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好秀才
  昆陽縣附城地方,有一人姓曾,名恭禹,家資數乾。結髮之妻顏氏,生一子,名叫亞成。養至七八歲,值明朝天啟之時,地方盜起,不幸遭亂,妻子被賊捉去。亂定之後,續娶一個填房孔氏,又娶妾楊氏,妻生三子。妾又生三子。論起層次,長子亞孝派第一,亞忠派第三,亞信派第四,此三個仔,俱係正妻所生。亞悌派第二,亞仁派第五,亞義派第六,此三個仔,俱係妾氏所生。六個仔,名為孝悌忠信仁義,六個字俱是好字眼,似乎一家都是好人矣。(六個仔,其父時時叫。六個字之好,其父未必時時講也。可惜可惜!)六個仔之中,惟亞悌係秀才,果然好人品,依道理而行。其餘五子,俱是惹是招非,而性情暴戾者也。
  世有改其子之名叫做亞善,未有叫做亞惡者。有叫做亞良,未有叫做亞匪者。猶之乎改個堂名,有的叫做積善堂,有的叫做種福堂,諸如此類,不可勝計也。既稱積善,自問一年積得幾多呢?既稱種福,自問一世種得幾多呢?若非積善而自認積善,並無種福而自認種福,則是欺人騙人,而並欲以自欺自騙也。
  有時對人曰:「我一世啥好講大話。」如此重,唔係講大話麼?或有寫積善堂,其實好積惡,寫積福堂,其實好種禍,即繫掛家用招牌而專好賣假貨也。
  其後,曾恭禹因病而死,眾子相聚守喪。將入棺時,死者眼中淚如湧出,眾人看見個個皆驚,以為奇怪。亞涕秀才曰:「父入棺而出淚,必有不祥。父親知我兄弟平日好鬥,將來必有禍患,故雖死不安而流淚,告我眾兄弟務宜一團和氣,忍事為佳,免父在九泉猶難閉目。」各兄弟笑曰:「你勿講得咁廢,唔關個的事,總係喃魔先生擇時辰,唔得乾淨耳。」殯葬既畢,兄弟分產異居。亞孝自高自傲,以亞悌、亞仁、亞義係庶母所生,不以骨肉相待,作佢為低一格而卑賤之。結理亞忠、亞信,作為一黨,話:「我三兄弟係大婆仔,佢三個係妾氏仔,就欺佢打佢,都唔奈得我乜何?」(果然好亞哥、好帶頭、好倡率,所謂一隻牛唔好,攪壞一欄)亞忠、亞信亦以為然,好似狐假虎威,狼跟豺尾。有時客來探,到開筵飲酒,亞仁、亞義經過堂下,不叫一言。仁、義忿告亞悌曰:「豈有此理!咁無情份,唔通兄弟不如外人,朋友尚且交杯,而細佬行過,竟然不恤。
  佢不以我為弟,我亦不以佢為兄,不如我三兄弟,亦聯理結為一黨,共佢相抗。況且我二哥係做秀才,斷唔輸得過佢。」亞悌勸曰:「細佬,唔係咁講,佢做亞哥唔明,我忍讓下佢,世界事情有乜緊要呢?路上相逢,尚且讓人三步,何況自己兄弟,講乜冤仇呀!細佬之言,我不從你。」(真正好秀才,曉得大道理,心內有主張,不愧讀書人本領)亞仁、亞義年紀尚輕,因亞悌之言其意亦止。
  又說亞孝,有個女嫁縣城外姓周。亞孝誣賴親家,話唔醫理佢女,以至於死。喝起兄弟子姪及潑婦等,去捉親家婆,要打過以消此恨。又話亞悌曰:「你做個秀才,份外有的膽色,你都要去,唔好延遲。」亞悌諫曰:「佢做家婆,豈有唔愛新婦之理?請醫下效,難以挽回。今糾率多人捉他凌辱,你做得出,難對鄉鄰,叫我同行,我斷不去。」(唔係怕事,總係怕羞)亞孝曰:「細佬,你勿去咯,我估你做秀才,幫得下手,(幫你欺人麼)誰知唔做得料駛,在你三分責,一片講執滯,我話你係廢。」
  亞悌個的廢法,正是超群脫俗,高出庸眾之流。
  豈同砧板蟻、溝渠鴨、臘豬頭、烏龍尾,遇人有的小事,便想插身人內,挑三撥四,作浪生風,講週身本領,兜錢入荷包麼?
  由是不聽亞悌之言,叫齊忠、信、仁、義與子姪等,及族中無賴之徒,去捉周氏親家婆,拳打腳踢。有的去打爛水缸,有的去打穿米塔,有的去打崩飯鑊,有的拈斧頭砍破大門,有的執竹篙攏掃屋瓦,打得穿崩破爛,好處無存。眾等歸來,盡情投告,亞孝拍掌跳起曰:「好呀!好呀!將佢家私什物散清,都係爽呀!」
  將彼家私盡挫磨,不知爽法又如何?
  貪涼愛食生蘿蔔,只怕他時肚痛多。
  亞悌聞之,緊皺雙眉,搖頭歎曰:「你係爽咯,難為人苦得淒涼呀!」
  鄉村間,或遇婦女投河弔頸,服毒身亡,其外家係好風俗、識情理者,可安然無事。若遇恃蠻恃惡之村,一闖此事,便多糾率多人,叫齊個的強橫後生、撒潑婦人,疏者認為至親,遠者認為至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如黃蜂出洞、猛虎下山,擦掌磨拳,呼天震地,大聲叫曰:「各人整定身勢,今日去擺人命呀!」(東蕪叫做食臘鴨飯)有肉食,有錢使,不論三七甘一,真假虛實,總之,要蠻可以做得。其中又有一兩個攪屎棍、風爐扇,曉作幾句狀詞,識得幾個差役,自認有膽有識,村中稱佢做師爺,遂做主謀,從中撥弄,而一隊烏鴉黃雀飛去尋食矣。去到死者之家,如雀鳥歸巢、鵝鴨到埠,墟咁嘈蝦咁跳,話逼死佢個女、逼死佢個妹、逼死炬亞姨,詐哭得嗚嗚含悲,似切切擠擠擁擁,風起塵飛,要捉死者之家婆抱屍,要捉死者之丈夫毆打,有的想牽牛,有的去捉豬,連雞仔雞母都煮熟食,又嫌豉油咸,又嫌燒酒淡,又嫌豬肉肥。食完之後,各派封包,有的嫌輕,有的嫌少,認到至親至切,好多眼淚都無。
  一言不合,一事不週,即拋棄家私,毀破物件,要旁人講許多好話,要苦主認許多不是,要自己兜許多錢銀,尚詐作忿忿不服,其實欣然想去矣。腸肚飽矣,荷包重矣,隨路行,隨路講,隨路笑矣。平日與彼處眾相熟者,到此時亦不知丑焉,平日各稱為好相與者,到此時亦作反蠻焉。嚇嚇,真奇怪也!婦女未死之先,或饑寒,或愁苦,為何無人來照顧?或死亡,或孤寡,未必咁多人哀憐。一聞自盡輕生,你代不平,我更不服,虎威而至,蜂擁而來,如官差之來辦大案,似盜賊之搶劫民房,無法無天,成何世界!獨不思自盡輕生,就架起大題,話翁姑逼死、丈夫治死。在翁姑豈有唔愛新婦?丈夫豈有唔愛老婆?不過因家庭細故,口角相爭,衣食之需,勤懶碎事,遂至你言我語,各負不平,怨怒憎嫌,私懷己見。
  為女子者,曉得身為婦道,應當孝順翁姑,內助之賢,必要無違夫子。就是諸多屈抑,還須自解,愁懷極地艱難,都望後來好處,何必一時忿氣,斷送終身?試思父母生你以來,費盡多少心血,用盡多少錢財,而後長大成人,嫁你作安身之計。
  早知你如此忘恩負義,不記父母劬勞,何不於你初生之時,投之河海,省了許多辛苦,免得今日眼水長流也。你話屈氣難當,怨翁姑刻薄你,怨丈夫難為你似也,亦不過有時罵之,有時打之而已,安知自己盡合乎道理麼?其打罵也亦一時暴氣耳,過後可相忘,非真有用繩勒你頸,拖你推落塘,捧毒灌你口,如此逼法也。若非如此,不得謂之逼你之死也。非逼死也,自尋死耳,自賤而已。既自己想死、愛死,又豈可以死累人麼?翁姑之娶媳,男子之娶妻,原望歸來孝順,掌理家庭,生子生孫,百年之計。是以一場應鬧,不惜錢財。若早知你如此撒潑,爛命瘟屍,你即貼送大牀,貼來花轎,人家亦不願娶你矣!你一死易,執拾你難,要棺材,要殯葬,一家暗泣,失禮於人。你外家不知失教之羞,借女死作生財之計,逞威作勢,豈得為人?
