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骨肉試真情
  香山縣有一人姓明,兩兄弟,兄名克德,弟名俊德。父母先亡,遺下家產值數千金。克德娶妻凌氏,知情達理,女中之君子也,上能敬夫,下能愛叔。俊德十七八歲,尚未成婚,在家管理耕種。
  克德相交兩個朋友,一個姓錢,一個姓趙。兩人不是正經人物,本係無賴之徒,到來一味奉承,想貪飲食。克德又唔明白,以姓錢為知心,以姓趙為知己。(克德心盲,又遇瞳人反皆,所以,唔望得真自己,又唔望得真人)錢趙兩人得意遇時,講三都七國本事非凡。克德本來唔好性情,遇人得罪佢,就一肚火氣,錢趙不去潑水,反去添油,話:「駛乜怕佢呀!有咁丟駕就打佢,奈乜何就告佢亦易事。」姓錢話:「兵房師爺係我姐夫。」姓趙話:「三班總頭係我老契。」克德拍掌喜曰:「有咁樣人事,隨便車天。」滿斟一杯勸姓錢曰:「好手足。」
  又斟一杯勸姓趙曰:「好兄弟。」三人暢飲,劈口高歌,或猜拳,或大笑。克德大聲曰:「喊我細佬來,快的趕去炙燒酒、殺雞,唔得及,將廿只鴨蛋打破,濕半斤蝦米,切一兩臘肉絲,發猛火,洗鍋仔,快的炒熟來!」
  誰不知俊德見個樣情形,聽此等說話,心內帶幾分唔中意,又惱錢趙二人常來攪擾,俱是無益之談,漸漸生出怒氣。有時錢趙二人來探,值克德不在家,俊德不甚招接,錢趙二人知其憎厭。一日與克德飲酒時,姓錢帶笑開言曰:「老明,你地出來處世,真第一等人,與朋友交,疏財大義,可稱慷慨英雄。」
  克德曰:「好話咯,不敢當。」姓趙曰:「在你無可彈,但係你令弟,與你性情爭得遠,佢待我亦唔丑見,佢待你太冷淡無情。論起番來,長哥當父,對亞哥唔恭敬,未免都不合理。」
  克德曰:「唔知點樣解,我又硑罵佢,又打佢,就見了我好似唔中意,個龜蛋想起來真可惡咯。」(漸漸火起咯)姓錢曰:「睇佢心事,好似思疑你做亞哥,瞞騙於佢。」克德曰:「有點瞞騙佢呢?不過有好朋友來,(姓錢共姓趙)飲多的,食多的,咁樣之嗎?」姓錢曰:「佢唔係思疑你個的,必定思疑你吞騙錢財,慌你舂了落荷包,個樣是真。」(姓錢咁伶俐)克德曰:「我個心如青天白日,(誰知墨咁黑)朋友所知呀。」
  姓趙曰:「朋友盡知,總係你令弟唔知。」克德曰:「難咯,難咯!有時話朋友好過兄弟,正為此也。」(遲下你就知)錢趙兩人勸曰:「老明,你莫激氣,細佬唔明白,務宜忍住個肚,不可怒出外面。(好勸諫)講起來似乎離間你兄弟,(都唔係似乎,分明便係真正)不過蒙你過愛,即管講句。」(不是即管講,其實盡力講)以知你委曲耳。」(錢趙之心重更曲)克德自從聽過兩人之言,心中漸漸不同,作細佬如仇人一樣,一語不合就罵,一事不合就打。
  一夕睡在牀中,凌氏諫曰:「翁姑生你兩人,兄弟之親,能有幾個呢?為何一見細佬,就憎得咁淒涼,唔通骨肉之情,不如朋友?你知厚待朋友,何以薄待同胞?是愛疏而不愛親,顧外而不顧內也。」(此張枕頭狀,原甚少見,又好呈詞,理應批准為是)明克德曰:「莫講、莫講,個的腳色不中用,唔做得料駛。」(批出不准)凌氏曰:「細佬唔中用,你的朋友好中用麼?」(再入紙)克德曰:「我的朋友,唔係嘻嘻,聽錢趙兩友講起來,可以落水舂牆,替生替死,與我細佬爭得遠咯!」凌氏曰:「替死之事,都要試過方知,以我心意,朋友要交,兄弟要愛,睇你的友,都係貪你飲,貪你食,重怕拖你落水,都唔定也。」(此婦人乜咁本事,能料得咁透)克德曰:「你女人家,曉得乜東西,只曉得買好油搽髻,男人大丈夫,有乜聽老婆說話呢!(唔聽你有錯)我自有主見,你不得多言。」凌氏歎曰:「別個婦人向枕上造是非,故意想離人骨肉,人家做男子,尚者所從,惟我勸你愛自己細佬,你做老公,唔謊信我一句,嫁得你咁硬頸,有乜法子呢!」克德曰:「細佬無好處,我就唔愛佢,你共佢實久好麼?」凌氏歎氣一聲,默然無語。克德遂將細佬趕逐出門。俊德走往鄰村酒米鋪,做火頭棲祝錢趙兩人,自後更無忌彈,三日來一輪,五日來一次,捉狗仔,切魚生,彈琵琶,吹鴉片,嫖賭飲蕩,辣得週身引,好似大花筒。(相與個的邪朋匪友,練做敗家精規模)凌氏泣諫不從,付之長歎。
  一晚,克德在祠堂飲酒歸,形容半醉,凌氏在門邊等候,以手指之曰:「你止曉得盡日醉。」克德曰:「唔醉有乜事呀?」凌氏曰:「你話硑乜事,就有事,過你哩?」克德怒氣入房,橫眠牀上,凌氏附耳細語低聲曰:「如今後花園殺死一人,棄屍在地,你尚睡得咁安樂麼?」克德聞言大驚,如冷水澆背,面色發青,即拍牀起曰:「殺死誰人?」凌氏曰:「不知。」
  問誰人所殺,凌氏曰:「不知。」克德曰:「快引我去看。」
  跟隨凌氏跑入園中。時值點燈之候,夜色微晦,果有一人眠在地上,頭面難認,但見所著白褲,血色淋淋。克德一向膽小,(惟飲酒量大)一見嚇得魂飛,搖頭歎曰:「該衰咯!該衰咯!不知那個能來囉我命咯?」凌氏曰:「唔知你與誰人結怨,故此移屍嫁禍,想來累你身家?」克德曰:「有乜辦法呢?」凌氏曰:「趁今未有人知,快將屍骸埋沒,可保無事。」克德曰:「我去叫土工來。」凌氏曰:「土工未可輕信,將來恐有泄漏,借機生端,受累不淺。此事惟有心腹人,方可信托。」克德喜曰:「有計,有計。」即點爝燈籠,先到趙友處。趙友聞知,請入,坐下,趙友笑曰:「咁夜到來,有乜好意?」克德執住趙友手,出門外細聲說:「今晚因係咁樣如此之事,想求你幫一臂力,埋沒屍海」誰知趙友忽聞此言,心中暗想:「此事所關人命,後來有人告發,白白雖得打死。」(你曾經話可以替死呀)遂對克德曰:「老明,你待我都算好咯,唔說咁樣事,就係□你弟輩可以做得來。(怕未必)但我一生至怕見死佬,就係□□來問人都怕。(獨不怕狗肉魚生)前者自己父母去世,都係請土工執拾,唔敢到棺材邊望一下。(好孝子)你如今講過,重硑好久乜暗。老錢大膽,你去請老錢惟真。」(老錢係真,唔通你舉了)克德又去好錢之處,急扣開門,錢友曰:「乜咁慌忙,有何貴幹?坐、坐、坐。」克德曰:「我唔得閒坐,共你斟酌一句。」錢友曰:「有乜好斟酌?必定係好頭路。」
