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秦叔寶途次救唐公 竇夫人寺中生世子

  詞曰:
  天地無心,男兒有意。壯懷欲補乾坤陂。鷹□何事奮雲霄,鸞凰垂翅荊榛裡。情脈脈,恨悠悠,發雙指。熱心肯為艱危止,微軀拚為他人死。橫屍何惜咸陽市。解紛豈博世間名,不平聊雪胸中事。憤方休,氣方消,心方已。右調《千秋歲引》
  天地間死生利害,莫非天數。只是天有理而無形,雷電之怒,也有一時來不及的,不得不借一個補天的手段,代天濟弱扶危。唐公初時也只道是尋常寇盜,見他到來,自然驚散。不料這些都是宇文述遣的東宮衛士,都是挑選來的精勇。且尋常盜賊,不得手便可漫散。這乾人遵了宇文述吩咐,不殺得唐公並他家眷,仔麼回話。所以都拚命來殺。況是他的人,比唐公家丁多了一倍,一個圈,把唐公與眾家丁圈在裡邊,直殺得:
  四野愁雲跌宕,滿空冷霧飄揚。撲通通鼓炮驅雷,明晃晃槍刀簇浪。將對將如天神地鬼爭功,馬邀馬似海獸山彪奪食。騎著的紫叱撥、五花騮、銀獬豸、火龍駒、綠離騘、流金騧、照夜白、玉騊駼、蒲梢馬、的盧馬,匹匹是如龍驕騎,飛兔神駒。白色的,浪瀼萬朵梨花;赤色的,霞卷千圈杏蕊;青色的,曉霧連山;黃色的,浮雲閃日。舞著的鬆紋刀、桑門劍、火尖槍、方天戟、五明鏟、宣花斧、磣金錘、必彥撾、流金擋、倒馬毒,件件是凌霜利刀。賽雪新鋒,飄飄絮舞萬點。槍尖滾滾,楊花一團刀影。虹飛電閃,劍戟橫空。月轉星奔,戈予耀目。何殊海覆天翻,成個你贏我負。
  戰勾一個時辰,日已沉西。唐公一心念著家眷,要殺出圍來。殺到東,這乾強盜便卷到東來;殺到西,這乾強盜便擁到西來。雖不被傷,卻也不得脫身。留下家丁又以家眷為重,不敢輕易來接應,這唐公早已在危急的時節了。
  睢水寒波咽不流,驚塵遙接陣雲愁。
  若非天意興炎漢,怎免南冠作楚囚。
  也是數該有救。秦叔寶與樊建威,自長安解軍,掛號出來也到臨潼山下。聽得林中喊殺連天,便跳上高崗一望,見五七十強盜,圍住似一起官兵在內。叔寶對建威道:「可見天下大荒。山東河南,一望無際,盜賊生發,也便罷了;你看都門外不上數十里之地,怎容得響馬猖獗。」樊建威指定唐公道:「那一簇困在當中的,不是響馬,是捕盜官兵。眾寡不敵,被他圍在此處,看他勢也狼狽了。兄在山東六府,稱揚你是賽專諸,難道只在本地方報不平!今路見不平之事,如何看得過?兄仗平生本領,助他一陣,也見得兄是豪傑大丈夫。」叔寶道:「賢弟!我倒有此意,但恐你不肯成全我這件事。」樊虎道:「小弟攛掇兄去,怎麼又不成全?」叔寶道:「賢弟既如此,你把這幾名軍犯,先下山去,趕到關外尋下處等我。」樊虎道:「小弟在此,還可幫扶,兄長怎倒教小弟先去?」叔寶道:「小弟一身,儘夠開除這伙盜賊。你在此幫扶,這幾名軍犯誰人管領?」樊虎道:「這等仁兄保重。」他領了這幾個軍犯先去了。
  叔寶按一按范陽氈笠,扣緊了鋌帶,提著金簡,跨上黃驃馬,借山勢衝將下來。
  一似猛虎初離穴,咆哮百獸驚。
  大喊一聲道:「響馬不要無禮,我來也!」只這一聲,好似牙縫裡迸出春雷,舌尖上震霹靂。只是人見他一人一騎,也不慌忙。就是唐公見了,也不信他濟得事來。故此這乾假強盜,還戀著唐公廝殺,眼界中那有一個捕盜公人在黑珠子上!直待叔寶到了戰場上,才有一兩人來支架。戰乏的人,遇了一個生力之人,人既凶勇,器械又重,才交手,早把兩個打落馬下。這番眾強盜,發一聲喊,只得丟了李淵,來戰叔寶。這叔寶不慌不忙,舞起這兩條簡來。
  單舉處,一行白鷺;雙呈時,兩道飛泉。飄飄密雪向空旋,凜凜寒濤風捲。馬到也強徒辟易,簡來也山嶽皆騫戰酣塵霧欲遮天。蛟龍離陷阱,狐兔遁荒阡。
