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入酒肆驀逢舊識人 還飯錢逕取回鄉路
詩曰:
吃食吹竽骨相臞,一腔英氣未全除。
其妻不識友人識,容貌似殊人不殊。
函谷綈袍憐范叔,臨邛杯酒醉相如。
丈夫交誼同金石,肯為貧窮便欲疏。
結交不在家資,若靠這些家資,引惹這乾蠅營狗苟之徒,有錢時,便做出拆屋斧頭;沒錢時,便做出浮雲薄態。畢竟靠聲名,可以動得隔地知交;靠眼力,方結得困窮兄弟。
單雄信為何把銀子袖卻?只因說起齊州二字,便打動他一點結交的想頭,向叔寶道:「兄長請坐。」命手下人看茶過來。那挑柴的老兒,看見留坐要講話,靠在窗外呆呆聽著。雄信道:「動問仁兄,濟南有個慕名的朋友,兄可相認否?」叔寶問是何人?雄信道:「此兄姓秦,我不好稱他名諱,他的表字,叫他叔寶,山東六府馳名,稱他為賽專諸,在濟南府當差。」叔寶丑得緊,不好應答是我,卻隨口應道:「就是小的同衙門朋友。」雄信道:「失瞻了,原來是叔寶的同袍。請問老兄高姓?」叔寶道:「在下姓王。」他因心上只為王小二飯錢要還,故隨口就是王字。雄信道:「王兄請略坐小飯,學生還要煩兄寄信與秦兄。」叔寶道:「飯是不領了,有書作速付去。」雄信復進書房去,封程儀三兩、潞綢二匹,至廳前慇懃致禮道:「小弟要修一封書,托兄寄與秦兄,不曾相會的朋友,恐稱呼不便,煩兄道意罷,容日小弟登堂拜望。這是馬價銀三十兩,銀皆足色,外具程儀三兩,不在馬價數內。舍下本機土綢二匹送兄,推叔寶同袍分上,勿嫌菲薄。」叔寶見如此相待,不肯久坐等飯,恐口氣中間露出馬腳來,不好意思,告辭起身。
良馬伏櫪日,英雄晦運時。
熱衷雖想慕,對面不相知。
雄信友道已盡,也不十分相留,送出莊門,舉手作別。叔寶逕奔西門。老莊家正在瞌睡,掛下一條涎唾,倒有尺把長。只見單員外走進大門,對老兒道:「你還在這裡?」老兒道:「聽員外講話久了,不覺打盹起來。那賣馬的,敢是去了?」雄信道:「即才別得。」言罷,逕走入內。老莊家急拿扁桃,做兩步趕上叔寶。因聽見說姓王,就叫:「王老爹!原許牙錢,與我便好。」叔寶是個慷慨的人,就把這三兩程儀拆開,取出一定,多少些也就罷了。老兒喜容滿面,拱手作謝,往豆腐店取柴去了,不題。
卻說叔寶進西門,巳時以後,馬市都散了,人家都開了店。新開的酒店,門首堆積的熏燒下飯,噴鼻馨香。叔寶卻也是吃慣了的人,這些時熬得牙清口淡,適才雄信莊上,又不曾吃得飯,腹中饑餓,暗想道:「如今到小二家中,又要吃他的腌臢東西,不如在這店中過了午去,討行李起身。」逕進店來。那些走堂的人,見叔寶將兩匹潞綢打了卷,夾在衣服底下,認了他是打漁鼓唱的,把門扠住道:「才開生的酒店,不知趣,亂往裡走!」叔寶把雙手一分,四五個人都跌倒在地。「我買酒吃,你眾人如何攔阻?」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內中一人跳起身來道:「你買酒吃,到櫃上稱銀子,怎麼亂往裡走?」叔寶道:「怎麼要我先稱銀子?」酒保道:「你要先吃酒後稱銀子,你到貴地方去吃,我這潞州有個舊規:新開生的酒店,恐怕酒後不好算賬,卻要先交銀子,然後吃酒。」