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七畝肥田
  雍正初年,潮州普陽縣,來得一個新官來做知縣,辦事甚明白。普陽縣內村民有一人姓陳,名智,生下二子,長子陳亞明,次子陳亞定。幼年之時,同讀書。長大之時,同耕種。兩人相親相愛,及至各娶妻後,分開財產,別宅而居。其父陳智死後,剩有肥田七畝,本來係父在生之日,作口食之田。及父死後,兄弟相爭,親族不能解散,兩相結訟。
  告到縣官,官問其點樣原由。亞明曰:「此田當日父親應承交與我耕種。」遂呈分單簿出來,內寫字云:「老人百年之後,此田交與長孫收領。」亞定曰:「兄雖係有分單,我亦有執照。父親臨病之時,見我服侍得佢周至,話我孝心,父在牀頭,親筆寫云:七畝餘田,交與亞定永遠耕管。」亦將執照呈上。官曰:「照講起來,你兄弟俱著,總係你父親唔著。當取你父棺破開,問其何解,如此反覆,致你兄弟相爭。」亞明、亞定默然無語。官又曰:「田土小事也,兄弟爭田大惡也,我不能斷。你兩人各伸一隻腳來,兩腳合埋用夾棍夾之,能忍得住不言痛者,則田歸你咯。但不知你兩個左腳痛呢?右腳痛呢?左右惟你自家揀擇,我不能勉強。你兩人各伸一隻不痛之腳來。」亞明、亞定曰:「俱痛也。」官曰:「奇哉!兩腳真無不痛麼?你之身猶你父也,你身之看左腳,好似你父之看亞明也,你身之看右腳,好似你父之看亞定也。你兩腳尚不肯捨其一,你父生兩個仔,肯捨其一麼!此事須他日再審。」叫差役拿鐵鏈一條來,將亞明亞定各鎖住一隻腳,封其鎖口,不許私開。使他兩人同凳而坐,同席而食,同牀而睡,同起而行,大便小便兩相同去。如此親密,片刻不能相離。更使人觀他兩個動靜詞色,每日來報。
  初之時,兩兄弟好似忿忿不平,總無言語。背面側坐,一個向東,一個向西,至第二日,則漸漸相向,對面而坐。第三日,則垂首低眉,兄歎一聲曰:「悔不聽房長之言。」弟歎一聲曰:「悔不聽舅父之勸。」第四日,兩兄弟相與講話矣。晚餐同席,兄弟勸飲勸食矣。差役將此情景報官,官知其有悔心也。
  第五日,叫差牽亞明、亞定上堂。官問:「你兩人有子否?」亞明曰:「我有二子,約十七八歲,有的十三四歲。」亞定曰:「我亦有二子,其年紀與兄之子亦相上下。」官叫差役捉其四子俱來。官叫亞明、亞定謂之曰:「你父不應生你兄弟兩人,是以今日至此。假使單生你一條身,田宅皆係己所獨得,何等快樂!今你亦不幸,兄弟各有兩子,他日長成相爭相奪、欲割欲殺無有了時,深為你等憂之。今本縣代為思慮,預為之計,你兩人各留一子足矣。亞明居長,留長子,棄去次子可也。亞定居次,留次子,棄去長子可也。」命差役將亞明次子、亞定長子押去養濟院,交與乞食頭做親男,來取執照,收領存案。
  彼乞食之人,無田可耕,有何爭法。獨留一人,他日得免於禍患,豈不省事便宜麼!」亞明、亞定聞此判斷,心慌起來,伏地叩頭,啼哭曰:「太爺!太爺!我不敢咯。」官曰:「你話不敢,何也!」亞明曰:「我知罪咯。願讓田與弟,至死不復爭。」亞定曰:「我不敢受,願讓田與兄,終身無反悔。」官曰:「你兩人未必真心,我不敢信。」兩人叩頭曰:「真咯,真咯,若係假心,天誅地滅。」官曰:「你兩人或者真心,你兩人之妻未必肯讓。你兄弟歸家與老婆斟酌,過遲三日再來定讓。」由是兄弟放回。
