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饑荒詩
明朝之時,景泰五年,陝西省大饑荒。皇帝使一個大官叫做周文襄往陝西開倉賑濟。既到之後,回覆一道本章奏上,並吟詩兩首,送與朝臣一看,云:「其詩語語傷心,能使人滴出眼淚。算寫盡淒涼苦楚之景矣。」
其第一首曰:
蕭蕭行馬過長安,滿目饑民不可看。
十里路埋千百塚,一家人哭兩三般。
犬銜骸骨形將朽,鴉啄骷髏血未乾。
寄語當朝諸宰輔,鐵人聞著也心酸。
又第二首云:
艱難百姓也堪悲,大小人民總受饑。
五日不燒三日火,一家關閉九家籬。
只鵝只換三升谷,鬥米能求八歲兒。
更有兩般堪歎處,地無荒草樹無皮。
將此二詩常時吟詠,可以止驕奢,可以省浮費,可以養靜氣,可以息貪心。想到此饑荒難捱之時,安有心唔肯知足之理。
瓜棚遇鬼
滄州河間縣,土名上河涯,有一人姓陳名四,年方二十二歲。家貧未有娶妻,以賣瓜菜度活。
一晚,往瓜園看守。時值五月初三四,月色微明,望見園邊樹底似有四五人來往遊行,相聚而語。陳四思疑此等腳色唔通,想來偷瓜,雙手執住一條青蘭棍,藏身密葉之內,觀其動靜。忽聞得一人曰:「我等且去瓜園一遊,行嚇瓜地,聞嚇瓜花,睇嚇瓜仔。你話如何呢?」一人曰:「唔好去,唔好去。衰起番來,遇著陳四,被佢嚇死,重反為不美。」其人笑曰:「你既死了為鬼,重要再死一回麼?只見人怕鬼,有乜鬼怕人。你真正細膽咯。」彼鬼曰:「你咁大膽,唔駛怕人,又何以唔敢白日出現。」此鬼曰:「你真正尖利,一句頂住我。但我怕他人,不怕陳四。」彼鬼問其故,此鬼曰:「我於十日前,曾經入土地祠,見陰司勾魂票到,有陳亞四之名,不兩日要死。遲得幾晚,陳四與我等攜手遊行,怕佢甚麼。」又一鬼曰:「你只曉得講鬼話,知一不知二。陳四唔死得咯。」此鬼笑曰:「包你咁長手腳,何解緣由?」答曰:「我昨日入土地祠,見案上有一角文書,係城隍發來說,陳四老母近日做一件陰功,添多十二年壽。」此鬼曰:「點樣陰功法?」答曰:「陳四鄰屋有一個財主婆,失了錢二千,思疑大婢偷去,日日鞭撻。話要認了便罷,若不肯認,要打死為止。(若係自己仔女偷去,未必打得唱淒涼。)婢之父聞之,怒曰:「如果我女做賊,要將他投於海中,不使生於人世。」此婢日夕悲啼,進退無路。
陳四老母不覺傷心,代為憂慮,其偷與不偷,尚屬無憑,但有死無生,實為可憫。想得一計,將自己衣裳首飾盡行押去,得錢二千文,捧向財主婆處告曰:「我老身前數日入來你屋,並無人在此,見有錢百餘乾,堆在地上。忽起貪心,竊取兩弔。以為咁多錢數,未必記得分明。不料查察起來,疑婢所竊,將他毒打,心有難安。老身前世唔修,致今生窮苦唔通,重結此冤債,待來世酬還麼?今將錢數交還,望你寬容大量,赦我一時之錯,勿計前非。」財主婆曰:「原來如此。我又不知老伯婆。既是拈去,若繫緊支,何妨借用。今既交回,事經明白,我不怪你無用懷漸。」話完兩別。灶君將此事上奏於天,玉皇大帝將此事發落河間縣城隍注簿,查得陳亞四老母前世唔修,今世應要有仔養老,孤零獨立,苦楚難當。其子陳亞四,壽該二十二歲,注於乾隆三十四年五月初六日死。今既有此件陰功,應將其子添壽一紀,長多十二年命,以養此婦終身。你都唔知頭尾。想陳亞四遲幾晚共你遊行,唔怪得你咁快活。」此鬼曰:「暇!暇!數日之間,又是一場變卦,方信閻王簿上有添有改,都無梗板寫法也。」