  你之死也,生為潑婦之流,死作累人之鬼,九泉之下,罪實難容,而父母家為你添一重罪案矣。此風一盛,大滅倫常,獨不思你有女嫁去人門,人亦有女嫁入你屋,你有女輕生,人女亦曉自盡,你去累人,人亦累你,冤冤相報,照樣而行,世界必至大壞。或有為之解曰:「所以累人者,無非要為女報仇,代女出氣也。」誰不知婦人水性,頭戴膏油,不識不知,原無遠慮,見慣外家惡氣,害得人多,有時因些小之事,忿恨不平,就生起死心,尋著死路,心內算曰:「我拚之一死,外家到來,要累你家散人亡,七零八落。」而真真死矣,實則女子可不死。
  而有外家累人之策,壯起個膽,割斷條腸,遂作催命符、勾魂票矣。照計起來,似非夫家逼婦死,而實母家催女死也。女想累人而死,外父母家又為女婿之對頭矣。此一說也,做女婿者,起人馬去妻之外家羅人命,要但補回一個老婆亦無不可。人平不語,水平不流,恃女死以累人,不平甚矣。若論平情之道,凡婦女有大冤大屈之事,難冤難解之情,則宜投告外家,稟公論處。在夫家之族,亦有老成明白之人,未嘗不可以調停,未嘗不可以排解,至於微嫌私怨,為父母者,亦須教女勸女,而消散之。如若女性偏橫,竟尋短見,為外家者,只可著三五親人,帶的寶燭,往去弔告,盡哭泣之情,不許多端生事。此例一成,各鄉依樣而做,吾恐潑婦聞之,亦退縮,曰:「我有咁賤,就係死了,外家都唔共我出得氣,又唔累得乜出樣,我唔死咯。」你唔死,我唔死,一年略計,天下救出一萬八千婦人。
  亞孝縱子弟去姓周家,捉親家婆打後,自謂爽神。親家公遠處歸來,見如此光景,勃然大怒,曰:「有咁樣惡法,我個新婦既死,已經傷心不了,重來毀我房屋,散我家私,將我老婆咁樣凌辱,有咁大過凶橫!佢恃拳頭在近,官府在遠麼?我就駛官府來收拾佢。」即時請人做一張狀,立刻告官。官即發票,出差三班總頭,一齊到屋,重重圍住,捉了亞孝個班腳色。
  個個用鐵鏈鎖住頸喉,好似拖狗咁拖,拖得亞孝面青青,一額汗口。想喊亞悌細佬來救,(佢唔做得料駛,你不用叫佢)誰知差眾人多,呼聲震地,不由分說,亂打而行。到了官門,開堂審訊,周親家即來對證,所告無差。亞孝勉強支離,胡言亂說,話:「親家自己打爛屋宇,來誣賴我,實在冤枉難招。」
  官大怒,發起威來,將各人每個重打一百。亞孝係喝令倡率,打二百板,更掌多二百嘴巴。審完,盡押入監房,後再定案。
  爽神何似在公堂,打得皮開嘴又長。
  鎖住頸喉拖你去,一群羊犬入監房。
  官怒亞悌身居秀才,唔彈壓兄弟,任其放肆,恃惡欺人,欲將他詳革功名,將作文書,想詳上台督撫。悌聞得,心內驚慌,親身去到官門,求情乞免。縣官訪查其品度,果係品行端方,容情賞面。亞悌歸來,去拜候親家,千認不該,萬認不是,周親家體貼亞悌情面,是以不為催紙,此案丟開,縣官遂釋放亞孝等回家矣。亞孝不知怨悔,惡氣猶存,對人曰:「奈得我乜何?好之又唔辦得我乜出樣,又要放我歸來。」
  人能知錯福非輕,亞孝而今禍未清。
  不肯回頭思忍讓,一家從此起刀兵。
  亞悌聞之,歎曰:「禍未了也,尚有甚焉,此後更難勸矣。」
  未幾而亞悌之母死,亞孝約亞忠、亞信唔來守喪,唔來著服。及送棺出葬,亞孝攔住,不許庶母葬於先父之旁,罵亞悌曰:「你老母係何等樣人呀?而敢葬在我父墳旁之右,唔做得!
  唔做得!快的搬遷,不許葬此!」
  嫡母死,為庶母之子者,著三年服;庶母死,為嫡母之子者,應著一年服,此通行禮也。今亞孝不為庶母守喪,是無禮矣。詩經曰:人而無禮,不死何為?
  亞孝又以庶母卑賤,不能葬父之旁,何以你父生時,能與庶母同牀共枕也?亞孝不識人,非止眼盲,而且心盲矣。
  亞悌另尋一處地方,埋葬結塚。又一年,而亞孝之妻死,亞悌招亞仁、亞義同去盡禮,仁、義曰:「我前者老母死,佢都唔來著服,今佢老婆死,我要共佢守喪,我有咁蠢才咁下作麼?」
  亞悌再勸之,兩人不答而去。亞悌見細佬不從自己,到喪家堂俯伏而哭,哭到極哀。(不是哭大嫂之死,實係哭兄弟之不賢也。)亞仁、亞義在隔牆飲酒吹蕭,(亦未免太過)亞孝聞之,怒曰:「大嫂死,為叔不來守孝,已不成人,又飲酒吹蕭,整成咁快活!」即喝起亞忠、亞信,各執棍去打他。
  老婆死去淚交流,庶母因何作對頭。
  只曉罵人唔罵己,弟兄原是一群牛。
  亞悌先行,亞孝等跟隨而去。亞悌入仁義之家,以眼角斜丟一下,露出個意,亞仁醒覺得快,急從橫門走出。亞義走不及,想跳過牆頭,亞孝在背後,以棍打其腰,亞義翻跳落地,亞忠、亞信拳棍交加,好似亂捶大鼓。亞悌以身遮掩,攔住亞孝等,曰:「亞哥,唔好打咯,打咁多好咯!」亞孝喝罵曰:「亞悌,你幫住細佬嗎?」亞悌曰:「我不掩弟之過,亦不助兄之暴,吹蕭飲酒,於禮不宜,然罪不至死,輕輕薄責,足以做戒前非。若以細佬作肉上之砧,我心實見不忍。若要再打一番,我情願將身抵罪。」亞孝曰:「就打你,奈乜何?」遂向亞悌亂捶亂打,好似彈花。亞悌斂手低頭,由他泄恨,驚動左鄰右裡來勸,紛紛各自散去。亞悌扶住條棍,到亞哥處請罪,亞孝曰:「你的都係唔好腳色,同個一流人,勿來混賬,快的走去,不許在此居喪。」亞悌歸家,垂頭而歎。
  好人難做好人難,難處之中忍一番。
  要做神仙先受劫,幾經磨練脫塵凡。
  亞義既受重傷,不能飲食,眠在牀上,叫痛難當。亞仁代稟告官,又告其不為庶母著服,官即出差,去捉亞孝兄弟,又要亞悌到案秉公。亞孝等慌起來,避藏密處,縮在房間閣上,隱伏缸中。
  恃惡何須密隱藏,只因曾打在公堂。
  雖然口硬心猶軟,不若藏身在甕缸。
  亞悌因被毆之故,頭面損傷,眼痕腫黑,難以到官門對答。因作一張狀詞,稟覆太爺,哀求止息,免受弔審牽連。官順其情,遂消此案。亞孝等出來村前,又洋洋得意矣。亞悌埋的跌打丸散瘀藥、木耳、煮酒,送與亞義飲之、食之、搽之、敷之。一日之間,傷痕好了。因此一告也,亞孝因之與仁、義仇恨更深。
  仁、義皆幼弱,常時要受亞孝兄弟欺凌,遭其毒打,仁、義怨亞悌曰:「人皆有兄弟,我獨無!」蓋嫌其唔來幫打也。亞悌曰:「此兩句說話,在我身份極合,非細佬之言也。」因力勸仁、義要低頭順受,而仁、義不從,勸亞孝等要平心為好,而亞孝不聽。亞悌自知難以勸化,遂關埋門、帶銀錢、攜妻子往別處安居。遷去一處地方,叫做義堂,離家有五十餘里,免得日見打鬧,而多添煩惱也。
  帶妻攜子往他方,別作生涯自主張。
  兄弟是非難到耳,清風明月一爐香。
  亞悌在家,雖然唔幫助仁、義,亞孝兄弟依然畏忌三分。見亞悌遷居,自後些少不平,兄弟登門打架,拳頭奮起,就將仁、義毒打一常仁、義兩個,自知年紀尚輕,唔係佢敵手,欲喊胞兄,而亞悌相離得遠,大呼天地而鬼神詐作唔知。左想右想,料得終難與抗,於是無事之時,閉門抱膝,似避黃蜂之刺,如妨顛狗之追。出則懷刃在身,提防不測,若使他來打我,便當刀向面前,絕路窮途,豈肯甘為罷手。
  今人稱父之契仔者,叫為蘭兄蘭弟,意氣頗相親愛,恩情似勝交遊。以父所契者尚作為親,何況我父所生者,豈可作為仇敵?世人心意,日望生兒,生得一子,珍之寶之,而猶有慮曰:「可惜獨得一個,若生多三兩個,就係有人欺佢,佢有幾兄弟拍手幫扶,唔駛被人作佢熟肉。」今者曾恭禹生仔一兩個矣,再生至三四個矣,又生至五六個矣,唔慌人來欺你個班仔矣。何以人唔欺你,乜你自家欺自家,是當日生多幾個兄弟,實係生多幾個對頭也。生多幾對手足,實係生多幾對刀槍也。執刀槍以殺賊,不聞執刀槍自斬手足也。家養幾只狗仔,尚見其同眠共食,情趣依依,即使分賣鄰家,東一隻、西一隻,未必東之狗仔,登門尋西之狗仔來打也。今亞孝兄弟,與仁、義為仇,不但登門要打他,即路上相逢亦打他。就係席上飲酒講起亞仁、亞義火忿起來,想放落酒杯,即時去打他。
  至於睡在牀上,想起亞仁、亞義,心懷不服,就拍起枕頭,終須要打他。要打到佢眼腫,打到佢頭穿,打到佢血流,打到佢骨軟,要佢喊救命,要佢怕亞哥,要佢伏眠在地,要佢唔出得門,而我氣平矣,而我神爽矣,而週身安樂矣。嗟嗟,孔懷兄弟,不是他人。
  回想父母生仔,提攜保護,寶如金玉,豈作泥沙。見仔跌倒在地,忙忙抱起,摩弄一番,與笑與言,憂其驚嚇。有時見仔不合,微惱於心,咒罵嘯哺,未肯即執棍打,就打幾下,尚且從輕,仔之肉未有傷痕,而父母之心痛不了矣。何也?仔之身,父母血肉分來也。
