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樊建威冒雪訪行蹤 單員外贈金貽禍水
詩曰:
雲壓關山慘不收,朔風吹送白蒙頭。
身忙不作洛陽臥,誼密時移剡水舟。
怪殺顛狂如落絮,生憎輕薄似浮漚。
誰知一夕藍關路,得與知心少逗遛。
這一首雪詩,單說這雪是高人的清事,豪客的酒籌,行旅的愁媒,卻又在無意中使人會合。
樊虎自離山東,一日到了河東,進潞州府前,挨查了幾個公文下處,尋到王小二店,問道:「借問一聲:有一個山東濟南府人姓秦,號做秦叔寶,曾在你家作寓麼?」小二道:「是有個秦客人在我家作寓,十月初一日賣了馬做路費,星夜回去了。」樊虎長歎流淚。王小二店裡有客,一陣大呼小叫,轉身走進了。柳氏聽見關心,近前問道:「尊客高姓?」樊虎道:「在下姓樊。」柳氏道:「就是樊建威麼?秦客人在我家蹉跎許久,我們又伏侍他不週,日日在這裡望你來,十月初一黃昏時節起身的,難道還不曾到家?」樊虎道:「正是呢。」心中暗想:「如今是十二月初旬,難道路上就行兩個多月?此人中途失所了,在此無益。」吃了一餐午飯,算還店賬,悶悶的出東門,趕回山東。天寒風大,刮下一場大雪來。樊虎冒雪衝風,耳朵裡頸窩裡都鑽了雪進去,冷氣又來得利害,口也開不得,只見:
亂飄來燕塞邊,密灑向孤城外。卻飛還梁苑去,又回轉灞橋來。攘攘挨挨,顛倒把乾坤隘,分明將造化埋。蕩摩得紅日無光,威逼的青山失色。長江上凍得魚沉雁杳,空林中餓得虎嘯猿哀。不成祥瑞翻成害,侵傷了隴麥,壓損了庭槐。暗昏柳眼,勒綻梅腮。填蔽了錦重重禁闕宮階,遮掩了綠沉沉舞榭歌台。哀哉苦哉!河東貧士愁無奈。猛驚猜,忒奇怪,這的是天上飛來冷禍胎,教人遍地下生災。幾時守得個赫威威太陽真火當頭曬,暖溶溶和氣春風滾地來,掃彤雲四開,現青天一塊,依舊祥光瑞煙靄。
樊虎寒顫顫熬過了十里村鎮,天色又晚,沒有下處,只得投東嶽廟來歇宿。那座廟就是秦叔寶得病的所在,若不是這場大雪,怎買得樊虎剛剛在此歇宿,這叫做: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東嶽香火,正待關門,只見樊虎捱將進來投宿。道人到鶴軒中,報與魏觀主。觀主乃是極有方情的,即便延納。樊虎到後軒中,放下行李,抖去冰雪,與觀主施禮。觀主道:「貴處那裡?」樊虎答道:「小弟山東齊州,往潞州抓尋朋友,遇此大雪,暫停寶宮,借宿一宵,明日重酬。」觀主道:「足下可是樊先生麼?尊字是建威?」樊虎嚇了一跳,答道:「仙長何以知吾賤字?」觀主道:「叔寶兄曾道及尊字。」樊虎大喜:「那個叔寶?」觀主道:「先生又多問了。秦叔寶能有得幾個?」樊虎問:「在那裡?」觀主道:「十月初二日有病到敝觀中來。」樊虎頓足道:「想是此兄不在了,且說如今怎麼樣了?」觀主道:「十月十五日,二賢莊單員外邀回家去,與他養病。前日十一月十五日,病體全愈,在敝宮還願,因天寒留住在家,還不曾打發他回去,見在二賢莊上。」樊虎一聞此言,卻像什麼光景,就像是:
窘士獲金千兩,寒儒連中高魁。洞房花燭喜難持。久別親人重會。困虎肋添雙翅,蟄龍角奮春雷。農夫苦旱遇淋漓。暮景得生騏驥。右調《西江月》
觀主收拾果酒,陪樊虎夜坐。樊虎因雪裡受些寒氣,身子困倦,到也放量多飲幾杯熱酒,暫且睡過一宵。才見天明,即便起身。封一封謝儀,送與觀主。這魏觀主原不是道流一輩,況且是秦叔寶的朋友,死也不受他的,送出東嶽廟來,指示二賢莊路逕。
樊虎逕投雄信莊來,此時雄信與叔寶書房中擁爐飲酒賞雪,倒也有興,正是:
對梅發清興,倩酒敵寒威。