叔寶暗想:「強漢不捩市。」只得到櫃上來,把潞綢放下,袖中取出銀子來,把打亂了的程儀,總包在馬價銀一處,卻要稱酒錢。口裡喃喃道:「銀子便先稱把你,只是別位客人來,我卻要問他店規,果然如此,再不消提起。」櫃裡主人卻知事,賠著笑臉道:「朋友請收起銀子,天下書同文、行同倫,再沒有先稱銀子後吃酒的道理。手下人不識好歹,只道兄別處客人,性格不同,酒後難於算賬,故意歪纏,要先稱銀子。殊不知我們開店生理,正要延納四方君子,況客長又不是不修邊幅的人,出言唐突,但看薄面,勿深計較,請收起銀子,裡面請坐,我教拿暖酒來與客長吃便了。」叔寶見他言詞委曲,回嗔作喜道:「主人賢慧,不必再提了。」袖了銀子,拿了潞綢,往裡走進二門,三間大廳,酒店齊整得緊,廳上擺的,都是條桌交椅,滿堂四景,詩書弔屏。柱上一聯對句,名人標題,贊美這酒館的好處:
槽滴珍珠,漏泄乾坤一團和氣。
杯浮琥珀,陶熔肺腑萬種風情。
叔寶看看廳上光景,又瞧瞧自己身上襤襤縷縷,原怪不得這些狗才攔阻。見如今坐在上面,自覺不像模樣。又想一想:「難道他店中的酒,只賣與富貴人吃,不賣與窮人吃的?」又想一想:「想次些的人都不在這廳上飲酒。」定睛一看,兩帶琵琶欄杆的外邊,都是廂房,廂房內都是條桌懶凳。叔寶素位而行,微微笑道:「這是我們窮打扮的席面了。」走向東廂房卻在第一張條桌上放了潞綢坐下,正是:
花因風雨難為色,人為貧寒氣不揚。
酒保取酒到來,卻換了一個老兒,不是推他那些人了,又不是熏燒的下飯,卻是一碗冷牛肉、一碗凍魚,瓦缽磁甌,酒又不熱。老兒擺在桌上,就走去了。叔寶惱將起來:「難道我秦叔寶天生定該吃這等東西的?我要把他家私打做齏粉,房子拖坍他的,不過一翻掌間,卻是一莊沒要緊的事,明日傳到家裡,朋友們知道了,叔寶在潞州,不過少了幾兩銀子飯錢,又不瘋不顛,上店吃酒,打了兩次,又不曾吃得成,總來為了口腹,惹人做了話柄。熬了氣,吃他的去罷。」這也是肚中饑餓,恕卻小人,未免自傷落莫。才吃了一碗酒,用了些冷牛肉,好是:
土塊調重耳,蕪亭困漢光。
聽得店門外面喧嚷起來,店主人高叫:「二位老爺,在小店打中火去。」兩個豪傑,在店門首下馬,四五個部下的人,推著兩輛小車子進店,解面衣,拂灰塵。主人引著路,進二門來,先走的帶進士巾,穿紅;後走的戴皂莢巾,穿紫。叔寶看見先走的不認得,後走的卻是故人王伯當。兩個:
肥馬輕裘意氣揚,匣中長劍吐寒芒。
有身不向污時屈,聊寄雄心俠少場。
主人家到廳上,拖椅拂桌,像安席的一般虛景。「二位爺就在這頭桌上坐罷!」吩咐手下:「另烹好茶,取小菜。前邊烹炮精緻的肴饌,開陳酒與二位爺用。」言罷,自己去了。只見他手下人,掇兩盆熱水,二位洗手。
叔寶在東廂房卻坐不住,拿了潞綢起身要走,不得出去。進來時不打緊,他那欄杆圍繞,要打甬道才出去得。二人卻坐在中間,叔寶又不好在欄杆上跨過去,只得背著臉又坐下了。他若順倒頭竟吃酒,倒也沒人去看他,因他起起欠欠的,王伯當就看見了,叫跟隨的:「你轉身看東廂房第一張條桌上這個人,像著誰來?」跟隨的轉身回頭道:「倒像歷城秦爺的模樣。」正是:
軒昂自是雞群鶴,銳利終為露穎錐。