  今亞孝之毒打仁、義,非打細佬而實打父母也。仁、義之懷刃於身,非斬亞哥而實斬父母也。既不念父母之心,大傷父母之體,問你清明拜祭,上到墳頭,整成恭敬奉承,奠酒三杯,禮行九叩,猶且自贊歎曰:「祖宗有福,發出咁多人。」誰不知家運該衰,然後出得你個班無用子也。此等兄弟,豬狗不如。
  又說曾恭禹,結髮原婚所生之子,名叫亞成,在賊中逃出,帶一個老婆歸來。亞孝兄弟,以家產久分,聚謀三日,竟無安置之方。亞成無所倚賴,仁、義兩個就留在家,酒肉供奉。亞仁往去投告亞悌知之,亞悌不勝歡喜,即走歸來,相見深深一拜,曰:「大哥歸來麼?好咯,好咯!這位就是大嫂嗎?」又拱手一揖,即問:「母親現在如何呢?」亞成答曰:「老母死已久矣。」亞悌聞言,不覺低頭欲淚,歎息幾聲,亞成又曰:「賊中搶得婦女,我認一個為妻,今帶歸來,還居故裡。又不料失我之後,父親再娶,生得弟兄多人,算萬幸咯!」亞悌是晚,出錢捉雞,一室同歡。去請亞孝兄弟來飲,各推不到。飲後共坐傾談,將數十年世事講及一番。第二日,亞悌對亞成曰:「大哥,你不須憂,弟今遠在他方,其屋舍就送與兄嫂安居,無庸另擇。至於田地,我亦不過每歲收租而已。我今在外,幾好撈頭,衣食飽暖,唔志在此,我將田地送與亞哥,永遠耕管,不用交還。」亞成曰:「我有應得之田,無用你自捐出。亞孝想學蠻梗,作我做夕卜人麼?就告佢何難?打佢亦易。」亞悌苦勸曰:「大哥、大哥,千祈不可,萬事不過求其安置,今弟以田宅相奉,出於至誠,並非虛話。大哥如果不從所請,此後亦無相見矣。」亞仁、亞義曰:「我亦願出田地幫助大哥,大哥都要順下細佬為是。」亞成曰:「你三兄弟既此真情,我就忍住啖氣罷了。」(個啖氣終須要出)亞成由是有田耕、有屋住咯,亞悌亦回了義堂。
  亞孝兄弟到仁、義門口罵之曰:「亞成哥係眾兄弟大哥,不是你自己大哥呀,事要慢慢斟酌,自有方圓,(三日有主意,唔知慢到幾時呢)駛乜你咁居功,另為幫助,(你又幫助的呀)唔通淨係你做好細佬,我就唔好細佬嗎?」仁、義默然不答,亞成聞之,走出來曰:「嚇嚇,又新樣呀?豈有此理!我身為長子,做一個大哥,數一年相別,今始歸來,你三兄弟唔請我食一餐、留一宿,(佢見你歸來,慌你爭占田地,佢重請你食飯麼,佢想你死了更好)感得三個細佬,與田我耕,與屋我住,你等尚唔知丑,走來怒罵,你想趕逐我嗎?抑或想打過我呀?」
  話完,火氣沖天,手捧一件大石,向亞孝打去,打中亞孝個身,亞孝轆倒在地,大聲喊:「救命呀!」亞成舉拳頭亂捶其背,曰:「打死你!打死你!」
  既知自己無情義,何必登門再逞刀。
  激起大哥唔抵得,拳頭相打不相饒。
  亞忠、亞信看唔同勢色,即時紮起髻氏的,捲起衫袖,合手合腳來打亞成,亞成發起威來,手招腳跳,演出工夫仔,井井有條。亞仁、亞義一聞鬥聲,亦執棍齊出。幾兄弟打得落花流水,大戰一常(各兄弟老母若係在生,見此光景定必哭破喉嚨)原來亞忠、亞信練過十年武藝,拜過師傅,食過夜粥,打過沙袋,埋過生樁,手段高強,素稱無敵。(吾怪得亞孝咁恃勢)誰不知亞成自幼充入賊營,殺人不知多少,生得又高又大,其兇暴之氣百倍於人,數十年能征慣戰,膽力俱高,亞忠、亞信點能抵當得住?戰了數十回合,亞成用一道毒蛇卷尾之法,轉身用腳一勾,亞忠跌倒在地;又用一道魁星踢鬥之法,出一腳打上胸前,亞信跌離丈遠。忠、信哭叫曰:「大哥,饒手咯!算我怕你咯!算你贏我咯!」(師傅教工夫,大哥來踢盤)所謂勸君莫逞強梁性,恐怕強中更有強。亞成向每人再打幾拳,鄰裡來紛紛勸祝哥哥暴戾弟凶橫,骨肉俱從父所生。
  料想曾公輸教訓,只知生仔買田耕。
  亞成先往告官,訴明自己原委之處,今逃走歸,亞孝等唔肯分田地與我,官曰:「你既有細佬做秀才,自應叫佢到來秉公理處。」官即使人去請亞悌。此時亞悌聞得鬧出大事,即走回家,與官差同去。既到公堂之上,淚流滿面,不出一言,官曰:「家庭之事,你盡知之,究竟你如何主意?」亞悌低頭拱手曰:「小生員不能調處骨肉,在讀詩書,自愧庸才,毫無中用。總求老父台公斷便是。」官曰:「此亦易事,就將你父所遺財產,七份分開,有何爭執呢?」官既判完,亞成與亞悌共路歸家,將田宅分得清清楚楚,亞悌回義堂去。自此,仁、義與亞成倍相親愛。
  一日,講起從前母死之事,亞孝兄弟咁樣刻薄無情,亞成大怒曰:「如此不仁,是禽獸也!」(亞成雖暴尚曉得道理)要擇吉期,即為改葬。亞仁走告亞悌,亞悌歸,欲勸止之,亞成不聽。叫亞孝兄弟來,吩咐曰:「你太可惡,前者庶母之死,你不著服居喪,又不容庶母葬於先父之側,是何道理?」亞孝等不敢出聲,只顧低頭,似龜咁縮,亞成曰:「既往不追,來者可諫。今擇某日啟土,移棺遷葬於父旁,你各人要著孝服相送。」話完,以刀削樹曰:「如有不遵吾教者,與樹一般,看你頸硬,抑或我個張刀利!」亞孝曰:「自不然呀!應份要送。」亞成曰:「去送了麼?要著孝服。」亞孝曰:「我知道咯,著個件白麻衫。」到了遷葬之期,男婦大小相送,亞孝故意曲的腰,顧低頭慌,亞成怒佢有孝心,拭的口水做眼淚,惹得路旁人都笑。既葬之後,自此兄弟相安。但亞成之性太過剛烈,各細佬有不著處,即動手打,而於亞孝更打多的,蓋僧其無情無義也。最敬重亞悌,當盛怒時,見亞悌來,一言消解。
  生來品格極清純,善氣迎人草遇春。
  老虎食人無骨刺,何嘗開口咬麒鱗。
  亞孝所做事務,每多不合亞成之意,所以亞孝不滿。十日去探亞悌一回,有時靜對亞悌,咒罵其兄,話:「亞成哥好死唔死,又走歸來,遇時將我凌辱,話我暴戾,佢重丑過我十分。」亞悌婉轉諫之曰:「究竟都係佢做亞哥呀,亞哥火氣大亦要忍讓下。佢有時自己都有唔著之處,豈可盡怨他人麼?」亞孝曰:「佢做亞哥好出奇嗎?大約我重先做過佢,佢的死剩種,(罵得咁毒)實係奶彩得歸來,重來講惡氣,你話服佢唔服呢?我雖然惡,何嘗有將亞忠、亞信日日來打呀?(不過專打亞仁、亞義而已)我打細佬都有,仍然依住道理去。(無理認有理,豈有此理)獨至亞成哥,唔係人咁稟,恃自己高大,動不動講拳頭,你話有乜法呢?」(其佢打過呀)亞悌曰:「我有一法,惟和平恭敬,日久可感其心。你話大哥凶橫,何以又唔打我?」
  亞孝曰:「你離得遠,而且咁斯文,唔通將紳衿來打麼?」亞悌勸了幾番,亞孝都唔肯聽。遲得幾日,亞忠、亞信來投告。
  又遲幾日,亞仁、亞義亦來投告。更計日間,亞成自己來探,曰:「細佬,我想唔做大哥咯,唔做亦極之難,個班細佬更加放肆,我有時火起。總之,用拳頭做家法。至於亞孝更可惡,我有肯容過但。」亞悌曰:「大哥不宜怒氣,個的細佬,點能學得你咁明白呢?」(明白得淒涼)細佬唔明,慢慢教道。大哥拳頭重,自己唔知,恐一時打傷,骨肉之情,心有不忍,就是父母在九泉之下,亦有難安。」(能體貼親心,必能愛到兄弟)話完,不覺眼淚滴下,亞成歎曰:「細佬個個唔學得你呀!」兩兄弟講話一番,陪待飲食而去。不數日,又有兄弟來投告。
  一月數次諫說,亦不依從。亞悌見無奈之何,不如三十六著,又以走為上著,即將家眷搬遷去三泊,離家百有餘里,路途遠隔,是非不聞,自尋安靜而已。
  善言俱作耳邊風,我亦從今詐耳聾。
  拍手又攜家眷去,買園三畝種通蔥。
  眾兄弟等見亞悌秀才遠避,雖有委曲之處,難以分憂。論起亞成做事頗公道,總繫帶躁暴,唔函養得到,所以個班細佬多怨怒。今亞悌既往了三泊,家中所有大小事務俱以亞成大哥為主,不得不要怕他、依他而順承他,習久相安,亦少爭競矣。
  又說亞孝之年,有四十六歲,結髮妻生二子,妾氏生二子,隨又收起一個婢做妾,生一子,共生五子。長子繼業,派第一,繼德派第三,此兩個繫結發所生,繼功派第二,繼績派第四,此兩個係妾所生,繼祖派第五,此一個係婢所生。五子皆有家室,添得幾孫,村中有人稱亞孝做多仔公,又為好命公矣。
  亞孝一生做出咁多德業麼?咁多功績麼?若係生一個仔,難以承繼得完,妙在仔多,分開一人繼的。
  誰不知個班仔,性情暴庚,了不可當,個個俱能繼父之志。只有第五仔改名繼祖,不肯繼父,而繼亞公,其餘皆學足亞孝規矩。所以古人有詩云:兄弟同居忍便安,莫因毫末起爭端。
  眼前生子又兄弟,留與兒孫作樣看。
  所謂有樣瞧樣,學翻個形像也。