  克德遂攜錢友在密處,以花園死佬之事說知,錢友聞言,吐出舌曰:「那個咁陰毒□□咁樣貨來害人,真正有本心咯!」克德曰:「老趙不肯來,我想求你如此如此。」錢友想:「□人命關天,終須告發,老趙不肯做,我有咁蠢才?」遂對克德曰:「老明,我唔怕死佬,我作佢冬衣,咁樣都做得,但係撞板,今日發大熱氣,週身唔自在,都硑食飯呢!在想叫老婆刮一身痧,點能替你做得呢?」克德曰:「求你委曲嚇。」(你慌佢將來唔委曲你呢)錢友曰:「我共你有乜第二句呢?你從前叫我飲、叫我食,我都有乜推辭,何況舉手之勞,成乜說話呢?我都唔共你坐,要歸牀睡,養下精神罷咯。」克德遂心麻意亂,垂頭喪氣而歸。又被風吹息燈籠,踢崩腳趾,幾乎跌落深之下,險些執住個條樹,強扒進土來。歸到家,凌氏問曰:「兩個朋友來了麼?」克德惱氣曰:「豈有此理?一個語唔見得死佬,一個話發大熱氣,總之係一片虛。」凌氏曰:「去叫二叔歸來,或者可能幫手。」克德曰:「硑錯、硑錯,果然高見不差。」(個陣要信老婆說話咯)即用碎布扎住腳趾,又點燈籠而去。拍開門入,東家曰:「夜深叫令弟,有乜緊事嗎?」克德曰:「佢大嫂肚痛,叫佢去執藥。」東家話:「要咯,唔係要兄弟做乜呢?」跟出門去,隨路隨問曰:「亞哥,現今大嫂痛得好淒涼麼?」克德曰:「唔係、唔係,因花園中有如此如此,要你歸家,同了此事。」俊德曰:「應你要,應份要。」(曉得應份兩字就曉得天倫)回到屋,凌氏用蓑衣夾大席包卷好周至,兩兄弟用竹棍抬起,並攜一張鍬、一鐵鋤,不動聲色,轉過後岡,直到山腳幽僻之處、水邊濕地,發勢盡力掘了三尺深,將屍埋葬,用腳踏平,兄弟歸來而睡。
  克德睡在牀上,心頭仍跳高跳低,不勝驚恐。凌氏曰:「夜靜更深,料得無人知覺,可以無妨。」克德曰:「千保萬保,無人知道。」凌氏曰:「你話錢趙兩友可以替死,今竟何如?」
  (反案咯)克德曰:「不消提,悔之無及。」凌氏曰:「你話細佬唔做得料使,大約勝過他人。」克德曰:「患難見真情,此言不錯。古人云:打虎不離親兄弟,上陣不離父子兵,果然真事。」凌氏曰:「我地女人個只髻,值得好油搽否?」克德不覺笑起來,答曰:「不止搽油,戴枝金釵都值。就係繡條大紅裙、聯件花衫袖過你著,你都無愧咯。但係世上婦人,只曉插花搽粉,裝整風情,總想外人睇佢,話佢好樣,話佢光鮮,點似得你曉得天倫,勸人骨肉和好呢。一向我唔知你咁明白、曉睇相,識出我兩個朋友唔中用,算你非凡。」凌氏曰:「朋友相交,未嘗不設飲食,亦唔係專以飲食為題。當飲食時,講得了不得咁知心,唔通硑飲食,就水口舌淡。觀佢形容,整聲色、講惡氣,如敗水亞瓜、新出匪類,此等將來斷無好結果。實在我慌佢引壞你,負累你,害到你不成人,所以憂到今時,無一日安樂。你試想下,你自從共佢兩個相與,便相飲大食,不計錢財。遇有的景致,兩個就來。這們話請定船,那個話灣定艇,你就神情跳紮,催卷睡,鋪行李,好似要即刻開行。或五日不回,或十日不返,就係睇過快活,又點樣生肉呢?更有時昏咁嫖,昏咁賭,不知所以,大鬧煙花。你試想下,近兩年間,混混鬧鬧,去了多少錢財?唔通你都硑想下,你藉先人之福,當日翁姑唔知幾多辛苦,費靖多心血,一生勤儉,然後積此資財,望你兄弟守成,為子孫長久之用。今者無端破散,豈能對父母於九泉?並不能對得細佬住呀!你從前頗知謹慎,總係自相與此兩個攪屎棍撥馬尾,致到你顛倒得咁淒涼。」凌氏講完,克德搖頭歎氣曰:「唔駛講咯,總係錯咯!如今明白咯!個嚇唔作興佢咯。」
  睡到天光起身後,見並無生事,凌氏殺雞買肉,向家內香火酬神,兄弟、叔嫂、夫妻三人同飲暢敘。明克德謂弟曰:「天災橫禍,意外生端,可幸無人知覺,消除大難。藉先公先祖之靈,從今以後,賢弟不用出外僱工,只可歸來耕種。愚兄盡知從前錯處,賢弟不用執怪,另敦友愛之情可也。」俊德答曰:「弟自不賢,非兄之過。至回家耕種,弟當盡力而為。」俊德推辭東家歸來,如金似玉,一飲一食,兄弟同歡,弟敬其兄,兄愛其弟,凌氏開顏含笑,盡解愁懷。
  又說趙友,一日到來,笑容請曰:「老明,近來好世界呀?」
  克德無心答之曰「坐呀」、「飲茶呀」、「食煙呀」,總不起身迎接。一息間,吩咐趙友曰:「你坐住,我要去淋菜。」趙友見硑趣味,抽身而去。遲數日,錢友亦來,克德亦無心應接,(識破唔值一個爛桔)錢友亦去。一日,趙友往市上,剛遇錢友,先以手招之曰:「來來,同去茶店飲茶。」入店坐下,趙友細聲告曰:「老明捆久,真正唔過相與。我前日去探佢,冷冷淡淡,(因從前熱過頭,今要冷,從前咸過頭,今要淡)無情無義,冷水都唔打牙,(前有咬得多咯!食豬腳、雞骨,牙都崩咬到痛咯!)極之有引咯!」姓錢曰:「我前日去探佢,亦係如此。大早知此人,淺才薄行,反骨無情,(實係罵自己)但念一向相好而來,唔通就反面麼?大約因個晚之事,嫌我兩個唔去幫手,故此埋怨。本心之講,事關人命,連累非輕,非比同狗肉魚生,就幫下手,都患得的食呀!個死佬,見過都衰,有包乜咁才,捉蝨上頭殼養呢?」姓趙曰:「我亦為此之故,所以即刻推辭。佢尚唔知利害,實在佢有條人命案在我兩個手來,我兩個若容忍他,佢便有碗安樂飯食,若係唔顧舊相與,我要佢咸豆都唔食得一粒。」錢友曰:「到是真咯。遲數日,兩個去探過佢,若係恭恭敬敬,有的禮貌便了,若仍然冷淡,要整佢色水開井水過人食都係好。」就立定這樣主意。遲數日,錢趙二人又來探咯,克德隨隨便便,不甚著意,叫聲坐,叫聲飲茶,叫聲食煙,仍用手指打算盤,拈筆抄數簿,兩人亦見無味,辭別而去。
  出到村外,錢謂趙曰:「人之無良,一至於此,豈有此理!好友到來,(點樣好法呢)總不加意。我聞人之將衰,其心先亂,(又係罵自己,硑本心人偏曉得好道理)明克德其將衰咯!不告此人,無以泄其忿。但係告人斃命,先要尋著屍骸,方為有據。」趙友曰:「確有主見,唔怪得三家村請你做師爺咯。」
  錢友曰:「你唔駛笑我,我雖然係矮細一肚計,隨便駛老明衰夾滯,不久有好戲過佢睇。」有一本反骨戲做出來)約於第三日,兩人戴了白草帽,(一張熟鐵鍬,隨岡尋訪),舊墳不必看,即有新高凸起,亦不必疑。何也?以夜靜不暇加泥也。遇新墳太短少者,知其不是。何也?料得係死仔窟也。一連尋了三四日,不見真跡。思起來,此處原無河海,安能放去漂流?
