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苦蓮娘夜夫失業 老學究訪舊投親
卻說芝芯說要到蘇州去,先生說:「又有甚事?」
芝芯說:「我已無錢用,要借筆墨餬口,因至外間撞撞機緣。」
先生道:「你是有本事不怕的,我在外間閱歷一番,很曉得時文害人處,我不敢出門幹事,只好在常玉山兩處小地方撞撞機會。」
二人說完便睡著,次早芝芯便辭了先生過山去了。這先生起來,送芝芯出店回轉來。算算三個月薪俸快用盡又要謀一條生路才好。於是這日便奔進玉山城裡來。
剛走至玉山東門口,離城尚有二里路的地方,見有一個廟,廟中聚了一群人在那拆字先生攤上要令那拆字先生寫絕賣田契,一共七八張,有一張契底做樣子,拆字先生說:「你契太多,我一時寫不及。」那一群人說:「我今日就要兑債的,你答應我寫得及我才肯分中資與你,你為何又說寫不及?」正在鬧時先生聽得走進廟便說:「我與你們寫寫好麼,是哪家的契你說與我聽可好麼?」眾人見問便丟了那拆字先生一齊拿了筆硯,拉了先生,移了一張桌子出來說:「這先生寫寫亦好,你要問這賣產業的姓名麼,你寫好說與你聽。」先生聽了便照樣寫。先生寫字是快的,不多時寫完。眾人便說這家人是與浙東一個做廣東鹽運使姓魏的結親的,現在這家人家主姓陳名亮軒,於今年中三月中旬死了。他有個孫子娶的親便是才說的那浙東人做過廣東鹽運使的孫女,這孫子名叫芰亭,娶親只一年,今又死了。家中欠人家的債多,因此變了產業完債。先生聽了說:「原來我這女學生嫁在這裡。」又問眾人:「住在何處?我與芰亭兄妻子有世誼的,要去看看他。」眾人便指了一條路,又告訴了如何門向,先生便照眾人所說尋去。
且說阿蓮自嫁了陳家,他姑婆即前日將阿蓮收回家的那個陳小姐。不上一年,聽得他丈夫在外游幕,病死在營盤中。小姐聽見凶倌,蹄遠不能搬靈,日夜啼哭,不多時亦病死在娘家。接著連亮軒又去世。芰亭與阿蓮成親後卻也生了個兒子名碩泉,就得了瘟疫症,只七日亦死。可憐阿蓮年輕,疊遭大故,又腳小,在家時到書館且要人背,逃反時亦是雪花背的,且肌骨柔脆,那能吃得苦住。自他太公、姑婆、丈夫三人死後,阿蓮便舉目無親,家中因連年死人虧空了四五千元,亮軒做官時宦囊本不多,又被芰亭的父親名叫世紳在世時又耗去一小半,故芰亭死後盡將田產業賣。幸得阿蓮雖腳小不能做別事,於文理上固是通通的,但女子雖通文理,不閱歷世情亦是無用。
這日賣田時已被剛才這一群人打了夾板去,阿蓮全然不知。是時阿蓮在家只一人,不便僱男僕,只僱一乳媼,就是乳碩泉的。阿蓮手頭亦拮據,幸虧三代靈柩五七外即安葬,但是主僕兩人同住,又有碩泉帶在懷中不覺離手,又只剩得這點骨肉,阿蓮是自然愛惜,便將硬泉交托與乳媼,不令乳媼到廚房做事,阿蓮自己去做。誰知阿蓮心裡想做,無奈力不能行,一味死掙,心裡又痛,便覺五心發熱。飯雖煮好,便點粒不能吃,見了牀和身便倒。皮肉又嫩,遇著起凍時兩手便生凍瘡,手背開裂如水紋一般。遇著熱天週身生痱子,密密層層不能著指。有時做得脫了形,一病便是二三月。阿蓮心想自知做不得,無奈家中無錢,又不能再僱女僕,只得拼命做,便做得一身皆病。看官知道,此種女子皆是小時裹小腳時不便行動,於是筋也柔了,骨亦弱了,寒暑便不能耐了。到得大時,筋骨已定,便一些苦吃不住,若勉強掙扎,即不生病做事亦覺十分吃力,皆是小時不習勞之故。可知女子小時不必與他裹腳,學學粗事,筋骨堅固,到大時便風寒暑濕皆能抵禦,不至如此吃苦了。