陳四聽到此言,不覺咳嗽一聲,數鬼忽然散去。陳四聞言又驚又喜,終夜思量,方知陰功可以補壽,藥物不能補也。陳四初時見老母托錢交回於人,一肚怒氣。聽了一番鬼話,方知老母救人之故,怨氣皆消。又細想起來自己命短,得母一善,能添一紀。十二年後,又要死亡,有何長策?不如我自己立志,日日去修,到了十二年,其功不少,玉皇大帝又將我壽數加增。壽愈增,我善愈積,將來有福有壽,有子有孫,亦人生之大想像也。但家道貧難,難做救人之事。細思:「善莫大於孝。」
能盡孝道,莫大之功。於是歡喜奉承以待老母。其母又安享八年而死。
陳四此時取妻生子矣。後修善行,晚年福壽而終。
世界之間,有修善而見報者,有修善而不見報者。
非無報也,報之而人不覺也。假使當時鄰裡盡知陳四老母救婢一事,眾人必曰:「亞四老母咁好心,好之又唔見有好處。亞四並非發財,並非發貴,亦不過挑瓜賣菜,辛苦度日而已。何嘗有,點樣榮華呢!」誰不知,唔係做個點善心,想有個仔賣菜,奉養老母而不可得。若非瓜棚遇鬼,,或曉得前生今世,禍福原由。世界事許多難解之處,而鬼神消息,有大算盤,不外添補扣除,統前後其計之也。
鬼怕孝心人
晉陵城東門外,有一人姓顧名叫亞成,生子,娶媳婦錢氏。
其子遠出僱工,錢氏在家十分孝順。
適順治十三年,城之東,便大起瘟疫症。轉相傳染,有一家死盡者,有一巷僅留數人者,親戚不敢過門探問。顧成亦染此病,一家八口,病在牀中。未起症時,錢氏歸寧母家一月之久。一日有婦人報到曰:「亞嬌,你翁姑個處,時症大行,一家之人,俱受重病,做乜你唔去歸睇嚇呀?」錢氏聞言大驚,面變憂愁之色,歎曰:「相離甚遠,我點得而知。」即捲起袱包,辭別父母。老母留住曰:「女呀,你唔好去個的。唔係別樣病,係叫做有牙老虎。你偏回去,若撞板起來,連你都死乾淨咯。」錢氏曰:「唔怪得老母憂,但男子娶妻,無非為翁姑生死之計。(曉得大道理。)今者有病不歸奉事,與禽獸何異。女今要去,就係死亦甘份。父母不用掛懷。」(人話忠臣不怕死,我話孝婦不怕死。)父曰:「照你講起番來大條道理。況且生係佢人,死係佢鬼。在父母亦難強留。」(父親甚明白。)錢氏起行,老母送出村外,流淚囑咐曰:「女呀,你要去即管去,至緊要知避忌,須買的蒼朮,塞住鼻哥方好。」錢氏曰:「謹遵老母所言。」遂分手而去。
錢氏望在路直走,想即時見了翁姑之面,方得心安。將歸到村邊大社壇,家中病者似見一鬼,自外走人來報信,形影徨急喊各鬼曰:「我等快的走出去,不宜在此也。」眾鬼問其故,報信鬼曰:「今者孝婦歸家,諸吉神皆擁護而來,我等再留,有些不便。」各鬼慌忙失色。有的想縮入牀下底,有的想躲埋門角頭。報信鬼曰:「唔做得,唔做得,張須被佢睇出,你唔走,我去咯。」