  前時這乾強徒倚著人多,把一個唐公,與這些家丁,逼來逼去,甚是威風。這番遇了秦叔寶,裡外夾攻,殺得東躲西跑,南奔北竄。也有逃入深山裡去的,也有閃在林子裡的。唐公勒著馬在空處,指揮家丁,助叔寶攻擊。識勢的走得快,逃了性命;不識勢的,少不得折臂傷身。弄得這乾人:
  猶如落葉遭風捲,一似輕冰見日消。
  早有一個著了簡墜馬的,被家丁一簇抓到唐公面前。唐公道:「你這廝!怎敢聚集狐群狗黨,驚我過路官員?」這人戰戰兢兢道:「小人不是強盜,是東宮護衛,奉宇文爺將令,道爺與東宮爺有仇,叫小人們打劫爺。上命差遣,原不乾小人們事。」唐公道:「我與東宮有何仇?你把來搪塞,希圖脫死。本待砍你狗頭,憐你也是貧民,出於無奈。饒你去罷。」這人得了命,飛奔而去。
  看那壯士時,還在那廂,惡狠狠覓人廝殺,唐公道:「快去請那壯士來相見。」只見一個家丁一騎趕到,道:「家爺請相見。」叔寶道:「你家是誰?」家丁道:「是唐公李爺。」叔寶兜住馬,正在躊躇,只見又是一個家丁趕到,道:「壯士快去,咱家爺必有重謝哩!」叔寶聽得一個謝字,笑了一笑道:「咱也只是路見不平,也不為你家爺,也不圖你家謝。」說罷,帶轉馬向大道便走。
  生平負俠氣,排難不留名。
  生死鴻毛似,千金一擲輕。
  唐公見家丁請不壯士來,道:「這原該我去謝他?怎反去請他?這還是我不是了。」吩咐家丁:「你們且去趲家眷上來,我自趕上謝他罷。」忙忙帶緊係韁,隨叔寶後邊趕來,道:「壯士請住,受我李淵一禮。」叔寶只是不理。唐公連叫幾聲,見他不肯住足,只得又道:「壯士!我全家受你再生之恩,便等我識一識姓名,以圖報異日何妨!」此時已趕下有十餘里。叔寶想:「樊建威在前,趕上時,少不得問出姓字,不如對他說了,省得他追趕。」只得回頭道:「李爺不要追趕了,小人姓秦名瓊便是。」連把手擺兩擺,把馬加上一鞭,箭也似一般去了。正是:
  山色不刊傳俠氣,溪流不盡瀉雄心。
  功勛未得銘鐘鼎,姓字居然照古今。
  唐公欲待再追,故久馬力已乏,又且一人一騎,在道兒上跑,倘有不盡餘黨,乘隙生變,那裡更討一個壯士出來?只得歇馬。但是順風加上馬鑾鈴響,剛聽得一個瓊字,又把他搖手,錯認作行五,生生地把一個瓊五牢牢刻在心裡。不知何日是報恩時節。
  放馬正要走回,卻見塵頭起外,一馬飛來。唐公道:「不好了!這廝們又來了。且莫與他近前,看我手段。」輕拽雕弓,射一箭去,早見那人落馬。再看塵頭到處,正是自己家眷。唐公正在敘說得瓊五救應殺散賊黨,這真是大恩人,兩兩慰諭。只見幾個腳夫,與村莊農夫,趕到唐公馬前,哭哭啼啼道:「不知小人家主何事觸犯老爺?被老爺射死。」唐公道:「我不曾射死你甚主人。」眾人哭道:「適才拔下喉間箭,見有老爺名字。」唐公道:「哦,適才我與一乾強盜相殺方散,恰遇著一人飛馬而來,我道是響馬餘黨,曾發一箭,不料就射死。是你主人,這也是我誤傷。你主人叫甚名字?是何處人?」眾人道:「小人主人,乃潞州二賢莊上人,姓單名道,表字雄忠。在長安販緞,回來到此。」唐公道:「死者不能復生,叫我也無可奈何了。便到官司,也是誤傷,不過與些埋葬。你家還有甚人?」眾人道:「還有二員外單通,表字雄信。」唐公道:「這等你回家,對你主人道:『我因剿盜,誤傷你主人,實是錯誤。我如今與你銀子五十兩,你從厚棺斂,送回鄉去。待我回籍時,還差官到潞州,登堂弔孝。』」安慰了一番。
  自古道:「窮不與富鬥,富不與官鬥。」況在途路之中,眾人只得隱忍,自行收拾。唐公說便如此說,卻十分過意不去,心灰意懶,又與這乾人說了半晌,卻因此耽延,不得出關。