  再尋一日,尋至山腳幽僻之近水濕地,見一幅新痕,平漫無堆,心疑此中有物,訪問掌牛仔曰:「此處新痕,何時方有?」掌牛仔曰:「一向俱無,近於某日初見。」問係誰家所葬,掌牛仔曰:「此卑濕地,誰人肯葬此呀?並不加泥,又不掛紙,如平地一樣,實在古怪離奇。」再問郊野之人,並無一人知其消息,皆笑曰:「鬼葬此麼?你咁廢物。」兩人曰:「係咯,斷無差咯!」遂用鍬探到三尺,果見席包等物,內軟如綿,知道真正係個單貨。錢友拍手喜曰:「得食咯!有八寶出咯!個嚇重唔收什你!」兩人欣欣然。又一番斟酌,尋得一個乞兒,年十七八,錢友曰:「細佬哥,恭喜呀!」乞兒曰:「遇時抵肚餓,至到乞食,有乜喜處?」姓錢曰:「睇你個相,光氣滿顏,財氣到矣。(遇光棍來,晦氣到是真)我有一條發財門路,想舉薦你,(遇光棍來,晦氣到是真)我有一條發財門路,想舉薦你,你肯從我唔從呢?」乞兒笑,喜曰:「點樣發財呀?敢望攜帶嚇。」(至好咯)姓錢曰:「現有一個財主佬,謀死一個客商,現今想去告佢,但無人做苦主。你肯認失了亞叔,我兩人與你做證,佢怕償命,要與你講和,必以銀賠補你,你個陣勢大個口,唔怕話要多,打開個席綹裝銀,不是裝飯糊。佬哥,個陣拋了個只缽頭,買的好衣裳,裝得週身輝,去歸買屋,娶老婆,做財主,都係哩條門路咯!」乞兒又笑曰:「你算想得來,講得有紋路,好係好,但係我硑亞叔做死佬。」姓趙曰:「蠢才!包你咁愚直呀!唔駛要有,白認便得咯。況且有我兩人當頭,天大事情自有擔帶,個的唔駛你憂,你整便兜肚裝銀,都做得咯。我唔係騙你,我兩個都係撈世界,想錢入荷包,但無你不成,無我不就,我今與你非比他人,猶如拍手伙計而已。」
  乞兒信以為然,竟從其意。   
  姓錢代乞兒做狀辭一張,告明克德挾仇殺其叔,錢趙兩人做證。官發票出差,捉了明克德。克德魂飛天外,膽戰心驚。
  (被好友拖了落水)香山知縣親來驗屍,要開棺看過。縣官來到山腳,坐在馬鞍,審問山鄉人等,俱說不知。凌氏走到官前,跪住叩頭,稟曰:「小婦人之丈夫係明克德,一向在家耕種,守份安良,並無殺人之事,求太爺釋放,免受合凶。」官曰:「現有苦主在旁,證人在側,新墳可據,何得糊涂?」凌氏曰:「我家不過殺死一隻大狗牯,抬去埋葬,埋狗亦硑人之事。若話假局,開棺自見分明。」官即命仵作檢驗屍來,竟然一隻大狗,大雲鼎堡做頭殼,身穿一件□□,著一條白布褲,又加無數青磚,同包席裡。官曰:「既是狗死,為何這樣裝傷?」凌氏曰:「大爺有所不知,所因丈夫與錢趙二人為友,此二人係茶朋酒友,無賴之徒,引我丈夫賭蕩花消,離間我丈夫骨肉。小婦人遇時向丈夫勸諫,無奈丈夫不信,作兩人如泰山可倚,可以同苦同甘,厭棄細佬,如路人一樣,趕逐出門。小婦無計可施,遂將大狗殺死,亦作人形,值丈夫半醉歸來,朦朧夜當近黑,引丈夫去後園一看,丈夫膽小一見就以為真,疑移屍嫁禍所為,必要將屍埋沒。素稱心腹,莫如錢趙兩人,丈夫走去請他,腳跡不到。夫轉叫弟,我叔叔即走回來,同心做事。丈夫識此兩人係假局,信弟真情。此兩人見似生疏,借端告發。望太爺治其好惡,勿使做漏網之魚。」官問錢趙曰:「你兩人說與明克德為友,素稱知己,為何反面操戈?」錢趙曰:「我兩人與他唔係點樣深交,不過因事相逢,也有半面之識。」克德指之曰:「我與你豈止相識,你來探我,魚鱗約有一籮,雞毛不止一擔,飲盡多少,□去錢財,尚話不是深交,真真豈有此理!」官曰:「明克德不作你是心腹,未必叫你夜深共事,可知平日親密一定無疑。既不肯患難幫扶,為何將他控告?此中好計,必有一段原由,若不肯講出來,即將亂棍打死。」兩人仍不招認,官喝差役曰:「拿夾棍來!」兩人嚇得一額汗,姓錢推姓趙先講,姓趙推姓錢開聲,官喝曰:「打!」差役想動手,兩人伏地亂叩頭,姓錢曰:「小的願講咯!」遂稟曰:「我兩人近日往探克德,因他冷淡,是以挾仇,生端誣告,現知不是,望大爺大赦從寬。」官冷笑曰:「小人心術古怪無情,有飲食而親,無飲食而怨,只知顧口,不顧良心,律有如虛,反坐之條,理應將你兩人重辦,即管格外開恩,留你生路。」
  喝差役將他兩人每個打二百大板,二百小板,二百藤鞭,打得兩人皮開肉裂,血汗交流,叫苦不絕聲,手亂搖,腳亂振。打完,橫轆直轆,尚難起得身。官吩咐曰:「將錢趙兩人發往頭門枷號,五個月釋放。」官又審乞兒曰:「呢個乞食仔,你話失了亞叔,個只大狗牯,就係你亞叔呢?」乞兒曰:「我本來硑亞叔,佢兩個教我認有亞叔,又叫我到公堂耍詐啼哭。」官曰:「佢叫你死,唔通你都去死麼?你都係唔好人,要重責,姑念你年輕,被人串弄,即管減刑一半,打一百大板,一百小板,一百藤鞭。」乞兒叩頭曰:「太爺呀,唔好打咁多,些少好咯!」官曰:「不用多言,照數打去!」打得乞兒魂不附體,哭到失聲。打完,又發往頭門枷號五個月。審完,官贊歎凌氏曰:「你呢個婦人,算你七分賢德,能出妙計,化服丈夫,和好兄弟,是天地間第一個奇人。本縣今日賞銀二十元與你,歸家買酒肉,與親戚鄉鄰,多杯暢飲。以勸世間之為婦道者,學你咁賢良也。」話完,明克德夫妻叩頭領謝而去。
  又說乞兒在頭門怨錢趙曰:「你兩個真正好舉薦好發財門路,制個板豆腐,打得我死過翻生,真唔抵咯!」姓錢曰:「你唔抵,我兩個實好抵麼?你做苦主,我兩個做證人,我兩個重打得多過你,講乜難為呢!」乞兒臼:「你今被打,從前賺得飽,患得醉呀,惟我認苦主,白白受苦一場便了。」姓趙曰:「老錢應承做師爺,你怨佢便有錯。」姓錢曰:「嚇嚇,真正想不到咯!此婦人有咁深沉好計智,出我意外,幾乎條命喪佢手來,不死萬幸咯!」
  錢趙兩人滿罪之後,人人皆憎佢厭佢,忌佢怕佢,無一個人共佢相與,無一人請佢飲食。未幾,兩人大玻之後,妻子死完,乞食十年,兩人同餓死。明克德自此事之後,深服妻有見識,每事與他斟酌,言聽計從。凌氏所生子孫,俱成大富。
  道光初年,其子有在廣州十三行開洋貨鋪者,發十餘萬金,皆凌氏之福也。
  
  潑婦
  乾落,浙江溫州府有一農家,姓齊名仲良,衣食飽暖。生二子,長名思賢,次名思德。其大子思賢也,生得聰明伶俐,出外做生理。娶妻慎氏,頗有姿色,思賢愛之。
  慎氏百計逢迎,妖容媚態,(狐狸精作怪)力口以三寸之舌,說話尖新,思賢作為掌上珍珠,言無不聽。每次歸家,將所帶錢財,交一半與妻,交一半與父母,妻大歡喜。一夕枕邊談及,對思賢曰:「自己算好命,嫁得好老公,自己亦一分心足。我硑乜好慌,至慌你死。你若死了,我都唔嫁,斷斷唔輕易尋□個咁好老公咯!」(你□□硑□),思賢笑曰:「到是真咯!唔講你唔嫁,就係你死,我都唔娶。(好義氣夫妻)不憂無老婆,難得你唔好心事呀!」慎氏曰:「我不嫁則易,你不娶則難。有翁姑在堂,不由你做主也。」思賢曰:「你若死了,我總不歸家,父母亦難相強。」慎氏曰:「你唔肯歸家可以做得,怕你係講假話呢!」思賢曰:「我作你乜樣人呀!對父母亦有講假話,唔通對你都有講假話麼?本心之講,幼時要父母,長大要老婆。如今父母隨隨便便,可有可無,若係老婆,一日不可少矣。歸來不見你面,食飯唔安。」慎氏曰:「我亦話夫妻親過父母。」思賢曰:「你見得透,我亦不差。」自是夫妻之情如膠似漆。
  孟子云: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今齊思賢之愛妻,愛其有色也。慎氏之愛丈夫,愛其有錢也。夫妻不明大道理,以父母為厭棄之物,兩個都是忘恩負義之人。所謂「你不嫁」、「我不娶」,只是癡習成昏性,非真義夫節婦,扶植綱常。假使慎氏忽然鼻上生瘡,柑橙咁大,眼睛凸出,腫似田螺,觀之好者變而丑焉,吾恐思賢必憎之厭之,斷不與佢錢財,而欲其速死者有矣。假使思賢忽然跌折腳而不能行,跌折手而不能動,曩之豐者變而空焉,吾恐慎氏必萬怨千嗟,斷不事以小心,而自惱嫁錯者有矣。可知:愛丈夫,當在貧難而易見,愛老婆,不嫌丑貌而後真也。