報信鬼即奔,各鬼跟隨而出。
錢氏入門,病者俱能起坐。錢氏先到翁姑牀前問曰:「公公呀,婆婆呀,病得咁淒涼。新婦都晤知到,有失奉事,罪實難容。有請醫藥先生來調理否?」家婆曰:「此等病症,有誰人肯來探問呢,惟有自己辛苦待死而已。我斷唔估重得見你咯!」錢氏曰:「如今病體如何呀?」翁姑曰:「一連幾日辛苦,都唔話得過你知。頭又重,喉又乾,口又苦,心腹又飽脹,腳骨又睏倦。欲轉側不能,欲起身不得,實在一世唔病過咁淒涼。如今忽然間頭見輕,喉見潤,口見涼,心腹見自在,腳骨見寬舒。可以起得身,可以移得步,你話奇唔奇呢!」
(瘟疫鬼去了。)錢氏大喜曰:「公公,婆婆,我扶你出去,中庭坐嚇。」家婆曰:「好呀!好呀!我睡倒牀中,迷迷懵懵,好久不知天地,出去看嚇日頭在那處。」家公曰:「「我都想出去。」錢氏遂扶兩老人出坐。家公歎曰:「怡凳生塵,蛛絲掛滿簷前咯。」家婆曰:「你瞧神樓上個的燈盞被老鼠拖跌在地呢。」錢氏又扶眾等,姑叔出來,一齊共坐。有的尚帶歎息聲,有的似帶歡喜色,有的挨住椅,有的扶住台,有的問答懶出聲,有的挨斜伸開腳。錢氏曰:「公公,我去煲粥與你大眾食。」家婆曰:「好久唔聞米氣咯。今日食粥,明朝食飯,可以無妨。」各人曰:「前者唔肚餓,今見餓起來,唔知得咁古怪。」家公曰:「我亦係如此。既食粥之後,出的微汗,個個精神,行動自然,聲音清爽,鄉裡皆稱為奇事。翁姑遂將瘟疫鬼說話傳之於人,男婦聞之,俱化為孝順,此處百餘年之久,瘟疫全無。錢氏所生之子,長大以征戰有功,官居武職,至今子孫猶昌盛焉。
張閻王
乾隆間,浙江杭州有一秀才,張繼興,素無品行,欺壓鄉鄰,醜事多為,人皆笑罵。
一日,去探一朋友。聞得某村有一婦人做鬼婆,能呼神召鬼,各婦女信而問者無數,咁多人。張繼興與友亦去看其舉動。
正值鬼婆焚香作法,說出鬼聲鬼氣,鬼模鬼樣,講鬼話,養鬼迷,眾人亦以為真鬼來也。各人拱立靜聽,惟恐不誠。張繼興一見,勃然大怒,走上前以掌打其嘴巴曰:「你妖言惑眾,欺騙人家錢財。若係我做閻羅王,必要扭斷你個頭。」各人睇見,掃興,掃興,索然無味,俱散而去。(□補一來散常)遲得幾日,此鬼婆頸上生一大疽,變成斷頭瘡而死,人人驚異。遂稱張繼興為張閻王。
又數年,張繼興得病,魂夢之中,見有兩人如官差一樣,素不相識,請繼興同行。走到一間宮殿,闊朗輝煌。左右兩神捲簾而坐,中間一神垂下竹簾,面不得見。張繼興問:「神帶我到來有何吩咐?」神曰:「有一個鬼婆告你,因此召你而來。你怒罵鬼婆之事,道理甚公,原無冤枉。但你亦非正經人物,須自將生平作惡,其有多少要一一自認出來。」叫左右與以粉牌,令寫其上。張繼興執筆直寫完兩個粉牌,尚覺未荊神曰:「只此數條罪有餘矣。照你自話,應得何罪?」張繼興想了好久,答曰:「應遭雷打。」神曰:「罰猶未足,當打三次。」