  一日,繼業話繼德曰:「細佬,我兩兄弟係大婆仔,佢三兄弟係細婆仔。本心之講,我著硬邊呀,(恐怕骨多鯁喉)就係欺佢打佢,佢有恨出尺呢?」繼德曰:「著咯,著咯!唔駛界情面佢,佢叫我做亞哥,都唔好應佢。」(你咁樣無情,恐怕當之不起)繼績聞之,亦話繼功曰:「亞哥,今者繼業兩兄弟會埋,想來欺負我,唔駛怕佢,佢有細佬,我亦有亞哥,佢有兩對手,我亦有四隻,佢拈銅鞭,我執鐵尺,你慌駛輸過佢麼?悌來頭湊,唔似陣勢,一齊動手。」(好似戲棚,個的花花公子一樣)繼功曰:「自不然呀,我大早有此意,未有話你知。今講起來,不可不慮。(你實在未有憂慮,就係殺死兄弟,可能了得事麼)我前日買定一張單刀,放在牀頭,遇時預備要用。佢若真來尋打,就先下手為強,免至受虧一著。」於是大婆仔結為一黨,細婆仔又結為一黨矣。(家運衰到個樣子)獨至繼祖,係婢所生,並無同胞兄弟,母又早死,自己年輕,四個亞哥每欺凌佢。亞孝見幾個仔,遇時嘈鬧,彼此不和,因罵之曰:「你兄弟點解得咁暴戾呀?兄不愛弟,弟不讓兄,你聚為一圖,我結為一黨,相憎相厭,似殺父之仇,成何規矩!你兄弟不盡同母而生,亦皆同父而出,曉得連枝同氣,當念手足之情,為何情義俱無,只想尋仇作對?你等將來亦有子孫生養,照樣學你,豈得叫做為人?」(極好道理,實將自己大罵一場)個班仔答曰:「我非拜他人做師傅,原來學你之所為。(父道兩兼師道,喃魔先生教仔,盡符盡法)好之你會埋三叔四叔,專去欺五叔六叔,你想下,自己點樣好法呀?只曉得罵人,唔罵自己。」(徒弟惡過師傅咯)亞孝聽聞幾句說話,即垂頭無語,長歎一聲而去。
  從前只管欺兄弟,子亦而今有弟兄。
  相打相爭如一樣,拜師學足我無情。
  孟子云:身不行道,不行於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於妻子。
  亞孝之謂也。
  又亞孝第五子,名繼祖。其外父外母家附近三泊地方,繼祖一次去探外父,順便拜候亞悌二叔。亞悌生得三個仔,大仔係秀才,名叫繼善,餘二子尚幼,亦讀書。
  亞悌一生好處,見善必為,又欲其子繼之。改為繼善,善愈添而福愈厚矣。若亞孝之諸子凶橫,效之為繼惡可也。
  繼祖來探,見二叔之三子,兄弟怡恰,相親相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瑞氣一門,家庭歡樂。
  詩書男子婦桑麻,瑞氣融融聚一家。
  門外半生歡喜草,階前多種吉祥花。
  繼祖住了幾日,不願歸來。亞悌催他回家,繼祖求寄居在此,亞悌曰:「你慌我有飯過你食,有屋過你住麼?因你父唔知,於理不合。你歸家稟明父母,然後來此未遲。」因亞孝正室雖死,又續娶回一繼室也,繼祖由是回家。到了一月,外父拜壽,繼祖勸妻曰:「我前者到二叔處,見其父子兄弟,和氣一團,一分快樂。今者岳丈壽旦,我與你恭祝之後,往二叔處住,永不歸來,未知你意如何,以為好否?」其妻答曰:「我見幾個伯爺如此拂戾,總不同人。無論男子不情,即婦女亦不順,一家暴氣,何日能消?將來必有凶災,爭在幾時發作。論起翁姑,生平薄德,而伯爺幾輩更甚凶橫,俗語云:『積善之家慶有餘。』吾恐君之家,五禍臨門矣。見機而作,不可延遲,吾恨無翼以高飛,斷不願久居此土也。」(五個新婦算至明白,係繼祖老婆,一家之中除亞悌,亦以此婦為第一)繼祖遂稟知其父曰:「兒無同胞骨肉,每為兄輩欺凌。今與妻往外父處祝壽,順探二叔,不歸來矣。」亞孝曰:「我與你二叔,前有微嫌,恐難久祝」繼祖曰:「二叔非他,係聖賢人物也,豈記從前小怨麼?」亞孝曰:「細仔呀,我知你屈氣咯,個的龜蛋,唔中用,我來教佢,佢一句頂住我喉嚨,好似橫吞欖核。(生鵝喉都唔定)得棲身之所,還須要奮志做人,學二叔之所為,勿學你父,老來方悔也。」話完泣下,父子灑淚而別。
  含愁難解倍心酸,戾氣遙知禍滿門。
  白鶴高飛雲外去,任他雞鬥與鵝喧。
  遂帶老婆去祝壽,往探二叔,亞悌不勝歡喜。掃屋與居,使他從長子繼善讀書,學習文章詩賦。繼祖極聰明伶俐,苦志專功。
  讀了數年,文思大進。(與善人交,如入芝蘭之室)亞悌見他有用,代佢捐一個監生,以勵其志。
  又說自繼祖遷居三泊之後,而家中兄弟怨罵尤多,亞孝詐作兩耳塞聾,低頭悶坐。(聾早二十年真正好咯)繼功之母,庶妾也。一日,與繼業之妻爭論油鹽碎項,繼業聞之,忿忿不平,接口罵曰:「你做家婆,駛乜認得咁正呀?我老婆話剩都未到你話。(唔通工夫你老婆做刺然後到佢做麼)你咁就整成裝模作樣嗎?你好聲色咯!我勸你唔好講咁多,講得多你有錯!」(你的說話就先錯了)罵得庶母兩淚交流。繼功忽然來到,聽聞如此怒罵,勃然變色曰:「大約我老母個的說話,都是平常,硑得罪你老婆呀!照事講事,駛乜講聲色唔聲色呢?我老母唔聲色,唔通你好聲色麼?」繼業曰:「細佬,你大約想打過嗎?」(都有幾分意)繼功曰:「想打唔打,要我自己知對,人之子而派人老母不是,實在唔服。」繼業曰:「你唔服,點樣呢?」繼功曰:「要罵你!」繼業曰:「唔許你罵,點樣呢?」繼功曰:「唔許我罵都要罵,唔通羅得翻?」講到個句說話,誰不知繼業裝定身勢,紮起髻氏的,繼功亦抽高褲腳,卷實衫袖,繼業撒手曰:「不必講、不必講,打過分道理。」繼功曰:「就話打,怕你麼?」
  性如蟋蟀近中秋,亂叫聲聲惡氣福
  今日相逢難罷手,拍身拍勢就埋頭。
  繼功紮定子午馬,繼業紮定四平馬,繼業一拳打向頭來,繼功用左手招開,右拳打回繼業乳旁之側。繼業轉馬側身進前一挨,用手撥開,順拳搭上,繼功正額眼中水火都標。(打交工夫學過幾年,孝弟工夫一毫未學)繼功自料力不能當,閃身就走,跑回自己屋內,摸著牀頭個張單刀。繼業知繼功回取利器,自己亦發腳走回家,尋著一雙鐵銅。誰知繼業執銅出門,繼功來到門口等定,見繼業出來,盡勢一刀攏去,(此刀算利,亦算好駛)肚內流腸,滿地鮮血,大叫一聲而死。(此時唔打得咯,唔好睇咯)是日適值墟期,男婦多去投墟,連繼德、繼績亦不在屋。兄弟相打之時,婦人叫喊,而鄰裡左右見他兄弟遇時打慣,當作平常,(工夫純熟之至)豈料出起刀來,救之不及。
  宗族聚議,即將繼功捉住,捆綁鳴官。(此時理應出工夫仔,要用折法)眾口一詞,不能不認,重打數百,押入監房。(單刀放在何處呢)照律殺兄之候,應議凌遲定罪,不料繼功染病,又因重受官刑,元氣大傷,忿悶而絕。監牢身喪,戾氣消沉,嗚呼哀哉!同歸一荊(兩兄弟唔耐打)又說繼業之妻馮氏,繼功之妻曹氏,兩人不同居也。馮氏每日到曹氏門前咒罵。一日,罵入屋內,曹氏惱不能堪,出聲答曰:「嚇嚇,你家男子死,我家男子生麼?你硑丈夫,我亦守寡,大眾都同一苦,你何為來罵我呀?」馮氏曰:「你唔好老公,斬死我老公,我要問你羅翻個老公!」
  一句老公,兩句老公,句句都係老公。你既愛老公惜老公,何不勸諫下老公,開解下老公?牀上睡時,細心化導老公,門前罵時,盡力攔阻老公,叫老公忍氣,叫老公平心,叫老公保重自己,叫老公饒讓他人,然後老公不至鬧事,老公不至傷身。常得見老公,唔憂硑老公。若平日唆擺老公是非,當時任由老公打鬧,過後悲切老公唔在,許你,點樣痛老公、念老公,都係叫做唔要老公。
  曹氏曰:「你講咁蠻咁惡,唔通想打過麼?」馮氏曰:「就講打都唔怕你。」話完即抽身抽勢,紮緊只髻,一拳打向曹氏面上。曹氏雙手推開馮氏,又盡勢撲埋來,推跌曹氏在地,頭披髻散,覆面橫眠。馮氏快騎上背脊,伏低亂捶亂撼,以手扭佢耳朵,用口唆佢膊頭。(寫得女人打法,情景極生)曹氏伏在地,氣嘈嘈,眼白白,頭搖譬亂,詐啞不出聲。原來馮氏生得高大,身駕重的,所以壓住曹氏唔轉動得。
  曹氏咬牙抵住痛,停一息間,覺馮氏氣帶嘈,力帶倦,曹氏努起勢來,盡力反起身,望見檯面有一張菜刀,順手執來,照面削去。馮氏閃避不及,頭殼破開,鮮血滿身,登時倒地而死。
  曹氏知事不能了,即走去井邊,向頭落井而死。(慌死唔得快)亞孝死了兩個仔,又死了兩個新婦,哭到傷心,愁懷滿腹,低頭無語。自怨前非,無片善之及人,積餘殃之累後,所謂福無重至,禍不單行也。(尚未行得盡)一生惡氣難消受,留與兒孫作抵當。
  死得傷心如此慘,本來肚內有刀槍。
  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且說繼業之外父,叫做馮大立,痛恨女之死亡,而發怒曰:「我女婿既受刀亡,又將我女殺死,唔通佢做家婆,總有家教,只曉得飲醋而已。」叫各子姪到來,吩咐各執銅鞭鐵尺,懷藏身內,去捉親家婆,打佢一身,罵醒佢心,拭開佢銀,丟過佢駕,然後心甘。你個女既死,人之子亦亡,付之大數便了,可以無事。偏要去生事、滋事、惹事,鬧至累出大事,叫做一番招累。本無累也,而去招之,究竟有何所謂?