  是晚,亞明對妻說知,妻曰:「我至好係第二個仔,又精靈,又好相貌,我至中意佢。包但做官得時新樣呀!將我個仔來分過乞食佬,我的仔有咁下賤,但得咁曉判斷。我遲日去見佢,問佢做官點樣解法。」亞明曰:「太爺一一解過我知咯,我又想過咯,都係自己唔著。你遲日去見官,共二嬸上堂,唔好講惡氣。你若恃嘴刁,唔肯輸服,但將你兩嬸姆,一人鎖住一隻腳,個陣要你兩個同牀同席、同坐同眠,往則同行,企則同立,了不得咁牽纏,了不得咁費事。此時你知怕咯。」妻曰:「我咁界佢鎖。」亞明曰:「你唔肯鎖,官喝差打你。」妻曰:「佢的板子得咁使。」亞明曰:「你估板子使了嗎?藤鞭使,夾棍使,枷又使,鎖又使,隨你中意個樣,有個樣。」妻曰:「我今年四十一歲,未曾見過官,我唔駛怕佢。」亞明曰:「唔怕官,總怕管呀。你唔怕,我怕咯。你兩個仔,如今押在差房,嚇得面青青,魂都有了。」妻大驚曰:「點算呀!撞板咯!嚇死我兩個仔咯。即流眼淚怨丈夫曰:「乜你先時,唔話過我知呀?」亞明曰:「你估衙門係花廳麼,重要話你知,唔怪得你淨曉快活。」妻曰:「我見你初去告官之時,講得咁豪氣話呢!咁場官司定必贏恒七畝肥田,拿手可得歸來,燒紙還神,請親族來飲,遇個朝飲了兩壺燒酒,重更精神,得意揚揚,托睡鋪落口。我以為你到衙門,原差佬要恭敬你,奉承你,請你飲,請你食,太爺要陪你坐。因你話告官,我估如仔女稟告父母,子姪投告父叔,無拘無束。企亦得坐亦得,隨隨便便,咁樣告法。見你又話去打官府,我估太爺唔遵你講,你就捉住官府來打。你又好力,官府怕你,就要依你,你就拿手得此肥田,所以我日日歡喜。誰不知官府打你,唔係你打官府,實在白白去到受苦。早知咁苦,何不忍讓三分。」亞明聽完,又見可惱,又見好笑,不覺拍枕罵曰:「你個蠢婆,就係眼前之事,一毫不知,要你何用!」妻曰:「官府衙門眼所不見,婦人不曉情,有可原。家中兄弟,日在眼前,男子不明,亦屬欠解。你今為爭田之故,致我之仔分離。講甚麼肥田,我作恒係海夕一浮沙,高山岩石而已,有何用呀!明日即時要去,帶我仔歸來。」亞明曰:「我之與你商量正為此也。」
  又到亞定,是晚與妻講及將官判斷說話,現今兩仔押!住差房,聽我夫妻主意。妻曰:「我勸你勿去告官,你偏偏要去,好好聽叔伯排解,兄弟各得一半,豈不省事。無奈你『兩個兄既不從弟,弟亦不順,致今日公堂對審,失禮於人。為何你做男子總不見丑呢!我自己對人亦覺失愧。你只知利欲薰心,不顧倫理,誰不知你行前,人指後,話你等豬要你親身同去,大家言明。」妻曰:「我豈有愛田而不愛仔麼?我個大仔將近成人,可以幫得手。唔講話七畝肥田,就係千兩黃金,當作廢鐵。明早即要到官門,望嚇我仔。伯娘唔去,我自己都要去咯。」
  第二朝,亞明妻郭氏,亞定妻林氏,請同族長陳德竣陳朝義,到官門當堂求息。郭氏、林氏兩嬸姆相扶攜,跪案前,伏地涕位,請自今以後永相和好,皆不受田。亞明、亞,定亦位曰:「我兄弟愚蠢,不知義理,有費太爺一番教訓。今如夢初醒,慚愧欲死,悔之無及,我兄弟皆不願受此田。」官曰:「不要此田,如何安置?」亞明、亞定曰:「願將此田送入寺門,作買香油敬佛。」官拍案罵曰:「可惡!可惡!此不孝之甚者也。講到送入寺門便當用大板打死你。你父一生辛苦勤儉艱難,然後得此肥田,為子孫之計。未明白之前,相爭相告;既明白後,則又送與和尚坐食安居。你父之心在九泉下,豈能閉目麼!為兄則當讓弟,為弟則當讓兄,弟兄不受,則當歸之於父。今以此田為你父嘗業,兄弟輪流收租,為每年春秋二祭之用,子孫世世永無爭端,豈不極妙?」於是族長及亞明兄弟夫妻皆叩頭稱善,歡喜而去。
  是晚兄弟歸家,殺雞買肉,拜了家神父母祖先,一齊所請。
  然後一家暢飲,大樂團圓。第二日,再辦海味嘉肴,豐筵滿席。
  弟敬其兄,兄敬其弟,子姪奉勸叔伯,叔伯亦勸子姪,嬸姆亦共相勸飲,喜色融融,親愛百倍。由是鄉村之間,有言禮讓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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