捲起中座簾,叫繼興抬頭一望。看見中座神像嚴然自己相貌,方醒悟前身即閻王也,因有過失,又罰轉世為人。一息間,兩差役又來送張繼興回裡。忽然大驚,如夢初覺,汗流遍體。盡日思量,想起根底原深,只因肆無忌憚,以至罪大惡極,當受雷誅。枉費半世讀書,自稱明白,與聖賢道理大相反背。更有甚於庸俗之流,生受人憎,死遭鬼責。自思堂堂七尺有志男兒,豈甘為不善「之徒,空生世上。就是從前既錯,悔亦難追,而今做過一日好人,猶得謂不甘於自棄。立定此意,回頭是岸,決志不移。
自後一洗前非,改惡為善。忽一日,雷電交作,將繼興震死於地,既而翻生。又數月,看戲於台下。又雷聲至,繼興知打自己,叫眾人急急行開。話未完,果然震死,未幾回生,慌忙而歸。在鄉間教館,細心教導,苦志慇懃。又聞雷響之聲,□□鼓震,張繼興恐怕第三次定必打死,斷難活矣。因走避入黑漆台下,霹靂一聲,盡燒被鋪蚊帳,而繼興得生。張繼興心知劫數已過,仍復勤於修善,苦習文章。三年又中舉人,安享一年而死。
張繼興常將自己之事勸人,肯直認不諱,話得久留人世者,改過之力也。
陰間有一殿閻王張繼興之前身,或十殿之一也。
因有不謹,率意而行,判斷多差,受罰再生人世。假使繼興一向能不作惡,好事多為,其前程豈可限量。
或做進士,或做翰林,亦未可知。至於打罵鬼婆,理之正者。而自己所行,諸多不正之處,誰敢向而罵之。
繼興自己係秀才,只知罵人,不知罵自己矣。非但不知罵自己,並不知自己有過惡處也。然自己不知,而鬼神知之,而且記之。菩薩語你惡,似乎誣賴你,叫你自己寫出罪狀來,都算公道。兩個粉牌寫之不盡,生平之作事,勇於見惡,必為自認,甘受雷誅。菩薩以為未足,要誅三次,方可抵其凶橫。嗟!嗟!人生在世,幾十年間,好人唔做,偏做醜人,是何解也?
殊不知,你舉拳頭以打人,雷公磨定斧頭以待你;你用毒心頭以謀人,雷公睜開眉頭以看你。任你做,任你暴,天地自然有分數。世事到頭終有報,天倉滿係掘頭路。觀張繼興之對兩神招認案也,此時無惡氣矣,而且低頭心息矣。若使既醒之後,依然不改,恃勢行兇,雷公必打死他。第二世要打,第三世又打,以滿三世雷誅之罰。可幸,繼興能知既往之非,勇於為善,將功贖罪。菩薩亦鑒其心,初打一次死而復生,第二次又打不死,第三次打,幸而免焉。非雷公怕漆器也。
譬如父母打仔,其仔如果真知錯過,悔罪心誠,縮入牀底,避之父母,亦有時忍住手而不打者。雷公能使山崩地裂,大樹破開,何況小小一張漆台,斧頭不能用力麼?因見繼興有改過之心,知其誠切,故免其死。
至於後來又能中舉,做過好世界,此是繼興從苦海跳出來,尋上岸也。「所以人要修行,修整爛船,修整爛命,肯修未嘗不好。如張繼興以閻王轉世,其命定必好過常人。無奈作得多惡,要受雷誅三次,其命可謂又爛到極矣。竟然不死,掩過時災,以勇於為惡之心,變而為勇於為善,真算大英雄、大豪傑、大力量、大手段之人,比不同別人。既錯之後,將錯就錯,任由錯到底,拚作一鋪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