叔寶聞言暗道:「呀!看見我了。」伯當道:「仲尼、陽虎,面龐相似的上多,叔寶乃人中之龍,龍到處自然有水,他怎麼得一寒如此?」叔寶見伯當說不是,心中又安下些。那跟隨的卻是個少年眼快的人,要實這句言語,轉過身緊看著叔寶,嚇得叔寶頭不抬,箸也不動,縮頸低坐,像伏虎一般。這跟的越看越覺像了,總道:「他見我們在此,聲色不動,天下也沒這個吃酒的光景。」便道:「我看來卻像得緊,待我下去瞧瞧,不是就罷了。」叔寶見從人要走來,等他看出,卻沒趣了,只得自己開言招架:「王兄,是不才秦瓊,落難在此。」
伯當見是叔寶,慌忙起身離坐。伯當急解身上紫衣,下東廂房,將叔寶虎軀裹定,抱上廳來,抱頭而哭。主人家著忙,都來賠話。三個人有一個人哭,兩個不哭。王伯當見叔寶如此狼狽,傷感淒涼。這人乍相見無甚關係,叔寶卻沒有因處窮困中就哭起來的理。總是:
知己雖存矜恤心,丈夫不落窮途淚。
叔寶見伯當傷感,反以美言勸慰:「仁兄不必墮淚,小弟雖說落難,原沒有什麼事,只因守批在下處日久,欠了些店賬,以致流落在此。」就問這位朋友,伯當道:「這位是我舊相結的弟兄,姓李名密,字玄邃,世襲蒲山公,曾與弟同為殿前左親侍千牛之職,與弟往來最厚。他因姓應圖讖,為聖上所忌,棄官同游。小弟因楊素擅權,國政日非,也就一同避位。」叔寶又從新與李玄邃揖了。伯當又問:「兄在此,曾會單二哥麼?怎麼不往單二哥處去?」叔寶道:「小弟時當偃蹇,再不曾想起單二哥,今日事出無奈,到二賢莊去,把坐馬賣與單二哥了。」伯當道:「兄坐的黃驃馬賣與單二哥了,得了多少銀子?」叔寶道:「卻因馬膘跌重了,討五十兩銀子,實得他三十兩就賣了。」伯當且驚且笑道:「單二哥是有名豪傑,難道與兄做交易討便宜?這也不成個單雄信了。如今同兄去,原馬少不得奉還,還要取笑他幾句。」叔寶道:「賢弟!我不好同去,到潞州不拜雄信,是我的缺典;適才賣馬,問及賤名,我又假說姓王。他問起歷城秦叔寶,我只得說是相熟的朋友。他又送潞綢二匹,程儀三兩。我如今同二位去,豈不是個蹤跡變幻?二位到二賢莊去,替我委曲道意,說賣馬的就是我,先因遲拜得罪,後因赧顏,不好相見,故假托王姓。慇懃之誼,已勒肺腑,異日到此潞州,登堂拜謝。」玄邃道:「我們在此與單二哥四人相聚,正好盤桓,兄有心久客,不在一兩日為朋友羈留。我們明日拉單二哥來,歡聚兩日,才好話別。吾兄尊寓在於何處?」叔寶道:「我久客念母,又有批回在身,明日把單二哥所贈的程儀,收拾兩件衣服,即欲還家。二位也不必同單二哥來看我。」伯當、玄邃道:「下處須要說知那家,那有好弟兄不知下處的道理。」叔寶道:「實在府西首斜對門王小二店裡。」伯當道:「那王小二,第一炎涼,江湖上有名的王老虎,在兄分上,可有不到之處?」叔寶感柳氏之賢,不好在兩個劣性朋友面前說王小二的過失,道:「二位賢弟,那王小二雖是炎涼,到還有些眼力,他夫婦二人,在我面上甚是週到。」這叫做:
小人行短終須短,君子情長到底長。
柳氏賢慧,連丈夫都帶得好了,妻賢夫禍少,信不虛言也。三人飲到深黃昏後,伯當連叔寶前後的酒賬,都算還了店主,向叔寶道:「今夜暫別,明日決要相會,吾兄落莫在此,吾輩決不忍遽別。明日見了單二哥,還要設處些盤纏,送與吾兄,切勿逕去。」叔寶唯唯,出店作別。