  慎氏見夫如此作愛,遂恃起來。所得錢財,置衣裳打首飾,今日請人去拜神,明日探親去看景,肆無忌憚,自作自為。翁姑雖有勸諫之言,慎氏總置之不聽。一次齊思賢歸家,其母告之曰:「父母家貧,望你照顧。家中人情世事,柴米油鹽,日用支需,皆為切要,你有餘銀,何不交與父親,代你買田置地。何必多與你妻浪費,習慣奢華。」思賢總不答聲,無言而去。
  歸對妻曰:「老母叫我唔好交銀與你,話你粗駛六用,不知你點樣撒潑呢。」慎氏聞言,就罵幾一聲:「老狗?,多言多語,造是造非。」通夜詐哭含愁,思賢幾番勸止,安慰之曰:「我唔係信老母說話,不過照樣學過你知,何在咁怪我呢?」慎氏曰:「你估我用個的錢文,真正硑想像麼?狗丑主人羞,唔打扮下光輝,人話齊思賢老婆衣衫襤樓,失禮到你呀!所以遇時拜神拜佛,無非見自己命鄙,歸到你門兩年,未有所出,都係想菩薩庇佑,早日生個花仔,待到三十七八歲時,娶個新婦,(學翻你咁好)你做家公,我做家婆,有仔有孫,慢慢享福。(不可先折禍)人家同話,你好命咯!唔通等到五六十歲,生仔扒向棺材頭麼?你做男人,曉得發財,唔慌有個的想像嚇咯!」思賢笑曰:「睇你唔出,咁深沉,咁好計算呢!唔怪得人家叫你做伶俐三姑,果然不錯。」
  夫亦錯,妻亦錯,兩個都錯。老婆裝錯,老公睜錯,何也?婦人之意,只想丈夫專愛自己,又恐丈夫聽父母話而有分心,於是枕上挑言,輕試丈夫心事。
  如果丈夫以父母為重,不容說話多端,個張枕頭狀不行,不得不要依從丈夫而順翁姑之意。若是丈夫以老婆為重,話一句就信一句,連丈夫都派父母不是,知其人信之深,再催紙幾張,又蒙批准,而枕頭之案定矣。此後心中有膽,做事無拘,翁姑向丈夫雖有投詞,而我之密稟先一著矣。作翁姑如閒人亦可,作翁姑如仇人亦無不可。何也?丈夫深信到底而不疑也,此所謂裝錯也。何謂認錯?身為男子,豈不知生我養我,父母恩德如天。而自老婆歸來,言笑之間,服事之際,嬌容媚態,細語低聲,其情趣與父母大不相同。其心意與父母又爭得遠,我所欲者,而妻能順之,我所悶者,而妻能解之。若父母不合意,只曉得怒我罵我,直直白白,有的隱藏,對人前去我駕,話我唔中用。
  又不如老婆之委曲慇懃,為真愛我切也,此所謂睇錯也。裝錯一道,婦人入手工夫,必用此法。認錯一道,男子順妻逆母,必係此心。然有等婦人,初愛丈夫,順丈夫、敬丈夫後至治丈夫、罵丈夫,而惡過丈夫者,何也?皆由容縱日久,不知婦道,為男子者又夫綱不振,自失其權,被老婆睇透你唔中用,唔起得乜飛腳,唔奈得佢也何也。又有一等妻,非美貌,又欠精靈,不過平平常常,並無好處,而男子極怕此老婆,而不怕父母者,何也?所謂陽明之氣不生,而陰濁之氣太盛也。此等說話,不過為下一等者言之,世上無數咁一多賢婦人、奇男子不在此內。
  齊思賢既回鋪,慎氏又自恃非凡,看翁姑不在眼內。一日,其叔齊思德來勸諫慎氏,先叫一聲:「大嫂,我亞哥在外做生意,好辛苦,然後賺得個錢,你咁樣驕奢,未免過份。況且我父母,一生勤儉,你好閒遊,豈成婦道?都要謹守閨門方好。」
  慎氏曰。「你話我唔謹守,我晚晚打開門睡麼?你父母自取勤儉,誰一個唔許佢閒坐?誰一個唔許佢粗駛呀?你亞哥辛苦,好之歸來唔見佢講一句,我用自己錢,關你乜事?我嫁得好老公,享用係我之福,你唔識意趣,理女人閒事,問你丑唔丑?」
  思德曰:「亞哥係我父母所生,非你所出也,養兒待老,我父母未能享福,你就鬧咁排常」慎氏曰:「你父母好出奇麼?你家中得銀來用,不過因我益到你。你亞哥話過咯,我若死了,你亞哥永遠不歸,要你一家都無倚望。」思德曰:「你莫講咁聲色,唔通你死了,我亞哥咁就總硑老婆嗎?」慎氏勃然大怒,曰:「你話唔信,我就死過你睇嚇!」思德曰:「我唔係逼你死,我以好言勸你,亦是平常,你丈夫親過我,你唔掛念丈夫,你死即管死,關我乜事呀?」話完即出,是晚,慎氏歸房,唔思想自己錯處,只話我死了便可以誤佢一家,半夜之間,懸掛自荊論起慎氏,大不宜死,有丈夫寵愛你、作置你,如果遵循規矩、勤儉持家,翁姑必歡喜你,一家都贊歎你,做人何等快活!乃不能修婦道,一味撒潑,一味刁蠻,此等行為,又要應死。死之之法,莫慘於殺頭,其次問絞,今慎氏懺逆到極,誰敢打佢一棍,捶佢一拳?既無所施,則惡婦之罪,既漏天誅,又逃王法,惟有自刑之計,自家勒自家勒到死為止,不許偷生。懸樑一道,論番人之刑,謂之問弔,論王法之刑作為問絞。嗟乎,人之一身,無論男女,父母許多心血鞠育而來,然後得長大成人也。所以,肚餓思食,身病思醫,被嚇則驚,臨危則懼,未肯輕棄此身,作為廢物。豈可以微嫌細故,口角相爭,便甘心而為鬼物乎?大抵男子不孝,漸變而為姦淫邪盜,顛倒衰頹,致犯凶災刑戮,婦人不孝,漸變而為逞刁撒潑,怨怒咒罵,致犯服毒懸樑。
  次早,使人投告慎氏父母家。其父母飛奔而至,大聲罵曰:「我女因乜事致死?必有委曲之處,婿不在家,惟你兩老人是問,快的講出來,若不肯講,斷唔做得。」齊仲良曰:「親家,此事本無大故,不過因你個女粗駛大用,懶做工夫,我個細仔諫佢幾句,逆佢之心,佢就生氣起來,自尋短見,非有別樣冤情也。」媳之父曰:「照你講來,都是幫住細仔說話,定必佢做亞叔,調戲大嫂,致我女含羞自荊此等大冤大屈,忝辱天倫,我要去告官,斷唔了得!」話完,抽身抽勢,發腳就走,話去請狀師,入稟呈告。齊仲良見如此誣賴,就係會打官司□要錢,何況官字兩個口,佢口大,我口小,我話假,佢話真,終須受累不淺,不如忍氣吞聲,使人留挽住他,請理兄弟、請說話,仍然不肯罷止,要補田三十畝,方肯干休。仲良無奈依從,寫田契交他而去。將慎氏殯葬既畢,其子思賢歸來,理宜在父母面前,講幾句說話:「這賤人莫不是前世與佢有冤,故此今生到來累我?惟父母不用掛念。總之,另尋一個好品性女子,再娶歸來,奉事父母便是咯。」咁樣慰父母之心,方為合理,乃不如此講法,曉得日哭,夜哭,飯都懶食,只知可惜死了咁好老婆。齊仲良不覺嗟歎曰:「我一生耕田,飽暖安樂,未嘗有意外之憂,唔估到今日,新婦死了,田產消磨,子不念父母之心,又來激惱,雖生何用?不如一死為佳。」半夜,往村前大塘,跳落水死。
  次早,其妻問曰:「老太公,今朝咁早起身,去了何處呢?」各人答以不知,是日不見形影,未免思疑,叫人訪查,尋之不見。第二日,屍浮水面,方知赴水而亡。其妻直走去媳之父母家,大聲罵曰:「你女之死,非有人拷打佢,非有人逼勒佢,佢愛尋短見,自賤輕生,無關緊要,你架起大口,故來嚇我,致我丈夫補去田地,實不甘心,今忿恨身亡,為你之故。我今與你誓不俱生,同歸一路便罷。」話完,即撲身埋去,扭住媳之父胸前,執住佢,把須死丟不放,好似拖狗咁拖,聲聲話要共佢落塘跳水死。拖得個親家面青青,氣嘈嘈,口不能言,魂不附體,各人見他咁凶勢,咁撒潑,難以用手相爭,只得勸曰:「親家媽呀,你唔在咁發怒咯!死者不能復生,總之,將此田交還與你便罷。」仲良之妻曰:「咁樣交還,豈足遂我心嗎?我唔要,硬要共佢死!」又勸以厚買棺材,做齋超度,亦不肯從。媳之父母,見無辦法,願交還田之外,另將自己田,再補三十畝。仲良妻要寫契據,請叔伯來看,方肯歸家。
  仲良之妻,去嘈鬧親家,要補回田畝,似不為過。