  眾子姪跟尾而去,一個二個,陸續而來。曾亞孝之家亦不知來尋打也,出其不意,捉住亞孝老婆,即時脫衣亂打,大聲喊「救命」,亞成走出來,怒曰:「我家死人披麻,你重來找我晦氣。」喝起子姪,各執傢伙而出,或持刀,或駛棍,蜂擁蚊喧,打得馮氏各人,失魂而走。(自取其災,謂之解衣包火)亞成捉住馮大立,割去雙耳。大立之子走迴護救,被繼績一鐵棍掃來,打折一腳。馮氏一班子姪各有所傷。(問你爽唔爽呢)馮大立掩住雙耳,血淋淋,面青青,好似鬼追咁跑。(甘心唔甘呢)剩下個仔,被打折腳,眠在路旁。(此時定必大聲哭叫:「亞爹呀!」)亞成使人用大睡板抬回馮氏村邊,放下急走回矣。
  此件事,馮大立大有不該,有自取之罪。在亞成,雖屢經打鬧,人命傷殘,亦當饒讓三分,忍頸就命。
  就係將亞孝老婆打了幾下,未免受眼前虧,都係唔抵咯。然有咁多子弟可以攔阻得住,未必真正點樣淒涼,既不與講情理,喝出傢伙打之,而馮氏飛跑而奔亦可以罷手,為何又切去耳、打折腳,剩的手尾來跟呢?總之,暴氣未消,必要大經折挫一場,方肯回頭心息也。
  亞成叫繼績先到縣,將此事情稟上。(惡人先告狀)話馮大立登門尋打架,自己裝傷。而馮大立之狀詞亦到,話帶子姪去弔香,並問原委,誰知佢發起怒來,將我父子打傷,如此如此。官大怒,既發三班差頭,去捉亞孝全家。五更早來,四面圍住,(此時亞成要喝起子弟出傢伙為是)所有男人,盡行捆綁拖去,只有亞忠走脫出來。亞成個班腳色,捉入官門,打得昏天黑地。
  任你拳頭勝鋼堅,官爐有火不須煙。
  鑄鎔你的凶蠻氣,鐵骨銅筋軟似棉。
  打了一堂又一堂,受了幾番痛苦,押入監內。衙門罪犯,凡人去坐監者,必要買通監口,進奉錢銀,然後掌監及老犯之徒唔難為你。若無銀孝敬佰,就捉住你非刑吊打,打到你願出銀為止。如果打過一次八次,都有錢銀,不用打咯。亞成等人監中,並無人來打點,(打交乜得咁多人呢)錢銀有得應用,所以打到險死還生。一日,掌監禁子喝起老監賊,將亞孝父子、兄弟、叔姪,一個二個用繩吊起,似廟內燈籠一樣。個班老監賊,你又打,我又打,有的打頭,有的打腳,打得這個喊「苦呀!」
  那個喊「苦呀!」父哭嗚嗚,子悲切切,叔呼罷手,姪乞求饒,而禁子愈打愈多,哭聲愈叫愈慘。兄不能救弟,弟不能救兄,骨肉之間,惟有你眼望我眼而已。
  監中打到各魂消,哭盡千聲不肯饒。
  叔姪弟兄空眼望,臘腸吊起一條條。
  亞忠直走去三泊,求亞悌二哥來打救。將近到門前,不敢入,畏其憎惡己也。剛剛遇著亞悌,同其子繼善、其姪繼祖,三人入秋闈滿三場而歸。(亞成等剛剛遇秋審,打了三堂,尚未得歸)望見亞忠,心神盡喪,亞悌驚曰:「細佬,你由何處而來?」亞忠即跪在地,亞悌更加大驚,執手入廳堂之內。亞忠細談端的,盡將原委告知,亞悌嚇得一頭汗曰:「如此奈何呀!一門暴戾,早知其禍久矣。(無奈好多若兄弟唔知)非因此,我駛乜來此遠避呢?但我離家既久、與縣官無聲氣之通,如今走去求情,患得羞辱。但得馮親家重傷而不至於死,我三人或有一個中舉,此件案可以易得維持,如或不然,真費手矣。」乃留亞忠在此,食與同餐,夜與同寢。亞忠感其恩惠,覺有悔心。又住十餘日,見其父子、兄弟,和藹春風,一堂雍睦,不覺淒然下淚,曰:「吾今而知前者之非人也。」亞悌喜其悔悟,樂教導之。及至九月初十,省城開榜,報到亞悌父子同科,繼祖亦中副榜,不勝之喜。新春門口對云:「安居之宅春常在;積善之家慶有餘。」亞悌之慶有餘,兩父子中舉中到,剩繼祖跟尾,執而拾之,尚得個副榜。可知與善人同行,都有益也。
  生平忍讓受虧多,父子榮登共一科。
  天眼既開人眼見,兒童拍手笑呵呵。
  明朝科甲極重,凡登科者,令邑生光,官府為之敬禮。亞悌與子姪入拜縣官,縣官大加賞面。亞悌即向縣官求情,稟曰:「治下個處,自己之賤兄弟一時暴氣,鬥毆傷人,原情定罪,律不能寬。但骨肉相關,安能坐視,求老父台處大開法網,賜以仁慈,不迫既往之非,許以自新之路,某等不勝惶恐,無限沾恩。」官曰:「此亦易事,放他何難?但兄弟歸家,須宜約束,不可依然放肆,再犯前非。」亞悌歸家,復往馮親家處求情,自認不該,望為勿怪,又贈金銀藥物,作補醫理之資。大立心雖不甘,而見其貴勢炎炎,難與相抗,況又求情盡禮,事許從寬,而亞成等一班腳色,俱放歸來矣。
  亞悌一見亞成,即走上前叩頭見禮,亞成大聲曰:「細佬,恭喜咯!皇天有眼咯,唔虧負你咯!你一生好相與,肯受虧,念骨肉之情,盡中和之道,唔怪得天庇你。自己中舉,仔又做舉人,連到個姪去你處住,教佢讀書,都中了副榜,你個點善氣了得咁大麼!(大贊一番,議出亞悌好處)亞孝一世有人水,有情份,至薄倖做了,至反骨做齊,個的罪孽,積埋累到兩個仔、兩個新婦如此死法,連累到我一班兄弟、子姪,重受官刑。(大罵一番,議出亞孝丑處)你話為善好呢,作惡好呢?
  打亦打得多,鬧亦鬧得多,惱亦惱得多,苦亦苦得多,究竟想來,都由自取,(連自己都罵)以至人財兩失,雞犬不寧,為鄉裡所憎,為親朋所笑。反不如細佬,隨隨便便,安靜無事,重快活過神仙,唔知幾得意也。(你都知道麼)細佬,你勿去三泊住咯,快的搬家眷歸來,兄弟叔姪有時坐埋,講下道理,免至淨曉得一身蠻氣,被他人笑作馬牛也。」
  兄弟閒居聚一群,不談惡氣講斯文。
  而今願曉人間事,禍福因由點樣分。
  亞悌曰:「大哥,我歸來亦易,但恐兄弟唔聽我勸,終何用呀?」亞成曰:「細佬歸來,各人以你為主,你話打便打,你話唔打就唔打,務宜要依你。誰一個敢不遵從呢,我斷唔肯佢,你若不信,各人要在當天盟誓,以表真誠。」亞悌曰:「如果兄弟同心,家門之福咯!」亞悌由是帶家眷回來。
  燕飲幾日,亞成叫齊一家男婦,齋戒沐浴,焚香告天:從今以後,願改前非,所有嫌疑,冰消瓦解,家內一團和氣,彼此相安;好事多為,以求福蔭。稟完之後,紛紛叩頭,回坐大廳,分開男婦,各行尊卑拜跪之禮,喜色融融。晚晚在廳堂,男婦齊集,聽亞悌講家庭世事及古來忠孝賢良,抵掌而談,生氣勃勃。講到悲歡離合之處,令各聽者眼淚都來,方知天地鬼神,其禍福消怠之機,原來如此。又聽到古今來有咁多好人物,想起從前大小,原是不感人也。講了半月,男婦之心變了八九,其惡氣消了八九,於是出見外人自覺羞顏矣,不覺低頭矣,久之而生和氣矣,又久之而有喜色矣,幼知敬長,而父知教子矣。
  有的稱亞悌做家先生,而且作生菩薩矣。及後,亞悌之長子繼善出仕做官,而幼子繼福,又中鄉科一榜,一門之內,幾代功名,天之愛善人,厚待如此。
  亞悌共七兄弟,手足如此其多,而心腹並無一個。
  假使眾兄弟盡如亞悌之意,其家興發不知如何。假使亦如眾兄弟所為,人物死亡,不知何底。想當日曾恭禹而生七子,自稱好命,人亦贊其好命焉。只知贊好命,未有贊其好仔也。其仔不好,命亦不好矣,且多仔不如少仔矣,有仔不如無仔矣。何也?一者費心血、破錢財,二者添煩惱、惹羞辱也。何幸生得個亞悌,係秀才而做蕪苗蔥、做香頭也。假使亞悌自恃秀才,練成狀棍,串弄衙門,而亞孝之身家破矣,亞仁、亞義個的惡氣,如虎生翼矣。亞孝之女死,馮大立之女死,兩個親家告發起來,有一場官府仔鬧下矣。兄弟之蠻惡,加以紳衿之把持,生出無限風波,害人害己,而曾恭禹之祖德宗功,孫枝奕柴,一掃光矣。誰不知亞悌之做秀才,學聖賢之秀才也,講情理之秀才也,積福澤之秀才也。以倫理為真,以心田為主,任兄弟之鴉爭鵲噪,自己鶴立雞群,亞婆心,赤子性,含情不怨,菩薩低眉,行委曲以圖全,真秀才中之表率者也。究之興者自興,敗者自敗,天亦難容惡業,惟佑善人。到底兄弟都以亞悌為好人,想去想來,,總以學他為好。假使亞孝早知錯過,前一年之上,悔罪心誠,又何至家散人亡,一番招累?大抵肚中濕熱,積結多時,非真大瀉一場,未肯從新謹慎。亦如行好要待事穿,做賊要待被捉,然後手忙腳亂,膽碎魂驚,方識前非,回頭怨錯,亦已遲矣。故君子舉動,未見禍而預早修心,小人昏迷,禍臨頭而方知怨氣。一個先一著,一個遲一步也。
  此段事,又叫做眾虎一麒麟,以亞悌作麒麟而一班兄弟作老虎也。獸之猛者莫過虎矣,曉食羊,曉食豬,曉食狗,而且食人矣。老虎雖惡,有人敢裝老虎,捉老虎,剝老虎皮,食老虎肉,抽老虎腸,羅老虎膽,切老虎口,敲老虎牙,而且將虎皮送與菩薩坐,破虎骨來燉虎骨膠。虎嘯風生,何以個陣時無一毫猛氣也?