王李二人,別了叔寶上馬,逕出西門,往二賢莊。叔寶卻將紫衣裹著潞綢一處,逕回王小二店來。因朋友不捨,來得遲了。王小二見午後不歸,料絕他不曾賣馬,心上愈加厭賤,不等叔寶來家,逕把門扇關鎖了。叔寶到了叩門,小二冷聲揚氣道:「你老人家,早些來家便好。今日到的客人又多,怕門戶不謹慎,鎖了門。鑰匙是客人拿在房裡去了,恐怕你沒處睡,外面那木櫃,是我揩抹乾淨的了,你老人家將就睡睡。五更天起來煮飯,打發客人,開門時,你老人家進來,多睡一回就是了。」叔寶牙關一咬,眼內火星直爆;拳頭一纂,心中怒氣橫飛。」這個門不消我兩個指頭就推掉了,打了他一場,少不得經官動府,又要羈身在此,打什麼緊。況單雄信是個好客的朋友,王李二兄說起賣馬的事,來朝不等紅日上升就來拜我,我卻與主人結打見官,可是豪傑的舉動?這樣小人藉口,就說我欠了許多飯錢,圖賴他的,又打壞他的門面。適來又在王伯當面前,說他做人好,怎麼朝更夕變,又說他不好,我轉是不妥當的人了。小不忍則亂大謀,忍到如今,已是塔尖上了,不久開交,熬也熬得他起了。這樣小人,說有銀子還他,畢竟就開門了。」
笑是小人能好利,誰知君子自容人。
叔寶躊躇了這一會,只得把氣平了,叫道:「小二哥,我的馬賣了,拿銀子在此還你。在外邊睡,我卻放心不下。萬有差池,不干我事。」此時王小二聽見言詞熱鬧,想是果然賣馬回來,早在門縫裡張著,沒有了馬,畢竟有了銀子,喜得笑將起來。「秦爺!我和你說笑話兒耍子,難道我開店的人,不知事體,這樣下霜的天氣,好教你老人家在露天地裡睡不成?我家媳婦往客房裡討鑰匙去了。」柳氏拿著鑰匙在旁,不得丈夫之言,不敢開門。聽得小二要開,說道:「鑰匙來了。」小二開門。叔寶進店,把紫衣潞綢櫃上放下。王小二道:「這也是馬價裡搭來的麼?不要他的貨便好。」叔寶道:「這卻不是馬價裡來的,有銀子在此。」袖中取出銀子來。小二見了銀子道:「秦爺財帛要仔細,夜晚間不要弄他,收拾起了,且將就吃些晚飯,我明日替你老人家送行。」叔寶道:「飯不要吃,竟拿賬來算罷。」王小二遞過賬薄道:「秦爺!你是不虧人的,但憑你算罷了。」叔寶看後邊日子到住得多,隨茶粥飯,又有幾日不曾吃飯,馬又餓壞了,不曾上得馬料,叔寶卻慷慨,把蔡太守這三兩銀子不要算數,一天平兑十七兩銀子,付與小二,對柳氏道:「我匆匆起身,不能相謝,容日奉酬娘子。」柳氏道:「秦爺在此,管待不週,不罪我們,已見寬洪海量,還敢望謝!」叔寶道:「我的回批待我拿了去。」柳氏道:「秦爺此時往那裡去?」叔寶道:「此時城門還未關,我歸心如箭,趕出東門,再作區處。」
王小二把批交與叔寶。叔寶取雙簡行囊,作別出店,逕奔東門,長行而去。此一去:
烏鴉共喜鵲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總評:
叔寶只是恥窮一念,弄出自家侷促。然觀其忍耐王小二,簸弄王小二處,卻是有度量、有趣致,常人不能及也。
如叔寶者,真乃貧而有守者也。有輕財之友而不投,遇豪貴之交而不認,所云窮且益堅者,非耶?今人自己貪得多求,反議其恥貧貽困,將饑附飽□,反為豪傑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