  獨怪女親家,身為父母,由女之放肆懺逆而,總不知,是縱其惡也。幼時教訓,嫁後肯稽查,未必如是之太過也。即或女生外向,父母難拘,則當女死之時,細心追究根由,可以知其丑處。乃不由分說,只借女死,誣賴於人,想錢入荷包,作含血噴人之計,其女不賢,其父亦丑類矣。誰不知,你曉累人,人亦曉累你,冤冤相報,劫劫相纏,女親家之為人,即謂之拖屍鬼可也。但不知此公多少女耳?若生得一個女,一女自盡,三十畝田,一女輕生,三百畝矣。個的世界,咁好撈頭,何必去掘金山,然後可稱發財也哉?所做之事,理不通行,人人學你所為,不成世界。取此不義之物,便可不憂貧也麼?吾恐餓不死時先飽死你矣。
  齊仲良之妻歸來,殯葬其夫既華,又輪到女親家大忿氣曰:「我一世唔曾被人棍騙,今遭此潑婦勒去我田三十畝,實在不甘,想去告官,係我訛詐在先,若啞口吞聲實在唔抵。」對其妻曰:「我想去女家婆個老狗家處,弔死佢門前,你即時去稟官,可以累得佢七零八落。」其妻曰:「乜你咁錯見呀!你先做不仁,人後做不義,亦是平常之事,你移屍嫁禍,未免失禮於人,為人所笑。人生在世,性命為重,錢財係倘來之物,就作破財擋災,無容計較咯!豈可將條老命,去負累人麼?」其夫默然不答,其妻時時提防出入。一晚,親戚請去飲酒,半夜不見歸來,其妻使人去問之,親戚曰:「此老翁飲了幾杯,話肚痛而去矣。其到使人走往女處,誰知弔在親家門上,好似風吹臘鴨,搖搖擺擺咯。其妻明早即去告官,官約於某日到來驗屍。姓齊姓慎兩村父老,齊集議曰:「論起此件事,女親家因女死而來訛詐於人,男親家因訛詐而自尋一死,一死、一訛,一訛、一死,訛無盡而兩家性命已歸泉土矣。我等身為裡老,應當排難解紛,豈可住其忿,鬧官司,白受官差魚肉。」依公直斷,著男親家處,將慎氏之田三十畝獻出交還,著女親家處,將死者殯葬山頭,不得多生枝節,拘官遞回。知息紙萬事皆休,各依公了事。
  女親家婆所諫丈夫說話,亦極通情,亦極合理,可惜不諫於女死累人之時,而諫於夫想尋死之日,亦非不好,未免先錯一回矣。兩姓父老,勸解息訟,其功不少,但能於女親家公來誣賴之時,彈壓其凶及男親家婆來追補之時,和解其忿,不至生出兩條人命,多了一重冤結也。
  齊思賢不思己過,不悔前非,回鋪後,兩年不歸家,只知掛念老婆死得可惜。一夕,坐在牀前,解衣欲睡,忽起一陣陰風慘淡,燈變綠色無光,有陰司差二人,一個手執銅鞭,一個手執鐵叉,以鐵鏈鎖住慎氏頸,披頭散髮而來,面肉乾枯,身上血痕點點,向夫大哭曰:「我以丈夫憐愛之故,自賤輕生,誰料禍劫牽纏,累到兩家父母,陰司將我打落酆都地獄,要受苦二十年,變過兩次畜生,方成人類。如今每月初一十五,受打一百鐵鞭,萬錯千差,悔之無及。丈夫聽信妻言之,不顧高堂。以丈夫前生修善,今世應生三個好仔,發數千銀財,今因此事,福祿減去大半,三子將來無好處矣。丈夫他時死後,劍樹刀山之苦,斷不能辭,君其思之。」齊思賢曰:「賢妻呀,你咁樣受苦,等我請幾個和尚唸經拜佛,與你超生。」慎氏聞此語,踢地悲啼曰:「君之一言,又使妾增罪咯!君不念老父之死,偏憐妾之冤,妾有何冤?自取罪耳。君速回家,尋一個女子,要好性情,識禮義,曉得尊卑上下,方可為人。勿惜多金,總來賢配,夫妻誠敬,奉事高堂,以孝順贖忤逆之懲,補君之過,並減妾之罪也。」話完,苦哭而去。思賢自見驚恐,嚇得通身冷汗,終日難安。明日覆想,疑自己神魂散亂,未必真是鬼來。第二晚,妻又來責罵,且云:「你不信我,任你千般恩愛,付之東流。我在陰間,仍咬恨你,看你將來有歸結否?」又哭而去。齊思賢大加醒悟,方怨從前之錯,即時計辦銀兩回家,請幾個真修和尚,誦經十日,超度父之靈魂。先向細佬完婚,自己擇一個好女子娶歸,同心孝順,作老母如佛如仙,買新衣,買鮮果,時時酒肉奉事,極其誠敬,老母亦覺心歡。
  帶細佬往鋪學習生理,更兼發心修善,又印廿四孝二千卷分送於人,以補己過。如是孝順,約有十年,鄉裡盡皆稱贊。一晚,其妻來托夢曰:「自君改行孝義,新婦又極純良,敬奉真心,夫妻如一,將功贖罪,陰司減妾十年地獄,兔畜生一道,准我轉世為人,丈夫之身,亦補回衣祿。加修勿情,莫誤前程可也。」說畢而去。齊思賢每將此事告與人知,聞者亦多感化。後竟發財數千,三子皆稱中用,自以為改過之報云。
  畏妻太過者,不成夫綱,愛妻太過者,亦釀成家變。如慎氏,本非驕侈,其夫有以縱之,其叔本非逼勒,而嫂有以挾之,此婦之輕生,實其夫致之死也。
  乃女父村愚,以死命作生財之計。破家喪媳,做翁能不傷?為予者當即慰高堂,多方勸解。乃不念生身之愛,偏探結髮之情,自失靈明,癡心極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媳死而翁隨之,女死而父隨之,財與命相連,冤冤相結。人謂財可通神,豈知因財變鬼也。家本相安無事,因一婦人不肖,累及家散人亡,罪大難容,死當墮落幽獄。受苦方識前非,幸能以夢告夫,使之補過。不然者,夜路多歧,何時得以超生,人子昏愚,一世甘為折福。
  
  生魂遊地獄
  福建漳州進士丁蘭吉,別號夢靈。其為童生時,年二十四歲,值九月重九,乘興登高。攜酒一瓶,遊山四望,但見鬆聲萬樹,落木蕭蕭,坐在山頭,自斟自飲。忽起風來,吹卷地中黃葉,團團滾滾,極似有情,蘭吉曰:「此風如此趣致,莫不是有鬼神經過嗎?」即奠酒三杯澆地上,風葉旋轉而去。
  一息間,蘭吉似醉而睡,似見一人身著青衣,向前揖曰:「丁先生,好人物,多蒙賜酒。」蘭吉問:「尊駕為誰?何出此話?」青衣人曰:「我非人,乃陰間差也。因帶文書往某處城隍,路經過此,生平有酒瘾,忽聞酒香,情不能禁,故在此盤桓。又蒙過愛情深,使我酒喉添潤。(此鬼得酒解渴,與路上行人得茶解渴,均銘感不淺)如此美意何以為酬?」蘭吉拱手曰:「尊駕是地府貴差,盡知陰間情景。我聞得陰間有十八層地獄,未知真假如何,常時想去游觀,茫茫無路,今逢尊駕,可能帶我一行,做得唔呢?」青衣人曰:「個件事重易過執豆,執豆尚要顧低頭。」蘭吉曰:「你引我去,要帶我回來。」青衣人曰:「自不然呀!唔通帶你去死麼?」由是相引同行。
  忽到一處,日色帶的陰沉,睇見往來人甚眾。行至一大宮殿,企在門前,青衣人曰:「你在此處,等我回復王爺,然後帶你遊玩。但我入內,或者事務多,未能出來,你不須憂,我有分數。」青衣人入殿裡,蘭吉在外。便見門前樹一聯大鐵板對,寫一個字曰:「萬惡淫為首,百行孝為先。」看見好多人,有的坐轎,有的騎馬,有的坐車,有的坐囚籠,有的披枷帶鎖。
  有擺手擺臂而來,有垂頭喪氣而至。看見殿內出者,有的歡天喜地,有的苦位悲啼,有著大袍大褂而去,有著爛衫爛褲而行。
  有披牛皮馬皮者,有披狗皮羊皮者。世上所有之物,即陰間所有之形。一隊而來,一隊而去,刀山劍樹,苦海血池,遠望之而竟然在目也。
  約半時間,青衣人出曰:「我知你等我久矣,因有別事,是以延遲。」丁蘭吉曰:「世上竟有陰間一事,在我讀書咁久,尚一肚狐疑。」青衣人曰:「世上不滿百年,為善得福,安樂亦有限,為惡得禍,苦惱亦有限,故造化議其善之大者,使他享福,居於天堂,於百年不盡也。如文昌關帝,你話佢應在天堂唔應呢?惡之大者,使他受苦,坐於地獄,千百年不盡也。如曹操秦檜,你話佢應落地獄唔應呢?其餘尚有許多仙山佛國,在塵世之外者,逍遙自在,你所知也。此等快活,你話從修行得來抑或從罪孽得來呢?世有等大善,即有等大惡,大善要使他享極快活,可知大惡要使他受極苦惱矣。至於中善中惡,莫不有一個擺佈他、安置他,而使他各受其報也。讀書人於仙佛古典亦常用之,何以於蓬萊公之為地下修文郎、唐鐘馗之為南山進土,則又疑而不信?無乃以眼所不見,話其荒唐。」丁蘭吉曰:「正為此也。」青衣人曰:「若以眼所得見為真,眼不得見為假,則是鳳凰麒鱗都是假物,伏羲軒轅都是假人。」丁蘭吉曰:「有書為據。」青衣人曰:「彼故有書,地獄之說豈無書麼?」丁蘭吉曰:「聽尊駕所言,高談雄辯,是有才學之人,為何做這等腳色?」青衣人曰:「我生前亦係讀書人,專工筆墨,無他過處,只因不信果報,聞人談及必笑斥之,阻人為善之基,錯誤非少。生前已經受罰,蹇滯無成,死後又罰為差,勞勞奔走。我與丁先生相好,有夙世之緣,故乍面相投,如逢知己,不覺將胸中吐露,先生為我傳之,以補前生之過可也。」蘭吉曰:「得聞尊論,茅塞俱開,地獄十八層,煩為引我去看。」