  麒麟為至善之獸,兒童見之不驚,男婦見之不懼,而能化煞消凶,亦頗有驗。每見人家屋內,寫麒麟在此而不寫老虎在此,有舞麒麟而不舞老虎,何也?取其善氣吉祥也。書曰:「柔勝剛,弱勝強。」此之謂也。
  三千斤大炮打向賊船,打向賊艇,能打折舵,能打折桅,推斷尾棚,推倒全只,其氣勢之大,可謂壯哉。
  若將網掛在船傍,炮彈飛來,只噗一聲而自跌落水,何也?網不受其力也。又曰:舌柔常在口,齒折只為剛。舌在口中,自初生時,以至臨死,露開個口而舌尚存。其牙出世得遲,而破敗得早,故有四十歲而脫落三兩隻者,五十歲而脫落六七隻者,六十歲而脫落十餘只者,有的到老臨死時,所剩無幾只矣。論口內之物,其硬莫如牙,其柔莫如舌,牙每先折而舌常留,有時牙不服曰:「亞舌哥也,你撈世界,得咁長久,而我一班兄弟,好多隨落而不見了,何也?」亞舌答曰:「你壞在一個「恃」字,恃有上牙、下牙、大牙、板牙,上下有拍手,內外有照應,惡在一把牙恃兄弟多,恃氣力猛,遇食豬腳骨,要咬到碎,食雞腳趾,要咬到爛,誰不知硬鬥硬,兩家散,你傷人,人傷你矣。你重有一件至可惡事,有時咬口唇,咬舌尖,自家骨肉自取傷殘,所以門外多人憎,門內有人受也。你做人實在啥中用,只顧自頭肥,不理心腹壞。一次食尿喪雞,一次食死顛狗,臭口而不知,毒心而不覺。又不知份量,又不識細微,至大者牛而敢咬之,至小者蝨而亦咬焉,是你之無所揀擇也。又有度量,又有隱藏,遇人不合自己意,就咬牙切齒,想去吞人,個的就是你之壞處。你一世所咬者多矣,而可以累你苦楚者,惟有流牙血,生牙蟲,風火牙痛,牙肉腫浮,而你不知悔也,必至折磨,必至搖落,而後已焉。」
  亞牙曰:「你數我咁多碟腳,咐多牌底,句句亦真,我唔怪你。但我等做牙,亦有許多好人物,矜貴淡定,取細而食,擇潔而餐,不盡橫吞大嚼也。」亞舌曰:「別家別戶,得涵養之法,安享和平者,我不得而知。惟我與你同居,時時相見,今你自嗟零落,不覺直言得罪,望作戲言可矣。」亞牙曰:「我知你笑我咯,究竟你之安穩,在何所長?」亞舌曰:「我睇勢色來湊,好食之來,煩以應接,而不傷損於他,量其可吞者吞之,不可吞者吐之而已。唔似你兄弟咁縱橫,左咬來,右咬去,咬到連渣都無也。我雖一人,可以長久獨立,你雖多眾,零落衰微矣。」亞牙曰:「人話我牙尖齒利,也知你重舌鋒藏劍也。」兩人大笑而罷。
  此雖戲弄之談,可為恃強者作一笑柄。羅洪大仙有詩云:為人不必逞英雄,萬事無過一理通。
  虎豹常愁逢獬豸,蛟龍又怕遇蜈蚣。
  小人行險終須險,君子固窮未必窮。
  百丈洋船沉海底,只因駛盡一帆風。
  
  砒霜缽
  江南金陵大城南門外,有一人姓鄔,名家治。父子出外做生理,家中有老母,年近七十,雙目久盲。妻梁氏,氣質凶橫,常以毒口咒人,人加其號為「砒霜缽」,事家婆尤為忤逆。娶媳韓氏,性頗柔順,心不服砒霜缽所為,亦無奈何也。
  一日,砒霜缽罵盲家婆曰:「你個老狗?,好死唔死,在此食屈米,偷生人世,要你何用呀!」盲家婆曰:「我食我子孫的米,又不是你在外家帶歸來,何用你咁眼緊哩?你一世都係欺負我。(唔通個仔都唔知)我如今又盲又老,有幾久世界,你自己都要顧下本心,恐怕雷公打你。」砒霜缽發怒起來,蝦咁跳,大聲曰:「你個老狗?,乜知咁心毒麼?想請雷公來打我,我又硑得罪雷公,因乜事雷公來打我呢?我唔怕雷公,只怕老公,但係我好命,嫁得好老公,一世唔曾罵我一言,打我一棍,(分明縱妻之惡)唔比同你個老狗?,咁心毒,日日要罵人,方得安樂。你話我欺負你,點樣欺負法?你逐一要講出來,若講不出,要切歪你個嘴!」(惡生個樣子)盲家婆曰:「且勿論前之事,即如近兩月間,我仔付回臘鴨八隻,臘肉十斤,你將臘鴨送與亞姨,送與契友,東一隻,西一隻,我何曾食得幾多件呢?將臘鴨晚晚煲五更飯,今晚一煲,明晚一煲,我何曾食得幾多件呢?」(今世人出外亦寄食物歸家,但老婆主權,父母所食有限)砒霜缽曰:「你時時怨有牙,唔食得硬物件,個的臘鴨咁乾,你唔著食咯,你近來腸肚弱,食的肥膩就屙就瀉,個的臘鴨肉,你唔著食咯。(惡婆亦有道理)況且信皮寫云:付回家下收入。丈夫稱我為『家下』,你叫做『家上』,照講來,與你無乾,做乜你咁要餐呀?(做得大狀棍,無理議出有理來)盲家婆曰:「我硑得食麼?要有衣著為何你著綾羅綢緞,我總係粗衣麻布呢?」(丈夫肯作置老婆,做仔唔肯打理老母)砒霜缽曰:「個的係老公打扮我光輝,我修得到,係我之福,你一世唔修,所以有福。(專門講祈福說話)唔通六七十歲老太婆,重整成咁好色水麼?」盲家婆曰:「我唔要好色水,都要補破遮寒呀!為何我的衣服穿爛,有時鈕耳崩、衫袖裂,你為婦道,何解總唔打理呢?」砒霜缽曰:「我有我事幹,點樣得閒打理呀?」(娶新婦何用)盲家婆曰:「你唔得閒,我有孫新婦得閒,為何我叫佢漿洗,你定必叫佢去東去西,致我衣裳浸爛者有之,發黴者有之,分明故意收什我。」砒霜缽曰:「我個新婦,係我娶歸來,不是你作置的,問你一世有何本事,既做人家婆,已經享福太過,又想做人太婆,你實在唔知足。」盲家婆曰:「我唔講得你贏,你個把嘴終須要折騰死,落閻羅王要勾你舌根。」砒霜缽以手指向盲家婆曰:「勾、勾、勾,勾你個盲鬼!有人有你咁心毒,開口就呼我做砒霜缽,你試想下,煮熟飯何嘗唔許你食?煲滾茶,何嘗唔許你飲?你自己問心呀!有天知、地知、人知、鬼知,睇過係我欺負你唔係呀!睇過話你好抑或話我好呀!」盲家婆曰:「你有錯,你有錯,終須個天饒你唔過。」孫婦韓氏多方勸解,兩人歸房而罷。
  六七日後,砒霜缽心猶大忿。一日,心生一計,看見盲家婆在房中抽扯櫃箱,搬取物件,新婦又往鄰家磨谷,即解下縐紗包頭帶,打一個神仙索,輕輕移步人房,向盲家婆頸上一箍,出盡生平氣力,勒到盲家婆手亂扒、腳亂跳,欲喊不能出聲,欲活不能通氣,雙膝跪在地上,頭搖發亂,腰背擺左擺右、或高或低,眼中水火齊來,砒霜缽仍不肯放手,勒至死為止,嗚呼哀哉而氣絕矣。砒霜缽解脫縐帶,尚恐其生,用手掩住口鼻,局了一回,然後放手又側耳向他口鼻處細聽,不聞聲息,(此地種草都無生了)知其真死無疑,盡勢拖挽,放在牀頭上。一息間,新婦歸來,砒霜缽細聲曰:「亞嫂,我有一件緊要事吩咐你知,只可你知,不能傳說於人。」韓氏見其面色慌忙,青筋起現,知其必有古怪之處,遂低頭答曰:「婆婆有何吩咐?」
  砒霜缽曰:「你個盲太婆,我一世共佢有緣份,個條命總唔合得佢,佢係我眼中釘,係我心頭火。我先時將他勒死,鄰裡來弔香,我自有講法,你不用多言。就係我老公及我仔歸來,你亦不得洩露機關,講其來歷。你若疏言,我定必要死,我亦斷唔容得你,要先將你勒死,拚之同你一鑊熟。」韓氏聞言,大嚇一驚,只得對曰:「謹照婆婆所教,不敢多言。」砒霜缽曰:「隨得你,你唔怕死,即管講。」韓氏心內叫苦,不覺淚流滿面。砒霜缽曰:「我都眼淚,你眼淚得咁多?你好可憐佢麼?你個賤人份外多事。」遂將盲家婆檢點周至,忽然哭起來。(好傷心)鄰裡走來問曰:「又與家婆打罵麼?」砒霜缽曰:「唔係打罵,我家婆如今死了咯!」大叔婆驚曰:「我先時見佢在門口叫雞,為何死得咁快?」砒霜缽曰:「唔講你唔知,因今朝煮多契女飯,契女唔來食。家婆叫肚痛,睡牀唔起身。到了午後,喊肚餓,我話煲的白米頭,局的好臘鴨,佢唔願食,話要炒飯,我就切的臘肉粒、雞蛋絲、蔥花正菜,炒得又香又爽。誰知佢食了一碗又一碗,食了四大碗。老人腸肚窄,點能受得幾多呢?勸佢唔好食咁多,似乎話我砒霜缽制折佢,又係唔好人。乜知炒飯性太焦,味太鹹,食完見喉渴,飲了一大煲茶,敢就飽得眼凸凸,兩腳都伸直。你話點算好呀?人家唔知,估我共佢不和,似乎毒死佢,但係能瞞得四鄰,不能瞞得佢孫婦,現有佢孫婦可據,我雖然丑稟,實係貌噁心慈,(自家贊自家)唔比同人佛口蛇心,陰柔害物。我見佢飽得咁乾苦,實覺可憐,初時唔估咁撞板,若早知道,斷唔炒飯過佢食咯!」大叔婆曰:「我知佢一世愛食炒飯,但唔該食咁多呀!」又一鄰婦曰:「飽死好過餓死,勝過餓鬼,年年要等七月十四。」講完,砒霜缽放聲大哭,備買棺執等項,親手自己殯殮,(恐怕被人看出)遮遮掩掩,有誰看到惡處?其夫及子歸來,殯葬已罷。遲廿日間,其夫及子又遠回鋪矣。計盲家婆死之日,其時係道光十六年十二月初旬也。
  砒霜缽見家婆死後,並無人知覺,新婦又不敢言,自以為安枕無憂,逍遙自在,每餐飲幾兩好酒,局一串風腸,有時飲得醉霏霏,自言自笑。(快活咯)不過半年,身中大玻寒熱交作、一陣如冰凍,一陣似火燒。睡中反覆滾滾團團,神魂飄蕩,見一官差,將鐵鏈鎖住頸上,拖狗咁拖,苦拖同去,砒霜缽曰:「你鎖我做乜呀?我又硑得罪你,(不過得罪家婆)你恃惡麼?」官差笑曰:「你重詐夢,你去就知道。」砒霜缽尚估人告發,差役來拿,心中僕僕咁跳。行至一處地方,陰氣慘淡,日色微茫,見無數披枷帶鎖、散發披頭,亦有的騎馬坐車、手舞足蹈,或人類畜類,滿眼紛紛;或含笑悲啼,情形種種。
