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蹈前轍仍遭文劫 悔舊事未破迷途

  卻說雪花驚醒掙出一身冷汗,心中明白不敢說出。次日起來便走至廟中間神前叩謝。是時阿蓮亦起來。陳姓女子果然叫了人來挑東西,雪花便將被一條,鍋一隻,碗三隻交與他,那挑的人卻只取了破鍋,將碗三隻丟在天井中,說:「不用帶去,小姐處盡有碗用。」雪花便攙了阿蓮,跟著那人,叫那人慢慢走,二人跟著。原來就在前面,引入門,雪花二人便進去,那陳小姐便迎出來送二人進去。雪花看看亦是高樓大廈。陳小姐道:「此是我娘家,只有我父親姪兒二人,並無他人,下人亦有,小姐可放心住下。」阿蓮便請太老伯及世兄出來見過下禮,雪花亦參見了,便收拾一間房令他主僕二人同住,又拿二付被褥並漿洗衣服亦大疊與他二人換,又說:「小姐,從今以後不必銼彈丸,我家豈在乎你二人吃用。」便著人將搬來的鉛丸退至局中交清了。自此雪花二人便在陳家住下了。這日孔先生所遇正是雪花,卻不敢明認,只得各走各路。
  放過先生不提,且說華如當時逃難,被長毛逼著,當時只有玉山長毛過了身,便有官兵數十個營盤團團圈圈,有四百里路開闊,故華如只得逃玉山是生路。當日走至晚,便同一群逃難的在一個街坊上歇了一夜,次日便尋了有賣飯的人家。原來華如幸虧雪花將他的東西集了一擔挑至山中,不料二人走散,華如便將擔內只取了英洋一包,有一百元放在身上,其餘盡得送與長毛了。此時只得從身上取出英洋一元換了一碗飯,吃完便問那賣飯的:「你可隨便找我幾百錢防防身。」賣飯的聽說便找他三百多錢。華如拿了從村坊口尋著大路又走了一日便是常山玉山交界處,此處長毛亦過了身,居民都逃回來仍理舊業。有一家要請先生,華如想著無處安身,不如自薦尋個安身處再作道理。那人家姓金,考了一考華如學問卻極佩服,便請定了華如教他兩個兒子。華如本來深於時文,此時仍復用功。心想:「我家聞得人人說西溪村盡被長毛燒去,無家可歸,雖有田產,不必問此時無人耕種,料必荒了。卻不知合家大小如何,不如俟長毛退了再議。」因此要想從時文中尋條生路,便埋頭用起功來。又想想:「我從前公公交代父親,曾托夢與他,說時文是件害人的東西,我為何明知故犯。」又想想:「此必父親因鄉試得病回來,恨極了,故造出這些說話來。若說三件內鴉片小腳果然害人,我已親眼見了,若說時文從明朝至今五六百年未聞有害人之說,此話是真不信。」因此將他公公與父親說話一概付之東洋大海去了,卻不知華如讀了時文,四肢五臟又換了一付,其害處又不與孔先生一般,此是後話。
  當日華如不知不覺又墮入時文魔障,日間教書,夜間讀文,讀得高興更不禁開喉朗讀,聲入雲霄,便招了一個故人來。你道是誰?原來便是上海來的孔先生,這先生自路遇雪花便不能細認,便欲在玉山尋尋頭路,以後便拿一個小小雜貨店記司賬,不料先生於時文之外一無所能,見了算盤便頭痛,不但大九歸不能,即百子算亦不會,並算盤檔數,上下檔子亦模糊。記了兩個月賬,東家便說這兩月折本折得凶卻是為何,若再折兩月便倒糖擔了。有一個伙計說:「新請來的管賬先生我看不會打算盤的。東家不信,看他打算盤會錯不會錯。」東家道:「胡說,這個先生刮刮叫,是廩生,時文最難做的,尚做得來,算盤疊子算小孩皆會的,而你等如此看輕他,說他算盤總不會打。」心中很不信伙計的話。
  不料這一日。先生正在打算盤,東家看時,竟先生將當千的一個算盤子當做當十的打,東家說:「完了!完了!難怪我要折本。」自悔不聽伙計的話,又被他老婆無日無夜埋怨他,三面夾攻,便登時氣得吐血,當時即將先生鋪蓋丟出來,先生只得拾起鋪蓋,身上尚有三個月薪俸,就住在飯店裡。
  這日正聞得華如讀文章,便走進來,意欲尋個文士談談天,不料即是舊日的學生。彼此相見,各述逃亂的情形。先生便將自己在大營及上海兩處不能容身並現在被店家趕出,家小不知何去一一告訴了華如。華如便問:「師母既不知信息,先生可曾尋覓否?」先生道:「我從何處尋覓,現在浙東長毛未退,我至此尚然繞道而來。」又問:「西溪遭長毛,你合家大小可知你在此處麼?」華如道:「我亦被長毛衝散,逃在這裡,他們哪曉得知我在這裡。」先生道:「我在玉山城下看見一個人,似像府上的丫頭,卻不敢認。」華如便問:「是哪一個丫頭,腳大腳小?」先生說:「是大腳的。」華如想大腳丫頭有兩個,不知他看是不是雪花。便問:「先生看見的這個丫頭品貌如何?」孔先生道:「是張鵝蛋臉,臉上好像抹粉的一般,其餘未曾看清。」華如便知道雪花,心想原來雪花亦逃在玉山,當時阿蓮亦與雪花同逃,不知可在一處否。正在出神,先生便說:「你在此處還要讀文章麼?我是一身被他誤了,並上海婊子看他不起,勸你不要讀為是。」華如聰明人,曉得先生是呆讀,不會變化,所以不能中,且於時文外一無所能,因此大營及上海兩處不能容身。均不但不容,能謀生亦不能,中卻不知讀時文的中與不中卻在乎人之聰明,肚裡變化,若不能變化,不但不能做時文,亦且不知何者為時務。又性子高傲,脾氣狷介,深於理學,此種毛病均屬難免。又讀時文的人全是抄襲,並無真實學問而自己卻不知,偏說我於古今治亂,歷代得失早巳洞見曲折,且說書中記載無乎不有,絕不知移步換形。其實明人工時文的如金正希,黃道周諸前輩均皆留心經濟,曉暢時宜,雖工時文,卻不象今日工時文的全無用處,反無壞處,此卻非孔先生所知,亦非華如所及料。故孔先生勸華如之言只說自己不中及不合時宜的苦頭,卻不知不通時務即中了亦是無用,故華如聽了孔先生說話未中要害便心怪先生不善變化。所以不中是仍在中不中上頭分利害,並無人將時文無用,於國家利弊全無干涉的道理暢論了一番與他二人聽。故如孔先生知他無用,仍然不知華如知時文在於變化然後能中,亦仍不知時文的害處。各人得的亦不同,此是後話。
  當時華如聽了先生言語,便說:「學生習時文另有一種時文,怕他不中了,若是三科後不中再改業不遲。」先生說:「我看如今謀生,若不反,長毛退了還是種田好。」華如道:「不中後種田不遲,我家田多得很,哪愁無田種。」欲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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