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綠意軒追書往事 春申浦夢逐邪魔

  卻說華如要尋綠意軒主人演小說,芝芯便說:「不用尋,我明日見著他,與他說便了。」過數月芝芯方見這軒主人,便將魏家祖孫三代的事並孔先生一家,及自己半生閱歷,皆被這三件事所害說了三日。這主人當時聽了原不在意,又過了六七年,軒主人索筆蘇台見了英國儒士傅蘭雅先生求著時新小說,啟方記得當年這樁事來。於是從頭至尾,想一人書一事,想數人書數事,就將這幾個人有犯著這三件的一一寫出,其旁見側出尚有數人因於三件事並無妨礙皆係一概不犯,所以從略削稿。於光緒乙未重五日開,九日而演成小說三十二回。是時軒主人館於擷英主人家,擷英主人這日取稿披閱便驚訝,曰:「此係我浙東事,原來這西溪村一帶地方,家家富足,是戒了這三件事去學洋務的。聞得這魏家當年亦是好人家,實因此三件事送他性命四五條,真真這三件事統天下都戒去方好。這個孔先生其為人實係是個正直拘泥的一個人,從前在左大人營盤中鬧出事來,皆由讀了時文,不知是軍機火速,還當是時文要揣摩的,故隔夜方將這請兵的文書做好了才發出去。」
  軒主人道:「不但如此,隔夜才發固是有誤軍機,聞得他文書上皆寫了無數的之乎者也的虛字,看文書的看了不懂所以誤事。今日此人卻出了貢,捐了個本班,先家中全家種田,光晨頗好,自己吃豆腐去了。」
  擷英主人道:「魏家兄弟今日如何?」
  軒主人道:「四兄弟至今一齊尚在,他家吃怕了小腳的苦,至今生了女兒皆不纏腳,一慨大腳。這華如自加了道銜後一直至今末到蘇州,只除講求西學外在家享福,前數年聞得他一妻一妾均生子女,那妾雪花生的兒子名叫榕生的。他家老四月如已帶得外洋學生意,叔姪兩人聞說巳發了十萬餘財。他老大鏡如鴉片已戒去,與他正妻月娥所生的那個兒子杏生在家整頓舊園,督率女工,終年紡織亦發了七八萬的家私。他老三水如亦不比從前專愛小腳,已死了這個心,亦用心在洋務上。他妻潘賽金腳亦放大,頗能操作,聞因賽金不能生育,前年已納了一個大腳丫頭,其餘我亦記不清。」
  擷英問:「他妹子阿蓮現在何處?」
  軒主人聽了說:「不錯,忘了這個人,不料此人早已做了個財主婆,他兒子碩泉亦跟了那個廣東礦師到廣東學軍械製造去了。」
  擷英又問:「鄭芝芯這人呢?我卻不知我們浙東有這個人,又與月如造了這許多機器,此恐是你捏造的。」
  軒主人笑說:「並不捏造,他曾中了個副榜,這個科名我豈能別造得來的。」
  擷英主人於是這才做的小說書翻了又翻,說道:「這部小說話雖拖沓,卻不如此便不能傳出各人情景來。中間長毛一段卻天然是助了做書的波瀾,其實卻是真事。我聞得人說我們浙東有一個山中,自從長毛來時,有避難的三四家逃在此,後便成了一個大村坊,其中水法機器皆極精究,卻一時忘記了此山的地名。」
  軒主人便說:「就是我書所說孔先生住的山了,難怪你亦聽見人說過嗎?可見這事是真的,可惜此山名目我亦忘記,那魏家兄弟們一家故事是那個朋友芝芯兄說與我聽的,叫我與他傳傳。我耽擱至今,無暇執筆,魏家那個知府加道銜的如今又懶於出門,所以外人亦不知他們當年有這件事,故世人無一人不沉迷在這三件事中,如竟醉夢的一般。」
  話未說完,擷英主人便說:「你這書可有書名了,就叫《醒世新編》可好麼?」
  軒主人笑說:「書名卻取得好,只可惜世上人無一個肯醒,卻有了此書亦足不看,即看了此書亦仍不醒,這便無法要得他。」
  擷英主人便說:「你不管他,你總去了,我想他是外國人尚具此救世婆心,可知這人抱負不凡,你何不將這小說帶至上海親見傅蘭雅先生,與他講論講論,結個文字緣何如?」又說:「你若要去,我與你同去。」
  軒主人道:「我亦多年想到上海走走。」不意軒主人是夜便夢至上海,思欲見了蘭雅先生,將這小說就正就正,不料被一人拉至一個酒館內,見數人已坐在席上,軒主人看坐上並無一人認得,只見席上一齊說道:「你這人好不達時務,我們知道你做了一部書,將些時文、鴉片、小腳的害處故意捏造起幾個人來荒唐敷衍雜湊成文,我試問你現在中國考舉人、考進士、考差使、考翰林,多少官員由此出將入相。豈不是由時文出身的?又試問鴉片一宗自道光年間起朝廷所得釐稅無萬萬萬萬數。方今日本造反,無故要我們賠兵費多少,官雖籌兵餉尚屬不敷,借洋債又不能多,現在各省辦息借,你是中國人曉得的,去年至今,各省紳民共現借出多少,譬如禁了鴉片,一則鴉片的釐稅不用說是要掉去了一大宗,一則現在餉項何從開支,軍食虧欠勢必兵變,你這個人可謂不知緩急輕重之分,你這個書就是個害千人,害萬人,破家誤國的禍根,滿口胡柴。何不繳出來燒了。」又有一個人道:「如今官府尚不禁鴉片,你是何人,造這一部書,將吃鴉片的說得一錢不值。我便是吃鴉片的,必不容你將這書傳世,是比官府更大了,快把書搶來燒去,將字紙灰丟入黃浦江去。」
  軒主人聽了已是發狠,欲趕上去與這班人拼命,不料店門口跑進一班小腳妓女來,一個個妖狐鬼魅的一般,圍了軒主人罵道:「你這未曾開過眼界的,我們小腳與你何干?你編造些小說書蹧蹋我們。據你說小腳不好,為何你們男人見我們小腳便要死去。又據你說女人腳放大了好種田,哪知種了一年的田,還不能抵我們小腳一夜的出息。你還未曾見過小腳面呢,諒你這蛀書蟲無福消受。你說早早有心思到上海,今朝來了,哪知我們小腳多聚在上海,上海便是小腳的世界,若無小腳,上海便不成世界。快把這人手上拿的書搶了丟在茅廁裡,還了我們世界。」說罷便一齊搶上來,這裡軒主人急了,將牙一咬舉起一張椅子來當頭打去,只見這班人男男女女迎著便倒。軒主人看那班男人,說時文、鴉片禁不得的皆一齊張著口,吐了臭水滿地,須臾又吐了數口黑煙,便把四馬路一帶電燈、煤氣燈皆已遮隔。那一班小腳的妓女皆直挺挺的伸著小腳。軒主人想欲再打,只聽門外叫道:「不用打,我就是要你著書的人,你的書我已檢得了。」忽聽打門聲甚急,原來擷英主人從外間醉歸,軒主人一驚而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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