手下莊客來報:「山東秦太太央一個樊老爹,寄家書在外。」叔寶喜道:「單二哥!家母托樊建威寄家書來了。」二人出莊迎接,叔寶笑道:「果然是你。」建威道:「前日分行李時,銀子卻在弟處,不曾分得。回去送與伯母,伯母定要小弟做盤纏尋覓吾兄回去。」叔寶道:「為盤纏不曾帶得,擔閣出無數事來。」雄信道:「前話慢題,且請進去。」雄信叫手下接了樊老爹行李,一直引到書房暖處。雄信先與樊建威施賓主之禮,叔寶又拜謝建威風霜寒苦之勞,雄信吩咐手下重新擺酒。叔寶問道:「家母好麼?」建威道:「有書在此,請看。」叔寶開緘,和淚讀罷,就去收拾行李。
一封書寄思兒淚,千里能牽游子心。
雄信看見,微微暗笑。酒席完備了,三人促膝坐下。雄信問:「叔寶兄令堂老夫人安否?」叔寶道:「家母多病。」雄信道:「我見兄急急束裝,似有歸意?」叔寶眼中垂淚:「不是小弟無情,飽則□去,奈家母病重,暫別仁兄,來年登堂,拜謝仁兄活命之恩。」雄信道:「兄要歸去,小弟也不敢攔阻。但朋友有責善之道,忠臣孝子,何代無之,要做便做一個實在的人,不要做沽名釣譽的人。」叔寶道:「請兄見教,怎麼是真孝?怎麼是假孝?」雄信道:「大孝為真,小孝為假。徇情昧理,故名為假。兄如今星夜回去,恰象是孝,實非真孝。」叔寶眼淚都住了,不覺笑將起來,道:「小弟貧病流落,久隔慈顏,實非得已。今聞母病,星夜還家,乃人子至情,怎麼呼為小孝?」樊虎道:「秦大哥一聞母病,二奉母命,作急還家,還是大孝。」雄信道:「你每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令先君北齊為將,北齊國破身亡,全其大節,乃亡國之臣,不可與圖存,天不忍忠臣絕後,存下兄長這一籌英雄,正當保身待用,克光前烈。你如今星夜回去,寒天大雪,貴恙新愈,倘途中復病,元氣不能接濟,萬一三長兩短,絕了秦氏之後,失了令堂老伯母終身之望,雖出至情,不合孝道。豈不聞君子道而不逕,舟而不游,跬步之間,不敢忘孝,冒寒而去,吾不敢聞命。」叔寶道:「然則小弟不去,反為孝麼?」雄信笑道:「難道教兄終於不去了?只是遲早之間,自有道理。況令堂老伯母是個賢母,又不是不達道理的,今日托建威兄來抓尋,只為愛子之心,不知下落,放你不下。兄如今寫一封回書,說領文擔擱日久,正待還家,忽染大病,今雖全愈,不能任勞。聞命急欲歸家定省,逕說小弟苦留,略待身子勞碌得起,新年頭上,便得到家。令堂得兄下落所在,憂病自然痊可,曉得尊恙新痊,也定不要你冒寒回去。我與兄長既有一拜,即如我母一般,收拾些微禮,作甘旨之費,寄與令堂,且安了宅眷,再托樊兄,把潞州解軍的批回,往齊州府註銷了,完了衙門的公事,公私兩全。待來春日暖風和,小弟還要替兄設處些微本錢,勸兄長此番回去,不要在齊州當差,求榮不在朱門下,倘奉公遣差,由不得自己,使令堂老伯母倚門懸念,非人子事親之道。遲去些子,難道就是不孝了!」叔寶見雄信講得理長情切,又自揣怯寒不能遠涉,對樊虎道:「我卻怎麼處?還是同兄回去,還是先寫書回去?」樊虎道:「單二哥極講得有理,令堂老伯母得知你的下落,自然病好。曉得你在病後,也不急你回家了。」叔寶向雄信道:「這等說,小弟且寫書安家母之心。」雄信道:「這便是了。」叔寶就寫完了書,取批回出來,付與樊虎,囑托他完納衙門中之事。
集唐:
山靄蒼蒼望欲迷,一行書寄數行啼。
丈夫飄泊今如此,悔別青山憶舊溪。
雄信回後房取潞綢四匹,碎銀三十兩,寄秦母為甘旨之費。又取潞綢二匹,銀十兩,送樊虎為贐敬。樊虎當日別去,回山東把書信銀兩,交與秦母;又往衙門中完其所托之事。雄信依舊留叔寶在家中,不過是飲食作樂而已。
圖他一醉不成夢,不向故園深處飛。
到了除夕,雄信陪叔寶飲到天明,擁爐談笑,卻忘了身在客鄉。叔寶又想著功名未遂,蹤跡飄零,離母拋妻,卻又愀然不樂。天明又是仁壽四年正月,年酒熱鬧,叔寶席席有分,吃得一個不耐煩起來。一個新年裡,弄得昏頭搭腦,沒些清楚。