  想起人話陰間光景,此處想必無疑。問官差:「此是何方?」
  官差答曰:「此是你結局之處。」(真妙語)砒霜缽愈見愈傷心,方知牽我者原是鬼差,哭唔願行,坐在地上放側眠,逞蠻撒潑。鬼差喝曰:「你起唔起?」砒霜缽曰:「我願死不願行。」鬼差笑曰:「你尚估係生人麼?你真正係唔行?」砒霜缽垂頭閉目,總不答聲,鬼差遂抽住一隻腳,隨拖隨走,拖得砒霜缽手腳撒開,頭披髻散,大聲亂喊:「我願行咯!唔好拖得我咁淒涼咯!」(情景極有趣)鬼差不由分說,苦苦盡力拖起勢走,只管拖,只管罵,話:「唔怕你撒潑,唔怕你力蠻,你到來惡得過我?你話唔怕雷公,乜要怕我呢!」(砒霜缽一生唔曾被人丟過駕,今到此處盡地丟清,好似惡人到官,硑了一毫氣勢)砒霜缽曰:「差老爺,我硑犯你呀!為何將我咁作賤呢?」(好之你又作賤家婆)鬼差曰:「重有得過你賤,你估咐樣就罷了麼?你都唔知利害。」引動得來往之鬼都笑,連一班牛頭馬面鬼卒亦笑起來,笑其拖得有趣也。有一相識之鬼來講情,方歇手唔拖,任其起身行走。
  去到一間大宮殿,企在門外。聞知殿內呼喝聲,官差擠擁,忽牽入內,有一個判官唱名:「不孝婦鄔門梁氏到案。」砒霜缽即跪在地上,閻王曰:「你係金陵大城南門外部家治之妻,係你嗎?」砒霜缽曰:「正是不差。」王曰:「有人告你。」
  砒霜缽回頭,望見盲家婆跪在一旁,王曰:「你勒死家婆,係你一人,抑或有別人幫手呢?」砒霜缽想:「此事難推過新婦,況且家婆在後,不能誣賴於人。」遂直認曰:「小婦人一時淺見,將家婆勒死,係我一人,並無幫手。(有時勒死只狗都要兩人,勒死家婆,獨力可能做得,都是本事)今知罪過,悔恨難追,總係望王爺格外施恩,大開方便,勿執勿怪。」(記錯拜神之時,拋係唔轉)王拍案大罵曰:「你個賤婦人,好生大膽!將家婆勒死,不知罪大通天,在陽間律例,應當碎剮凌遲,在陰間律例,要打落酆都地獄,受苦五百年,變過豬狗畜生,方成人類。但係陰間受苦,陽世唔知,我今發你還陽,將此事轉傳於人,世上多一人知,免你地下多受一日之苦。你丈夫郎家治平日夫綱不振,容縱其妻,任由老婆刻薄老母,(世間每有此等人咁蠢才不中用)生前既不能發覺,死後又不能代老母報仇,在陰間罪案應當處斬。」砒霜缽曰:「小婦人不孝,未曾入過學堂,(男子學堂亦有入,仍忤逆父母)頭戴膏油,不知不識,(何以曉得罵家婆做老狗?呢)原望丈夫教導。因丈夫毫無管束,是以犯此天條,(係丈夫叫你勒家婆嗎)望王爺准我投胎轉世,另行孝義,以補前非。」王曰:「今生事做不了,何論來生!(真爽快直捷)你一生壞在個把嘴,牙尖齒利,造是生非,如今在我面前,尚敢支離辯駁,況在陽間咒罵,重了得麼?」命小鬼將亞婦掌一百嘴巴,砒霜缽大哭嗚嗚,打得個嘴歪左歪右,(砒霜缽想扭歪家婆嘴,誰知自己之嘴重歪得多)口唇都長多一寸,唔敢出聲。判官看見,以袖掩口,側面亦忍笑不住,笑其想賣口乖而受打也。砒霜缽拭乾眼淚,又想開聲向王爺求情,王曰:「不用多言。」著小卒帶他還陽而去。
  鬼卒又帶他一路行,一路走,砒霜缽曰:「差老爺,我如今魂飛膽碎,嚇破心肝,(你本來硑心肝用何被他嚇得破)精神困極,腳骨軟了,(家婆條頸先軟了)容我一坐,做得唔呢?」
  鬼差曰:「你慌硑得過你坐麼?五百年地獄在,你慢慢坐到厭都做得咯。(個只鬼講說話,說得咁尖利,凶重鬥係過砒霜缽)你願行即行,你唔肯行又照先時咁樣拖你只腳。」砒霜缽曰:「唔好咯!我怕你咯!我情願快的走咯。」
  一陣間,歸到屋內,被鬼差一推而醒,大嚇一驚,週身冷汗出來,牀中被褥濕透,自怨歎曰:「該死、該死!就係一死都未能了局呀!婆婆呀,乜你唔解生,等我奉事下呀!」(你奉事得多,佢心亦足咯)一夜,暗中流淚,以手自己打頭,總之,怨錯天光。後新婦入房來,叫洗面,唔願起身,新婦問其何故,砒霜缽曰:「我牙痛,牙骨刺,牙肉腫,大約有牙蟲都唔定咯。」新婦曰:「我試睇下。」砒霜缽搖手曰:「駛七睇呀!我尚下痛到死咯!」新婦走埋牀,展開被一望,果見腮頰兩邊,皮肉浮高,面似豬頭咁大,唇又長,眼又深,口旁之處但現瘀黑色,好似打痕。新婦暗驚奇怪,遂問曰:「今朝另外煲過白米頭,局的好臘鴨,與你食,著唔著呀?」砒霜缽曰:「唔食得咯!粥水都唔輕易飲得啖咯!」竟然眠在牀上,餓了三日。(家婆飽死,佢怕餓死)忽然身中生得無數瘡仔,上生至頭,下生至腳,連到手指、腳趾、頸喉、耳鼻,處處皆然。
  週身黃膿白泡,藥散敷之,連肉都卸落地,醫家無計可施。惟背後一瘡更大,漸爛漸闊,穿了一個大孔,似巖洞之深,望見肚內,心肝脾肺俱現藍黑色,(其心更黑幾倍)名醫家不能識其證。醫家曰:「書有載講,惡聲大瘡,唔有見過毒得咁淒涼。」(此醫家看外科書,不過曉得一半,知佢毒瘡,唔知佢惡呀)砒霜缽曰:「我一世好心,(更兼好口)唔知點解生得個咁樣病,總之係前世唔修咯!」(今世是真)新婦向側面,掩口暗笑,知道係勒死家婆證也。醫家無法,只以大油紙鋪住,好似繃鼓一樣,免受生風。(唔似得縐紗帶束住可更好)鄰裡來問病,不敢望其背,因有一婦見之,被嚇一驚,歸家成玻醫家告退,砒霜缽叫苦連天,痛了幾十日,胸但似火,骨節似刀切,喉極乾,頸極腫,(家婆死時有咁腫)如坐火炕,如睡筋牀。
  (即是生前大地獄)想拜天,手唔拜得,想跪地,膝唔跪得。
  (重咁神心麼)一日,痛到極處,叫新婦到牀前,細氣低聲曰:(罵家婆個陣時得咁大聲)「亞嫂呀,我一生唔好頤,唔肯饒讓人。(你唔饒讓人,鬼神唔饒讓你)因被你太婆罵了一番,就懷恨在心,將他害死。我以為人唔知,鬼唔見,可以安然無事,點估到地下真有閻王呀!被灶君奏天,婆婆又告發。」前者勾我魂落陰間,與你太婆對審一堂,曾經招認了案。閻王說要我坐五百年地獄。你家公因聽妻言之過、都要斬首遭刑。我今死去,地獄之罪斷不能辭,未知你家公將來如何結果?(都係酸果苦果,唔係甜果咯)我死之後,不妨傳與人知,或者減我罪過一二。」遂將閻王所判斷說話,逐一講與新婦知之。新婦聽聞,吐出舌,驚曰:「真有陰司,怪不得婆婆咁樣病咯。」
  砒霜缽大叫數聲:(家婆死唔出得聲,砒霜缽死可能出得聲,而且大聲)「我苦呀!」叫三日,四體裂而死。其子歸來葬埋。
  一月後,鄔家治枕骨後生一大瘡,歸家調理,漸生漸闊,生了兩三個月,通條頸俱闊完。一日坐牀,只顧低頭,不覺大啊一聲,頭跌落地。(其聲與大芋頭在房上跌落地下相似)新婦方知閻王話要處斬,即斷頭瘡也。其子又殯葬畢。
  約半年之後,一日有鄰裡三五婦人,來到鄔家治之屋,與其新婦韓氏共坐閒談。一婦人講起砒霜缽一世忤逆家婆,毒心毒口,唔怪得咁樣死法,亦理所當然。獨至其夫鄔家治,一生柔順,(順老婆)並無得罪於人,何以咁樣死?唔通天眼半明半暗,只開只閉,(講得好新樣)亦未可知。計起番來,做醜人不宜,做好人亦無益也。」韓氏曰:「我話天眼明過鏡,總係人唔知。」眾問何故,韓氏曰:「我太婆唔係飽死,係我惡家婆將他勒死。」眾大驚曰:「此犯天條大惡,為何不出聲?」
  韓氏曰:「極之難講。家婆吩咐,話我出聲,先將我害死,所以不敢呀。其後佢魂落陰間,閻王審判,要佢落地獄,我家公要斬頭,所以咁樣古怪。此等說話,係我家婆痛到將死時,講與我知,故此知其端的。」婦曰:「唔怪得咯,死都唔好。可惜佢咯,連你家公都係蠢才,一世陰陰濕濕,有的丈夫男子氣。我有一次人來你屋,見砒霜缽咒罵盲家婆,你個家公只曉得坐住竹椅,拈煙筒食煙,總不出一言、喝一句。所以容縱砒霜缽,惡得咁淒涼呀!至到盲老母,六七十歲人,遇時受苦。應承做仔,有咁硑本心,話曉發財,又話去幾遠地方,一間屋內,好似倒麻藍紗咁亂,講乜本事呢?叫做鄔家治,都唔治得一個老婆,重想治一家?個的都唔係叫做男子佬,實係叫做老婆奴。」
  又一婦笑曰:「你老公唔聽你說話麼?」其婦答曰:「我老公有咁蠢才,話著佢老母唔好,就好似打崩佢頭咁樣痛咯,有的好食物,要先敬佢老母,然後中佢意。(天地間另生一等奇男子出來顯與眾看)我雖然係丑稟,都唔敢得罪佢老母一句。你話我老公奇唔奇呢?你估比同鄰家家治咁衰麼?歸來伏在老婆裙頭下,要聽老婆聲氣,自己唔做得主意,個的重係叫做人?」
  又有一婦答曰:「我地硑命水,嫁得個老公,總唔聽我說話。」
  前婦曰:「聽你話,實首好麼?鄔家治聽老婆話,好之衰生個樣?」有一老婦曰:「看如何聽法,勸唔好嫖,唔好賭,唔好吹鴉片,要顧身,要顧家,個的說話,俱要聽。若只曉得派翁姑不是,叔伯不是,做男子就唔著聽咯。」眾婦曰:「究竟二叔婆講來有理,唔怪得二叔公一世都聽你說話。」各人大笑而散。自此,砒霜缽之事漸傳出來,遠播於眾。
  惡逆婦大痛大苦幾十日,然後四體裂開,死慘過凌遲碎剮矣。不孝子生斷頭瘡而死,慘過斬首正法矣。
  天不言而報應,真可畏也。然天豈欲如此多事哉?無奈大逆不孝者自作孽何!