且說這孔先生來尋阿蓮,尋阿蓮門便去叩門,不料阿蓮自己來開門,見了面先生不認得,原來阿蓮生了滿頭熱瘡,阿蓮卻認得早日從過讀書的先生,未叫出「先生」二字,那眼淚早巳流下來。先生仔細認認才問:「你這人可不是魏小姐麼?」阿蓮說:「何嘗不是,先生不認得,我是離死不遠了。」阿蓮便請先生裡邊坐。先生見他家如此情形,四處皆掛孝,又見他一人,房子又是大大的,便知自己出嫁,丈夫死過了不便問。誰知阿蓮自逃難時說起,一五一十直說到丈夫已死,自己不能吃苦,日日生病的說話說了一遍。一路說一路哭,先生只得用言語安慰他。便問:「今日你家兄弟好麼?」阿蓮便又將鏡如到這裡看過,華如中了兩榜,捐了知府,水如已討親,惟有月如未娶的說話又細細說了一遍。先生聽了便想:「想時文卻是有法的,華如當時說我不善變化即不能中,此話果被他說得著。何不如我也到江蘇尋他去。」自此便存心到江蘇。
當下先生敘談了半天亦不見有茶來,便知他家無下人,即要想走,阿蓮說:「先生不要去,我尚有要話與先生商議。」先生便問何事,阿蓮說:「我在此無依無靠,現在變產還債,完了清,先生是熟人,送送我回去與兄弟們同住,靠靠他們。這裡屋現在有人,還了債,保諸事成了我即動身。」先生聽了心想:「無處安身,在此處暫且俟俟機會看。」因此答應了。
過了數日阿蓮對先生說:「我的債已還清,住屋亦成交了。所有家中什物我只檢些搬得動,少不得的東西帶了去,其餘盡賣與住屋的人。現在我已收拾好,明日好動身。」先生本來一人來並無行李,是說去就去的,聽了阿蓮話說:「亦好。」又說:「這裡到我們處要轎子。」阿蓮道:「自然,現在轎子已僱了。」原來阿蓮將家產變盡尚有千金放在身邊。
攜了乳媼,叫先生亦坐上轎送在後頭,帶了三擔行李便回家中來。這邊兄嫂見面,見過的如雪花、玉英、月娥及兄弟四人均不認得,皆說小姐因何病得這般。又見她渾身重孝,又見她一進門便哭,又見她帶了一個外甥尚未週歲亦是穿孝,便知她妹子是守寡了。大家對她哭了一場。阿蓮看看眾人,又見大哥吃得鴉片更不成人,連背駝了,一說話便喘氣,此時只看不見華如,看見雪花愈加豐豔了,問起二哥方知月前已到江蘇去。那位便是二嫂嫂,阿蓮看亦是不會吃苦只能享福的。再看三哥是渾身衣服邋遢,並無一處不破的,衣服上並有斑斑點點的痕跡。再又看看他三嫂嫂是通身乾淨,二隻小腳扮得無半點塵埃,滿面搽脂抹粉,一張闊口,牙齒又如搽煙煤一般的黑。阿蓮看了狐疑。又看見玉英已開面了,問了方知是大哥收的。再看他四哥亦照常。四下看畢才知他家是大輩死盡。指著碩泉哭了說道:「他父親亦死了,如今我的家產賠虧空已弄得乾乾淨淨,因想我那處無依無靠,不能居家,無奈何只得搬在這裡靠靠你們。」又說:「幸虧有個孔先生送我來。」月如等聽見先生來方才出去見面,行了禮各敘起逃難的情形,是晚便留孔先生宿了。次早先生問起華如,方知華如在家一年,各處親戚搜括起來只有五百餘金,前一月巳到扛蘇了。先生聽了又見他家敗得不成人家,站不住,問他兄弟借了十元英洋做盤費,不知先生要到何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