  青衣人帶至一所大地方,陰氣慘淡,令人毛發驚然。有看守之人喝蘭吉曰:「你來做乜事幹?」青衣人曰:「佢係我好朋友,帶佢到此一遊。」守者曰:「係老哥的知己嗎?隨便進去。」入了第一層,見牛頭馬面,兇惡如狠,將罪鬼拷打,用麻繩吊起,手執鐵棍仔數枝,如煙筒竹一樣,長的四尺,自頭打到腳,打完放落,再將第二個罪鬼吊起,照前打法。鬼哭叫不絕聲,話:「我怕咯!唔好打咁多咯!望你輕的手,饒我罷咯!」牛頭獄卒曰:「你打得人多咯!到我打下,唔係你唔知人辛苦。」所打之犯鬼亦是惡毒婦人,刻薄婢妾者居多,其餘差役凶徒,勒索人財者亦不少。更有一等做工藝師傅,殘虐徒弟,教學師長,耽誤門徒,無慈惠之心,任暴戾之氣,冤冤相報,事有輪流。
  忽然牽得一個犯來,頭帶頂,腳著靴,頸掛朝珠,身穿袍褂,昂昂而來,總無畏懼。獄卒剝其衣服,脫帽脫靴,此犯尚以大腳踢其獄卒,獄卒驚曰:「乜惹事幹,你想發顛麼?」此犯曰:「你正發顛,你都唔識人,咁大膽,將我剝脫,你想打腳骨嗎?」各獄卒掩口大笑,此犯曰:「你作我乜樣人呀?我曾經出身做過縣官治百姓,係太爺身份,你比同做賊佬麼?」
  獄卒曰:「你做官人,又叫犯人。」此官曰:「我所犯何罪?」
  獄卒曰:「你先時王爺處就既審過,話你刻剝百姓,重關係過做賊,你重想來,非憨麼?」一獄卒曰:「你勿共佢講咁多,我都嫌費力氣,王爺吩咐要打佢八百,就照數打之,何用多言。做官唔好,重要打重的,捉佢吊起。」誰知此官,又肥又白,肉多骨少,打了幾棍,就叫苦連天,大聲喊曰:「我唔認做官咯!我認做賊罷咯!」(做官唔好,原來係賊)一班獄卒俱笑起來,引得旁邊所弔之婦人,亦不覺笑。一間滿大寮所,此處有吊起,彼處有吊起,相離不滿五尺。又有一個吊起,被弔者嗚嗚咁哭,執棍者紛紛咁打,有打三百,有打五百,多者一千,至少二百。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班既去,一班又來。有一個官在此點簿,打完牽去稟知,然後照閻王之簽發放,或變畜類,或轉為人,或留押禁,再受刑威。官坐之處,旁寫一聯,粉板墨字,其對文曰:「勸眾人切莫為非,恐死後要受苦刑,你又不信;向小卒乞從寬責,似陽間混埋公案,我實難饒。」
  丁蘭吉問:「為何有咁多人犯罪?」青衣人曰:「天地之大,四海之眾,九州十八省,你話幾多人呢?有的地方好風俗,有的地方丑風俗,然好之中亦有丑,丑之中亦有好,陽世官府安能逐一分別?擇其丑者而治之,為問一縣之中,治罪者有幾人?而民間不孝不悌、不仁不義之徒,又何止千何止百也?況且官府治罪,止論人身所行,不論人心之所想,惟陰間治罪,計其事並及其心,凡貪心、淫心、刻心、毒心、忤逆心、妒忌心,種種丑心,不可對人之處,外雖無惡跡,此心已為鬼神所不赦之條。故虎在深山,未有食人,見者指之為惡獸,虎口雖無人肉,虎心欲食盡人身也。」丁蘭吉曰:「果然好講法!誅心之說,吾得聞矣。」
  又引去游第二層地獄,見橫牀數百鋪,或堆滿筋在牀而背脊睡其上,或身眠在上,用大石壓其胸,綁住手足,欲起不能,欲脫不得,滿身痛苦,日夕咿唔。有一人一牀者,有兩人一牀者,有男與男同牀,女與女同牀者,有一男一女同牀者,有一男而與數女同牀者,有一女而與數男同牀者,有七八人一牀或十數人、數十人一牀者。牀之大小不齊,人之老少不等,形枯似□,骨瘦如柴。丁蘭吉曰:「罪有數端,非言一例。世人惡事,由於噁心消息之機,由於想像,大約日中行走,事務紛紜,有時唔想得咁透徹。惟睡在牀上凝神閉目,想到人不及覺之處,人不及料之情,古怪離奇,變詐百出,其計多於牀上得之。何況明謀暗騙者,安享而睡,行好賣俏者,淫樂而眠,樂於牀上得,苦亦於牀上受也。一男一女同牀者,夫妻枕畔撥弄挑唆,不孝父母由此生,不和兄弟由此起。或好夫好婦,密約私情,所以男女一牀,取其同甘同苦也。或一男而好數婦者,或一婦好數男者,所以各有不同也。其餘各有毒心,各有毒計,所以一人一牀也。至於事之同類、罪之同情,不論多少,共為一牀矣。」
  話完,又引去看第三層。問何以有勾舌根、割口唇者,答曰:「此挑弄是非,毒口罵人之罪也。」問何以有挖眼睛、流眼血者,答曰:「此不識尊卑,目中無人之罪也。」問何以有斬手臂、切手指者,答曰:「此私竊財物,或誣賴指人之罪也。」問何以有截腳批踵者,答曰:「此拐帶人口,或引行邪逕之罪也。」問何以有割乳開胸者,答曰:「此裝腔作勢,霸佔欺凌之罪也。」問何以剮心抽腸者,答曰:「此立光棍,用奸計之罪也。」問何以有用秤勾背,以刀削面者,答曰:「此做事有腰骨,不顧面皮之罪也。」問何以有鍋汁灌其口,以尿穢潑其身者,答曰:「此貪不義之錢,不顧臭名之罪也。」丁蘭吉曰:「觀此形狀,亦覺可憐。」青衣人曰:「你以為可憐,閻王以為可惡。」丁蘭吉曰:「可惡莫如盜賊,謀人財,害人命,累人苦楚難堪,其幽魂落何處地獄?」青衣人曰:「賊有數等人,不以一概而論。其力或強或弱,所行或明或暗,其性或凶或怯,所犯或多或少,所以名為賊也,其罪有重有輕。賊之類多在第九層地獄,劍樹刀山。其餘各地獄,亦有安置。人生所犯之罪,或以王法消之,或以殘疾消之,或以田園敗盡消之,或以妻子死亡消之,或以子孫不肖消之,種種亦有。若本人罪重,未有消除,或消之不盡,所以有地獄一途也。但家道不寧,世事不順,亦有關於前生修福未到,不盡關今世所行也。」丁蘭吉曰:「講得圓通,算你明白。」
  話完,又到去看第四層地獄,見有落推磨而血淋漓,有落碓舂而肉飛起,蘭吉問:「何罪受此慘刑?」青衣人曰:「此不顧父母之無情人,激惱父母之忤逆子也。」蘭吉問:「不孝之條,何重若此?」青衣人曰:「百行孝為先,可知百無行者,必以不孝為先矣。受父母之深恩而置之度外,是忘恩也。不順其心,而敢忤逆,是欺其親也。欺君有可斬之罪,欺親無可殺之條麼?君之待臣,賜以功名,而不必出其心血。若親之待子,自幼孩至成童以後,費靖多心血,用靖多錢銀?養只狗都曉搖頭擺尾,養只牛都肯低頭拖犁,獨至養大個仔,竟無中用,對父母冷淡無情,或作父母如路人,或作父母如仇敵,論天地間負義忘恩,當以不孝之人為首。」又行數十步,問何以有袈裟堆棄於旁,青衣人曰:「此犯好之僧尼也。佛門破戒,罪加常人三等。以其借佛修之名,恣淫邪之樂也。」蘭吉曰:「僧尼中亦有好人品者。」青衣人曰:「其好者或上昇天堂,或托生善地。其不好者,或為餓鬼,或作畜生者亦有之。」
  再深入一重,轉過一個曲處,見無數婦女,赤身露體,只有一小幅薄布僅僅遮羞,其餘裙釵衣履,堆置一處。牛頭獄卒執住女人,個把頭髮拖入磨心,磨口大約尺五六寸之間,可容一個人身落內。婦人悲啼苦哭,大喊救命,皆苦苦扳緊磨腳,唔肯上磨盤。獄卒盡力一抽,將婦人頭放落磨內,兩腳向天,兩獄卒亂推亂轉,悽慘之形目不忍見。又提婦人落碓砍內。碓口約有四尺之餘。婦人大哭,亦不肯落,推倒在地,叫苦聲嘶。