  
  茅寮訓子
  清朝滿州之官,並無姓氏,只以名為姓焉。康熙年間,滿州有一人,叫做同貞,為官做到官詹之職。同貞有結髮之妻,生了三子。不幸中年妻死,續娶填房一個汪氏,一分美貌聰明,係旗下人家女也。汪氏歸來,持家極有禮法。厚待丈夫三子,意極仁慈,作如自己所生,無分別也。同貞性氣剛直,遇事不合,便忿忿不平。後因一件案情辦得太烈,致朝臣執奏,削職抄家,產物一空,漸成貧困。汪氏極力撐持,幫助其夫用度。
  同貞不以失官為意,貧淡順其自然。
  未幾,同貞死,汪氏哭絕,痛不欲生,水漿不肯入口,決意同亡。既而覆想一下:「敢死易,養仔難,連自己死埋,個班仔向誰倚賴?況且先夫臨死,曾經吩咐牀前,要我撫養諸兒,不可置之度外。若使自尋短見,夫在九泉之下,依然緊皺雙眉。
  」左想右思,死去亦難,不死亦苦,人生天地,不怕做辛苦事,還期苦盡甘來。於是立硬心腸,咬牙抵住,勉強起立,打點殯葬事宜,受痛含悲,難向諸兒解說。三子只知啼餓,誰憐寡母腸斷魂離,哭淚難乾?惟有叫夫知道而已。
  其時,汪氏守寡,年僅廿二歲也。家既貧,無人照顧一二,備極艱辛。惟望三子學問能成,方有生路。勉強請一個先生來教三子,將所住之屋,截出一半做書館。典當衣服首飾,備買紙筆,與及經書。先生金其價亦廉,而飲食供奉之情極盡誠敬。捱了一年,而貧更甚,漸不能當。想叫三子出外從師,難供費用,於是自己教訓。手勤紡績,口授經書,三子企立一旁,眼觀耳聽。有時天寒冰凍,燈光如豆,火不成紅,而冷雨淒風破窗亂打,猶執諸兒之手,指向卷上,字句分明,而哽咽一聲,不禁淚流滿面者矣。諸子旁侍亦泣,於是掩卷收燈,回牀而睡。
  枕孤被爛,破席零星,猶囑諸兒,各於牀上唸書,沉吟覆記。
  僅到五更,叫諸兒復起誦讀,而汪氏已離牀開卷矣。及後,並無錢賃屋,無處棲身,因賃一空地,篷結茅寮,母子居祝或早朝無米煮,近晚食粥一餐,教三子奮志讀書,要做好人,以承祖父之志。三子若有懶惰,散步遊行,汪氏則啼哭呼天,自怨自責。三子恐懼,即時跪在母前,認了不是,願自後遵從母教,不敢荒疏。汪氏然後收淚止啼,方肯飲食。三個仔兄弟相勸,你勸我、我勸你,務要發奮做起人來,以慰老母之德。由是真正用功,苦心習練。每朝清晨到老母面前,拜了三拜,然後虛心下氣,企在於旁,以聽老母吩咐,若無別話,各去攻書。
  至康熙癸丑科,大仔叫做逢泰,細仔叫做滿保,兩個中了舉人。申戌科,逢泰中進士,點翰林。庚辰科,滿保中進土,點翰林。丙戌科,第二仔叫做元旦,亦中了舉人。三子皆登科甲。康熙三十六年冬月,第三仔滿保升去福建做撫台。康熙四十年,滿保又升福建浙江做兩省總督。此時老母汪氏做了太夫人矣,隨任在衙門享福,凡地方有關於大利大害者,時時問及其子,滿保亦虛心稟告,與太夫人斟酌,而力行之。康熙五十六年,大仔逢泰出身去陝西,做欽差學院大人,太夫人教以「公明」兩字,逢泰謹遵母教。康熙六十年五月,太夫人身中染病,滿保小心奉事,五更早起,即往牀前問安,藥湯茶飯,定必自己親手捧向母前,勸其飲食,從旁企住,等候太夫人飲完食完,再問可否,然後告退。時值福建台灣朱一貴招聚匪徒作亂,至數十萬賊攻破城池。滿保奉旨征打台灣,起程既去,過了重洋。太夫人修書寄滿保云:「兒乃盡力出征,不必以老母為念,你母親今好了,飲得食得,你不須憂,務宜一戰功成,以報朝廷之望。」其實太夫人身猶有病也。及六月,台灣征平文書報到,太夫人喜動顏色,焚香稟告天地,叩謝神恩。謂家人曰:「台灣平,地方寧,社稷無疆土之憂。兒能了此事,我安樂矣。」閏六月十三日卒,死時光氣滿容,清風拂拂,雖大暑時候,而一室生涼,若有冰霜之象。見者皆稱爽朗,共以為奇。
  考太夫人汪氏之品格也,其貌美而正,其氣清而靜,其心切而平,其志堅而苦。當年少也,不施脂粉,至憎賣弄風情。
  及隨任也,不看戲景,至惱遊行散蕩。教媳婦習禮,待婢女極慈,嘗謂新婦曰:「婦女讀書識字,原是有用之人,至為好事。若不習禮義,不重名節,就讀千萬卷,終何用哉?只知學吟詩,學作對,要人稱做才女,便自滿足,而於大道理不曉一分,居家庭亦無好處,所謂枉讀詩書,亦無謂也。更有等婦女,生來庸俗,以正經書卷唔看得入眼,正經道理唔動得人心,專愛看邪書、小說、歌曲、淫詞,自號風流,以為瀟灑,誰不知滿紙邪氣,滿眼淫情,日夕流連,心神變動,日久不覺流於下賤,誤入迷途者有矣。故好插花搽粉者,惹人邪意也,好行游看戲者,自起浮情也。故為婦女,無論聰明愚拙,富貴貧難,總要存一片真心,一點正氣,然後生居世上,不在為人,天必之,而鬼神亦敬之矣。」其教媳婦之道如此,子孫傳為家訓,故其家多正靜焉。太夫人享年七十二,眾稱其福祿壽全。
  汪氏守寡之時,年廿二歲,生得聰明秀麗,何憂無別處棲身?況前頭仔三個又非自己親生,苦樂奚堪?
  在他人多有不安於其室矣。汪氏之心,無分彼此,三子非他,係丈夫之子也,愛丈夫而不愛其子,丈夫豈能安乎?惟看得丈夫真,然後愛得三子切。一班幼小,只曉得纓嚶啼餓,何知母氏傷懷?吾想此時媒人婆、竹筍智,紛紛來到,勸其改嫁者不少矣。汪氏以安於受苦抵之鐵石心肝,終難轉動。獨是一貧如洗,無米難炊,忍餓抵饑,淒涼多少?汪氏立定主意,只思教子成名,苦讀寒窗。知嚴師原是慈母,茅察斗大,有玉堂金馬之人。辛苦十年,一生富貴,子官,總督,自己封一品太夫人,所謂苦盡甘來,竟如所望。世間亦有青年而守寡者,其困苦亦有相同,有教子之心,未必有如是之真、如是之切矣。何況非自己所出,原係前頭仔者。誠即自己所生,亦不過寶之愛之,如掌上之珠,作心頭之血,只憂他唔養得大,唔高得快。
  有的好食讓他食之,有的好著讓他著之,斷不肯打一棍、罵一言,如雞之護雛,牛之引仔,只恐相離相失,而不知有嚴束之道焉。又安肯治其子用苦功,捱苦境,苦心習練,苦忘琢磨也哉?所以寡婦之子,每多學壞,至不成人,其母有以縱之也。又有守寡之婦,飽衣足食,度日寬容正直,矢志堅貞,起居清淨,修善修德,愛己愛人,將來德蔭兒孫,魂歸樂國,堪稱賢婦,謂之能人。而乃有浮蕩之氣不收,懶情之情日縱,待人無禮,治己無方,以賭博為奇,以遊行為樂,不和於眾,不合於家,或太驕奢,或太吝惜,雖稱守節之名,而不知所謂守者,謹守規模也。所謂節者,行為節度也。失其真實,所以受人彈、受人笑者亦有之。若汪氏太夫人,可為守節中之表表特出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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