將酒滴愁腸,愁重酒無力。
又接了賞燈的酒,主人也困倦了,雄信十八日晚間,回到後房中去睡了。叔寶自己牽掛老母,再不得睡下,只管在燈底下走來走去。那些手下人,見他不睡,問道:「秦爺,這早晚如何還不睡?」叔寶道:「我要回山東之心久矣!奈你員外情厚,我要辭他,卻開不得口,列位可好讓我去了,我留書一封,謝你員外罷。」因主人好客,手下人個個是慇懃的,眾人道:「秦爺在此,正好多住住兒去,小的們怎麼敢放秦爺回去!」叔寶道:「若如此,我更有處。」又在那廂點頭指手,似有別思。眾人恐怕一時照顧不迭,被他走去,主人畢竟見怪。一邊與叔寶講話,一邊就有人往後邊報與雄信,道:「秦大爺要去。」單雄信聞言,披衣7履而出,道:「秦大哥為何陡發歸興?莫不是小弟簡慢不週,有些見罪麼?」叔寶道:「小弟歸心,無日不有,奈兄情重,不好開言告辭。如今歸念一動,時刻難留,夢魂顛倒,怕著枕席。」言罷流下淚來。
集唐:
愁裡看春不當春,每逢佳節倍思親。
誰堪登眺煙雲裡,水遠山長愁殺人。
雄信道:「吾兄不必傷感,既如此,天明就打發吾兄長行便了,今夜倒穩睡一覺,以便早起。」叔寶道:「已是許下了呢?」雄信道:「我一世不曾換口,難道欺兄不成!」轉身走進去了。叔寶積下一向熬煎,頓覺寬慰,手下人道:「秦爺聽得員外許了明早還家,笑顏便增了許多。」叔寶上牀,伸腳暢睡不題。
你道雄信為何直要留到此時,才放他回去?自從那十月初一日,買了叔寶的黃驃馬,王伯當與李玄邃說知了,就叫巧手像人,像馬身軀,做一副熔金鞍轡,正月十五日方完,異常細巧,耀眼爭光。雄信欲以厚禮贈叔寶,又恐他多心不受,做一副新鋪蓋起來,將打扁白銀縫在鋪蓋裡,把鋪蓋打卷,馬備了鞍轡,捎在馬鞍鞒後,只說是鋪蓋,不講裡面有銀子。方才牽將出來,又自有當面的贐禮。叔寶要向東嶽廟去謝魏玄成,雄信又著人去請了來,賓主是一桌酒奉餞。傍邊桌子上,擺五色潞綢十匹,做就的寒衣四套,盤費銀五十兩。雄信與叔寶把盞飲酒,指桌上的禮物,向叔寶道:「些微薄敬,望兄叱納。外日叮嚀,求榮不在朱門下,這句說話,兄當牢記,不可忘了。」魏成玄道:「叔寶兄,低頭人下,易短英雄之氣。況弟曾遇異人,道:『真主已出,隋祚不長。』似兄英勇,怕不做他時佐命功臣。就是小弟托跡黃冠,亦是待時而動。兄可依單員外之言,天生我材,斷不淪落。」叔寶心中暗道:「玄成此言,殊似有理。但雄信把我看小了,這叫做久處令人賤,送了幾十兩銀子,他就教我不要入公門,他把我當在家常是少了飯錢、賣馬的人,不知我雖在公門,上下往來朋友,贐禮路費,費幾百金,不能過一年,他就說許多閒話。」只得口裡答謝道:「兄長金石之言,小弟當銘刻肺腑,歸心如箭,酒不能多。」雄信取大杯對飲三杯。魏玄成也陪飲了三杯。叔寶告辭,把這許多物件,都捎在馬鞍鞒後,舉手作別。
揮手別知己,有酒不盡傾。
只因鄉思急,頓使別離輕。
出莊上馬,緊縱一轡,馬壯人強,一口氣跑了三十里,才收得住。捎的那鋪蓋,拖下半邊來。這馬若是叔寶自己備的,便有筋節,捎的行李,就不得拖將下來。卻是單家莊上手下人捎的,一頓頓鬆了皮條,馬走一步踢一腳。叔寶回頭看道:「這行李捎得不好,朋友送的東西,倘失落了,辜負他的好意,耽遲不耽錯,前邊有村鎮,且暫住一晚,到明日五更天,自己備馬,行李就不得差錯了。」迳投店來。此處地方名皂角林,也是叔寶時運不利,又遭出一場大禍來。
只因運艱滯,觸處成網羅。
總評:
雄信既贈多金,不妨明言,保必如此暗贈,致貽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