  離長安六十里之地,沒有驛遞,只有一座大寺,叫名永福寺。唐公看家眷眾多,非民間小戶可留,只得差人到寺中說,要暫借安歇。本寺住持,名為五空,聞知,忙忙撞鐘擂鼓,聚集眾僧,出門外迎接。一邊著行童打掃方丈,收拾廚房;一面著了袈裟,手執信香,率領合寺僧眾,出寺迎接。唐公吩咐家眷車輛,暫停寺外。自先入寺來,但見:
  千年堅固台基,萬載崢嶸殿宇。山門左右,列風調雨順四天王;佛殿居中,坐過去未來三大士。綺疏朱牖,雕刻成細巧葵榴;赤壁銀牆,彩畫就淡濃山水。觀音堂內,古銅瓶插朵朵金蓮;羅漢殿中,白玉盞盛瑩瑩淨水。山猿獻果,聞金經盡得超升;野鹿銜花,聽法語脫離業障。金光萬道侵雲漢,瑞氣千條鎖太空。
  詩曰:
  佛殿龍宮碧玉幢,人間故號作清涼。
  台前瑞結三千丈,室內常浮百萬光。
  劫火煉時難毀壞,罡風吹處更無傷。
  自從開闢乾坤後,累劫常留在下方。
  走至殿上,左右放下胡牀,僧人參謁了。唐公著令引領家丁,向方丈相視,附近僧房俱著暫行移開,然後打發家眷進來,封鎖了中門,自己在禪堂坐住。因想若是強人,既經挫折,不復敢來。恐果是東宮所遣,倘或不肯甘心,未免不至。故此吩咐家丁,內外巡哨,以防不虞。自己便服帶劍,在燈下觀書。
  不知這乾人在山林裡抹去粉墨,改換裝束,會得齊,傍晚進城,如何能復來?就是宇文述與太子,一計不成,已是乏趣。喜得李淵不知,不成笑話。況且這乾人回話,說殺傷他多少家丁,殺得李淵如何狼狽。道:「把他奚落這一場,也可消恨。」把這事也竟丟開。但唐公是驚弓之鳥,猶自不敢放膽。坐到二更時候,欠伸之際,忽聞得異香撲鼻,忙看幾前博山爐中,已煙消火冷,奇是始初,還覺得微有氤氳,到後越覺得滿堂馥鬱。著人去看佛殿上,回報爐中並不曾有香。唐公覺是奇異,步出天井,只見景星慶雲,粲然於天,祥霞繚繞,瑞霧盤旋。在禪堂後面,原來是紫薇臨凡,未離兜率,香氣滿天,已透出母胎來了。
  正仰面觀看時,忽守中門家丁報,夫人分娩二世子了。唐公忙著隔門傳問安否時,回覆是:「因途中聞有強人阻截,不免驚心,後邊因遇強人,吩咐退回有人煙處駐紮,行急了,不免又行震動,遂致分娩。喜得身子平安。」唐公放了心。捱到天明,唐公進殿,參禮如來。家丁都進禪堂,回風叩頭問安。住持率僧人,具紅手本賀喜。唐公道:「寄居分娩,污穢如來清淨道場,罪歸下官,何喜可賀。」隨命家丁取銀十兩,給與住持,著多買沉香、速降諸香,各殿焚燒,解除血光污穢。又對住持道:「我本待即行起身,曾奈夫人初分娩,不耐途路辛苦。欲待借你寺中,再住幾時何如?」住持稟道:「敝寺荒陋,不堪貴人居止,喜是寬敞,若老爺未行,不妨待夫人滿月。」唐公道:「只恐取擾不當。」吩咐家丁,不得出外生事,及在寺騷擾。又對住持道:「我觀此寺,雖然壯麗,但不免坍頹處多,我倒欲行整理。」住持道:「僧人亦有此意,但小修也得千金,重整不下萬兩,急切不得大施主,就是常蒙來往老爺寫有緣薄,一時僧人不敢去催逼,以此不敢興工。」唐公道:「我便做你個大施主,也不必你催逼,我一到太原,即著人送來。」隨研香劑,飽摻霜毫。住持忙送上一個大紅織金)絲麵的冊葉展開,唐公楷楷的寫上一行,道:「信官李淵喜助銀壹萬兩,重建永福寺,再塑合殿金身。」這些和尚,伸頭一張,莫不咬指吐舌,在那邊想:「不知是那一個買辦物料,那個監工,少可有加一二頭除。」有的道:「你看如今一釐不出的,偏會做緣首,整百什寫下,那曾見拿一錢來。到興建時,尋個護法,還要大塊拱他,陪堂管家,都有需索,莫說一萬,便拿這五百來,那個敢去催他找足?」胡猜了一會。次早尋了四盤香,請唐公各殿焚香。撞鐘擂鼓,好不奉承,正是:
  錢堪使鬼,羶可集蠅。
  自此唐公,每日在寺中住坐,只待夫人滿月啟行。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