  兩個獄卒一人抽頭,一人抽腳,抬落碓砍之內,只有五寸之布橫束腰下遮羞,亦係赤身露足。大碓舂落,舂一聲叫苦數聲,手亂搖腳亂動,而血肉花飛。蘭吉向轉面而行,便問:「何以婦人要受此苦?本來婦人情性溫柔,不好不惡,並無為非作歹、恃勢行兇,何故受此極刑?有不可解。」青衣人曰:「世間婦女,其賢良者,好處皆知。其不善者,罪有不覺,有憎嫌丈夫娶妾而願絕香煙,憎恨男子養親而偏為刻薄,減翁姑之衣食,薄叔伯之親情,親友成疏,恩將仇報,助丈夫之罪孽,累後代之衰微。此等婦女,王法所不及誅,家法所不能治,惟地獄一道,可以勾消。又有串引為好,專行拐騙者,其罪更當何等也!」
  又引至第五層,見數十大灶,見猛火烘烘,油湯滾滾,熱氣騰騰。近而視之,無數人形,隨湯起倒,或嗟或泣,或沉或浮,骨肉將霉爛。問犯此者何等人物,青衣答曰:「多是世上之土豪土棍也。」問何以能作淒楚聲,能知痛苦也?答曰:「世上以肉身為至親至真,所以有補氣補血、補皮補肉而不肯補魂氣之清靈。人之能曉飲、曉食、曉行、曉走者,魂也,能穿天入地、受苦受樂者,魂也。若失其魂,則肉身不能飲食矣,不能行走矣。無論骨化形消,終歸無用,即全屍具在,有口不能言,有耳不能聞,有手不能動,有足不能行,問之不知,打之不痛,是生前知痛者,魂在身也,既死不知痛者,魂離身也。
  到此時,肉身不能行走,魂影能任其去來,肉身不能食飯,魂影能鑒香煙,肉身不曉出聲,而夜靜曾聞鬼叫,死肉不知痛,而靈魂能知痛。今者靈魂既落陰間矣,是煎者煎其魂,煮者煮其魂,鞭其魂,打其魂,其魂既靈,靈者醒也,所以有謂之死肉,未有謂之死魂,有謂之爛肉,未有謂之爛魂。(議論風生,句句透徹,此鬼三寸舌吐出蓮花)不能死則常生,不能爛則常存,所以肉身雖死,而魂又托生別處矣,煮之不爛而魂依然知痛矣。你不觀之古人麼?古有來身成仁者,既謂之殺則身一處,頭一處矣,世但知有無頭之鬼,而不知有無頭之神。忠臣孝子,義夫節婦,每有不避患難,白刃當前而赴死者,既被殺矣,豈做了菩薩尚係有身而無頭者麼?可知肉身之頭可斷,而魂影之頭不可斷也。肉身之身,斷而不能續,魂影之身,離而可複合也,如抽刀割煙,如牽絲界水。(譬喻十分精當,清楚玲瓏如利刀削藕)若非如此,則地獄中有抽腸割舌之案,受苦既滿,將靈魂發他轉世,而遂舌不知味,腹不知飽麼?」丁蘭吉跳起拍掌曰:「好議論!好道理!無怪尊駕係前世讀書來也。既爽我心胸,大開我眼界,所謂與君半日話,勝讀十年書。我庸夫咯!」青衣人曰:「十八層地獄,你未有看得一半,駛乜唔快回家呀?我帶你去看第六層。」蘭吉不願行,青衣人苦苦牽手而去。
  到第六層咯,睇見一班男女,或企在地,或坐在凳,或睡在牀,俱是釘頭釘腳,釘手釘身,又另一個花樣光景。行轉一個曲,忽然看見自己個一位大嫂,坐在平石之上,有一條鐵鏈鎖住腳,有一管長鐵釘釘在左側乳頭。大發一驚,滿頭流汗,曰:「嚇嚇!奇怪,奇怪!我記得今早出門時,一大嫂尚睡在牀中,叫苦叫痛,唔通一時死了?」淚即交流滿面。青衣人曰:「此是你個位令嫂麼?」蘭吉曰:「是也。」牢獄卒曰:「你大嫂未死,此是生魂耳。」蘭吉問:「幾時勾來?」獄卒曰:「勾到三年咯。」蘭吉曰:「怪不得我大嫂生一乳瘡,三年不好,醫盡千般百計,種種無功,拜鬼拜神,都成混鬧,點估到陰司釘住佢,劫數難逃。究竟我大嫂所犯何罪,要咁樣受苦呢?」獄卒曰:「你大嫂所犯陰毒。因你亞哥無子,立一個妾,生得一子,你大嫂恐怕個妾母憑子貴,恃寵生驕,三朝後入妾房中,窺探無人,將繡花針刺入肚臍之內,小孩子呱呱咁哭,妾歸來,以為剪傷臍帶,引動臍風,又為風痰湧結,不肯食乳,哭不絕聲,只一日夜而死。其妾只怨自己命運之衰,生兒難養,怎知別樣所為麼?灶君將此事奏聞玉帝,轉發落陰間。誰知佢以繡花針刺個仔肚臍,閻羅王亦以長鐵釘佢個只乳,你話有報應有呢?」蘭吉曰:「好呀,好呀!乜知佢咁咐陰毒,唔怪得佢要個樣病法,真有天眼咯!但死者不可復生,我大嫂既受三年苦,亦可以減免罪過,求你一個方便法,將我大嫂乳上拔起一條釘,你可做得唔呢?」獄卒曰:「斷斷不能,要等王爺主意。」蘭吉曰:「重有乜方法?」獄卒曰:「除是勸佢修心,或可免罪。」蘭吉曰:「亦是道理,但如今近晚,我唔睇咁多咯,我便歸家便了。」青衣人曰:「我帶你回去。」一路行一路轉,一陣間歸到山頭,青衣人曰:「請別、請別,後會有期。」
  丁蘭吉曰:「多煩大哥,有勞相送。」山鳥一聲,即時驚醒,酒瓶倒地,酒亦成空,日色半落西山,發腳便走。
  歸至家,聽聞大嫂姚氏,罵其妾曰:「食屈米,藥都唔曉煲,水又少,堡到乾,想來食死我,你做大婆咯?個的陰毒法,你估我唔知?」蘭吉曰:「亞嫂唔好咁怒氣,養靜嚇罷咯。」
  姚氏曰:「我辛苦,佢又來激我,點能抵得呀!」蘭吉曰:「亞嫂你本來硑辛苦,你自己愛尋的辛苦來。」姚氏曰:「我去那處來呀?你亞哥唔作我係人,妾氏唔作為意,連你做亞叔都唔作我係亞嫂。我知咯,一家都宜得我死了咯!」蘭吉曰:「亞嫂,你唔死都作死一樣。」姚氏曰:「因乜事□作我死了呢?」蘭吉曰:「你魂魄被勾落陰間,已經三年受苦。」姚氏大聲曰:「你見了鬼麼?」蘭吉曰:「硑錯、硑錯,我真真見了鬼。」姚氏曰:「你點樣見法呀?」蘭吉曰:「我日遊山,如此如此落到陰間,見你被鐵釘釘祝」姚氏曰:「我所犯何罪,佢來釘我?」蘭吉曰:「你陰毒。」姚氏話:「我陰毒?我食你麼?我咬你麼?」蘭吉曰:「你唔係食我咬我,總係將我個姪來害死,天就唔容得你。」姚氏拍牀大喊曰:「天冤地枉呀!你個姪三朝七日死,人人皆知,今者發起顛來,話我害佢,我有咁樣心腸麼?我為個仔,偷流眼淚,眼水唔乾,提起仔個字,我就心刺,你重來話我不仁,我問你有乜憑據?你講出來就罷,若冤枉我,保佑先死了你。」蘭吉呵呵笑曰:「亞嫂,你果然好心。前者我細嫂生得個好仔,你妒思起來,三朝後入房抱起佢話:『亞蘇、亞蘇,乖乖乖。』就將繡花針刺人佢肚臍,哭到死為止,你話陰毒唔陰毒呢?」姚氏聞此語大驚,面青青而叫曰:「你唔好冤枉我,睇雷公打你!」蘭吉曰:「雷公唔打我,閻羅王要勾你,你得做唔得做,你自己心知,我一向唔知,今日方知。若係我亞哥,大早知道你咁樣心腸,包管打理你咯!我怕你痛死都唔醫你。」
  姚氏聽到此話,知係真情,個陣口軟聲低,細聲問曰:「亞叔,真正嗎?」蘭吉曰:「話係咯唔通嚇你麼?」姚氏垂頭氣短,曰:「你唔係嚇我,聽你講起來,我心都怕,大約都係冤孽咯。若話唔信,何以外科先生請得多,總不見應效?其喃魔先生、盲公鬼婆都信過,總唔見功呢?二叔呀,包你見個管鐵釘,都唔共我拔出呀?」蘭吉曰:「我想拔出,但是守獄卒唔肯呀。」姚氏曰:「唔通由得我痛死?我病了三年,痛到魂都有了咯!咁樣重有乜方法呢?」蘭吉曰:「除是轉心腸,自後唔好咁惡毒,或者可以好得,都未可定。」話完,拂袖出門而去。
