之聲,正是那老婦人門首。家將叩門,那老婦人只道眾豪傑贖了他女兒回來,歡天喜地開門迎接。四將進門,一頓刀斧,連老婦人孩童共有四五口,盡行殺了。
  說甚傾城麗色,卻是亡家禍胎。
  就放火燒了他的房屋。這廂宇文述猶恨恨不已,忙撤了宴,散了客,叫出幾個本府中善丹青的來。又叫在市上拒敵的家將,把打死公子的強人面目衣裝,一一報來,要圖畫形容,差人捱拿。這打死宇文惠及的,實是叔寶,所以眾人先報他道:「是這人有一丈身軀,二十多年紀,青素衣服,舞著雙簡。」一說說到雙簡,傍邊便惹動一個人,是宇文述的家丁,東宮護衛頭目,忙跪下道:「爺若說這人是雙簡的,這人好查了。這人小的當日仁壽元年,奉爺將令在楂樹崗打那李爺時撞著來。當日也吃了他虧,不曾害得李爺。」宇文述想:「這等是李淵知我當日要害他,故此著此人來報仇了。」此時宇文述這三子俱在前,化及忙道:「這不消講,明日只題本問李淵討命。」智及也把李淵大罵,要報殺弟之仇。只有字文士及,他平日知些理,道:「這也不然,天下人面龐相似的也多,會舞簡的也多;若使李淵要報怨,豈在今日?況且人不曾拿著,也沒證據。便是楂樹崗見來,可對人講得的麼?也只從容報訪罷。」宇文述聽了,也便執不定是唐公家丁。到次日,也只說得是不知名強人,將他兒子打死,燒燬民房,殺傷人口,乞行揖捕。卻把巡城的文武官員,難為幾個罷了。正是:
  猿亡卻致禍延木,城火可憐殃及魚。
  總評:
  義氣所激,憤不顧身,不脫勇夫氣質;然使畏首畏尾,如何抱不平得成?其直前處,正俠烈處,未可與腐儒道也。
  殺人放火,事出匆遽,逃脫出城,不奇。因唐公之疑,遂得安然免禍,真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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