  姚氏在牀,左思右想,此事實自己之錯。論起世間至有情者婦人,聞人報到亞姨生仔,亞嶺生仔,亞姑生仔,就歡喜不了。又買豬肉,捉雞,送去做滿月,及賀開燈。何故自己之妾生兒,作為仇敵?況且個仔長大,將來發財奉養我,娶新婦服事我,就係做官先封贈我,百年之後,忌辰拜我。世人認個契仔尚且親之愛之,何況妾氏之兒,與我著三年服也。如果當時唔害死佢,如今有三四歲,可以扶住牀邊,行來問玻就係病死,亦有個仔,捧我神主牌,拈枝幡竿柄,風飄飄嚇,身披孝服,曲背低頭哭我為娘,呼我為媽呀!」(此婦算深沉,真想得透)想到此處,忍淚不住,以手掩口,哽咽低聲曰:「孩兒呀,我知你死得苦咯!我知難為你老母咯!我如今知悔恨咯!你在九泉之下,勿怪責我咯!」話完,又暗哭不止。停一息間,抹乾眼淚,叫婢買寶燭回來,在天井中點爝,要婢扶出到簷前,跪住叩頭,密稟不知甚麼說話,以頭亂叩地上,叩得一頭沙泥,額上肉都凸起。拜完,扶回牀上,大歎一聲,出一身合汗。即將心腸改變,化作仁慈。(人話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個句說話亦假)由是待妾如姐妹一般,親同骨肉,有不合處細心教道,不出高聲,妾亦歡心奉事。姚氏自知罪過,不肯請醫調理,不過以香爐灰敷之。誰知十日之間,乳瘡生肌理,日似有神助,姚氏自後更發心為善,有益人者方便為之。三年後,妻妾各生一子,長大讀書,皆稱俊秀。人話省城天子馬頭,係殺人地。誰知閨房之內,都有殺人地也。
  人話男子做殺手,不知女人亦有做殺手也,如家婆治死新婦,主人婆治死婢女,妻逼死妾,婦謀死夫,世界之間,亦時所有。今姚氏不害其妾而害其子,不明發於聲而暗施其毒,外貌施脂粉,細語嬌聲,欲得丈夫憐愛,誰不知溫柔手段有殺人刀,欲斬先人之血脈,覆轉香爐黑火鳥燈,甘為餓鬼。為丈夫者,不知其意,因妻有病,數載調醫,豈知同枕而不洞心,顧前而不顧後。姚氏能欺人不見,不能瞞得灶神,上奏於天,原情定罪,三年大病,苦楚纏綿,枕席難安,即是生前地獄。若非其叔說破,何時悔過收心?及至自怨悲嗟,方知前錯,一轉念間,改頭換面,洗過心腸,臟腑之毒氣皆清,惡大婆變而慈悲菩薩,一團和氣,滿面春風,天降麟兒,吉祥歡喜。然後信前此者,孽由自作,後此者,福自已求也。
  
  借火食煙
  嘉慶初年,福建廈門鎮地方,有一人姓龔,名承恩。家資三十餘萬,捐到吏部郎中,歸來勢壓一方,看鄉人不在眼內。
  建造高樓大屋,又起一所大花園,泥水木匠石工,三行人等共成百數,日做工夫。龔承恩移出一鋪大炕牀,擺列一副鴉片煙燈,金漆煙盤,象牙煙槍,在此坐立,督理做工人役,氣勢黛天。
  一日午後,有一個泥水師傅,赤身露體,腰下束一條捫中,氣喘喘汗淋淋,手拈一枝短煙筒,長不滿六寸,走埋煙燈處,向火吸煙。龔承恩一見不平,勃發罵曰:「你是何等樣人,乜樣腳色,一身臭汗,走埋來借火吹煙,你都唔識意趣,唔知避忌,快的走開,不得再來混鬧!」其人滿面羞慚,氣忿忿而去。
  誰知此人心懷不服,素稱暴戾凶橫,窺見承恩左右無人,即向木匠處借利大斧一張,木匠以為別樣用法。時天氣炎熱,龔承恩脫衣避暑,體白如雪,肉滿如膏,橫睡牀中,向吹鴉片。此人從後行來,出其不意,舉利斧盡勢劈落,腰脊破開,承恩大叫一聲,眾人走來,兇手乘勢再砍一下,痛絕死矣。(死得慘)人多圍住,兇手欲走不能,當堂被捉,捆綁送去廈防同知。
  其官姓呂,名有才,初上任三日,即接得龔家人命案。論此案,工人殺死東家,青天白日,人所共見,應將兇手收押。
  是晚,此官吩咐爺們,到兇手處,如此如此問話。爺們去見兇手,曰:「你為何殺死東家?」兇手曰:「佢咁樣毒口罵我,我忿恨不甘,持斧殺佢。殺人償命,更有何言?」爺們曰:「你真愚哉!你肯信我,我能救你。」兇手曰:「如果救得,真正係承恩似海,荷德如山。」話完,即叩一個頭。爺們曰:「我話你知:明早太爺審你,你話我係持刀,皆由主人之妾,叫我去殺。照此講法,罪減一等,不過充軍。」兇手不勝歡喜,又叩頭曰:「多蒙指示,無限沾恩。」及至太爺開堂審訊,兇手照爺們所教,一一而言。官即出差去鎖其妾。主人之妾,生得二子,合家知其冤枉,安肯佢到官?若到官門,定必要受苦刑,逼佢招認,若然招認,定要凌遲。合家大小,盡日商量,此事並無辦法,惟有將銀頂住,或可推延。斟酌未定,誰知第二班差又來,即要捉人,一刻不能延緩。妾不願去,合家亦不肯放去,即將銀二萬,拍送入官。官得了銀,遂免追究。官又叫爺們到兇手處如此如此。爺們又話兇手曰:「其妾不來,你有何計?」兇手曰:「有死而已。」爺們曰:「你乜咁爛命呀!我重有妙策,明早太爺審你,你對答曰:『說話雖從妾教,其主意實出於其妻。』此計更高一著。」兇手又拜又跪:「咁謝爺們。」第二堂,又開堂審問,兇手又照爺們所說,官即出票發差,拿鎖其妻。合家齊集聚議,妾不肯去,妻安肯從?又抬銀二萬送官,官大滿所願,即勾消其票。第三堂又審兇手,官大聲喝罵曰:「本官細查此案,皆係你一人兇暴,總與主人妻妾無乾,何得亂說牽連!該當處斬。」遂將兇手正法,而呂同知之食囊飽滿矣。
  再說龔承恩一生做事,總有益人鄉裡貧難,一毫不拔,只好交官交宦,以勢欺人。豈知福盡有時,禍來不測,斧頭劈破,慘過天誅。其後兩子長大,無人拘束,習於淫蕩,因訟傾家,屋舍田園,為人所得,傳至孫有做乞食者。
  今人門口,每寫五福臨門。其五福之道,出自書經: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今是則五福以長命為第一,有錢為第二,平安為第三,好善為第四,好死為第五,而功名貴格不在內焉。今者龔承恩,有四十萬家財,其福之厚可知。
  如果能通人情,識天理,以和平之道處己,以謙厚之道待人,則人亦愛之敬之,何至有憎之厭之也?孔子曰:「富而無驕,富而好禮,所以常守富也。」或能如周燕山之濟人利物,蘇眉山之救苦憐貧,福蔭兒孫,富貴無盡矣。財主佬對貧窮人,肯向他稱呼幾句,益及三分,窮人了不得咁歡喜,話某某財翁真正好相與,好心腹,好禮貌,好人情,托起你天咁高,且作你為活神仙,生菩薩矣。人話財主佬難做,我話財主佬容易做也;人話財主佬得人憎,我話財主佬得人敬也。
  世情都係想去相識財主佬,有誰想去相識貧窮?是何?
  相識財翁、敬重財翁,無非望其照顧一二,其若不能照顧,而反去睇輕人,霸佔人,謀算人,欺壓人,則人不獨憎之,而且欲殺之矣。龔承恩富有多金,而一生無好處,忽被喝罵泥匠一事致身亡家破,零落衰微,令人一歎惜矣!想其生於富家,自幼寶如金玉,父母憐愛辜息,作為掌上之珠,有誰拘束他、責罵他而勸化於他?你欲嚴教姪,而佢不受也。即見有順他,從他、饒他,怕他而奉承他、褒獎他、孝敬於他,養成驕縱之性,不復知天高地厚,物理人情,只知自己係財主仔,一身錢,一肚氣,遇人得罪,便忿不能平,些小不合,意亦不能忍,罵人不知輕重,待人不識尊卑。於是嚴師益友,不敢勸諫其非,賤類小人,只知順承其過。自高自滿,無束無拘,隨其口之所言,手之所指,不顧人之體面,不顧人之心情,以為我富且貴,你無奈我何?即不合理,你要受我氣也。誰不知你有氣,人亦有氣,你不能受人氣,人豈能受你氣麼?
  遇著能忍氣、能下氣者,而亦受之,遇著暴氣戾氣之人,即生氣矣。今執利斧者,一泥水匠耳,發出惡氣能使龔承恩即時絕氣,豈怕你錢多?豈怕你勢猛?後來即將兇手斬為萬段,亦無補於你之死也。嗟嗟,身居財主,頸掛朝珠,前生修下好多福來,而後有此富貴也。有福唔曉享,積惡以遺殃,橫禍之來,不過借端而發耳。朝廷刑戮,至於問絞問殺,可謂重矣。今龔承恩之死,要破脊開腰臟腑鈞,生平積孽何罪,足以當之!話龔承恩之吝惜錢財,何以交結官府?話龔承恩之疏財大義,何以不拔一毫?善緣難化,冤枉甘心,到底成空,付之一歎。又短命,又破財,又不平安,又不修善,義不好死,所謂五福臨門者,而今一福都無矣。龔承恩一身豪氣,其實一身晦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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