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禍臨門家室傾覆 天降罰骨肉分離
卻說雪花一心記掛阿蓮,又記掛月娥。玉英諸人,低頭看看,火光猶未低去,並見火光不止一處,心想:「不要家中亦被火燒了」,再看看一隊長毛遠遠來要從這樹底下走過,「不要被他看見了」。正想時,長毛卻到樹底下,雪花一驚,不小心幾乎跌下樹來。將心放定再看,只見長毛捆縛了許多小腳的婦人,後面又有許多穿大衫的讀書先生總係用繩穿了辮髮一步步行將來,一時走完並無一長毛往樹上看,這才放心。
其時天尚未明,見遠處火光更亮了,山下火光漸漸已息,又見山上長毛皆下山去,才從黑暗中溜將下來,一步步挨到石洞口,相度了一番,似乎長毛並未尋到方才放心,因爬進洞中,見阿蓮與數十個女人說話。眾女人見雪花來,彼此傷感了一回便把趙姨娘燒死告訴了阿蓮。阿蓮想到自己小時候姨娘撫她,不覺心痛,又不敢哭出聲,雪花說:「小姐,不要哭,妳耐心在此躲躲,我還要尋他們去。」一逕出洞,在四處尋覓。
再說華如一人是幾乎撞著長毛,被長毛逼趕著走了四五十里不能復尋原路。過了高山幾重,已是江西地界,心想:「一路走來,聽得人說我家趙姨娘,大嫂皆不曾逃出,多半被長毛殺了。」
原是趙姨娘果真燒死,月娥卻被玉英背了逃生,夜裡卻遇得見了鏡如、月如、水如三人,山頂上又遇見領杏生的乳媽,只不見那華如、阿蓮,雪花,趙姨娘、春雲五人。這一夜又看見火光將山上照得通紅無處安身,只得大家鑽入箸叢中。可憐月娥是小腳,又是墊高底不能鑽,鏡如,玉英二人將月娥平抬進箸叢處方能得免於難。及至天亮猶不敢走出,大家躲至次日中飯邊,聽得山下四無人聲,方敢出來。
原來雪花早將小姐於天未明時背出洞,剛欲回到山下,遠遠望見旗槍,說聲不好,背著阿蓮轉身就走,望著西南方走了二三里,息了息時,又走,走了又息,至走了這日晚上已是江西玉山地界。一路恐人看見他是個女人,早與小姐改了個男人的樣子,所以無人疑心,又見他兩隻男子腳,路上人總說他是男子,因此並無阻擋。是晚尋到一個破廟安身表過不題。
再說鏡如等由箸叢走出至路上便遇著胡雄,說:「趙姨娘燒死,春雲跌死,二人皆我親眼見的。」別人聽了猶可,水如聽見眼中便流下淚來。心想:「這一雙好腳,不知他如此結果。」眾人皆傷感了。共走到山下原處,只見一路上死屍滿地,帶了物件並房屋已變成瓦礫,尚是熱騰騰的幾十大堆。眾人又哭了一回,亦不知趙姨娘屍首夾在何處。水如又追問春雲,胡雄道:「只在山下深澗中,那個澗深極,當時我看了,人不能下去,春雲總是死定了。」水如聽了,只得罷了。惟尚不見華如等三人到來,放心不下。
其時只有家人胡雄來到,其餘連影皆無,鏡如看了半晌說:「此房屋皆無,尋個安身地方才好。」胡雄道:「不坊,離我們這裡只一點路有個掘空的煤洞可以暫歇一夜,明早再商量。」鏡如等不想想到先前數年在家中何等安樂,即如逃反出來亦是高樓大屋,不料霎時間變成立在煤洞內。無奈何挨到煤洞內,玉英仍背月娥進了洞,月娥著實感激,說:「玉英,我的娘!若非你大腳,我性命早已與趙姨娘一樣了。」又想:雪花亦是大腳,必是不死的。於是大家忍餓團在一處挨過了一夜。次日便商量著人回西溪村看看房屋還在不在,即著胡雄去。胡雄去了兩日回來說:「了不得!了不得!被長毛燒了,只剩了些小屋零星散亂,與大屋不相連的尚不曾燒,合村皆是一樣。」
鏡如弟兄並大家聽了放聲大哭。當下想法子要將月蛾女人等弄了回去,胡雄道:「少爺且慢,我是在路上得了長毛吃剩的乾糧吃了些方覺飽肚,少爺們是三四日未曾吃點東西,可憐我卻帶點來不多,只好大家分分。」
大家聽了顧不得乾淨不乾淨,到手便吃,八人只分得六人,尚有月娥母子尚未分著,只得罷了。於是大家商議定:水如走得路,先回家尋看村中相識的來抬走不得路的,仍舊帶了胡雄去,月如又要去,鏡如看見他們去亦要想去,無奈這三四日只吞煙泡不能過癮,無力走路,只得讓三人先去,就叫他三人在路上打聽阿蓮等三人下落。
三人一日半方走到西溪村,即尋人抬轎。豈知人倒尋著幾個,轎是無處尋的,沒奈何折了兩扇門板著四個人先到楊家村,鏡如接著,只得自己坐了一扇門板,令月娥帶了杏生坐了一扇門板,其餘均皆走路,所喜玉英等大腳皆能趕著轎夫。一路上好不傷心,鏡如不禁又想華如、阿蓮、雪花三人不知生死存亡。一路眼淚水未曾住。點煙癮又熬了幾日,心想:「幸帶得泡多,不然早已死了。」才想得公公托夢說那三件事是最害人的,如今句句果然不錯。趙姨娘,春雲兩人不是為著腳小不能逃命死的麼?幸虧月娥有一個大腳的丫頭背背,心中感激玉英,便想收了玉英報他恩,此是後話。
一路想,一路抬,至三更方才到家。見了大屋皆燒去,大家放聲大哭,也不覺饑餓,並轎錢也弄不出一個,幸虧抬轎的皆是佃戶,不敢硬要的。坐了定一回心方要去村中借米,不料小屋內長毛未曾尋到被玉英搜出一糶米來,又尋著一隻舊鍋,便將破磚石搭了一個地灶,安好鍋子,拾些燒不盡的舊木料,大家燒起飯來。鏡如口口聲聲說:「我沒煙吃,是要死的。」來不得坐在地下。是時各人鋪蓋丟盡,月娥看見丈夫為熬癮眼淚鼻涕滿面,坐在地下不禁落淚,只得尋了一把舊草與丈夫墊墊。可憐鏡如因煙泡吞完斷了一日癮,便覺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身上一陣陣熱起來,一時又噁心,一時又腹痛。到了噁心並苦膽水盡行吐出,到了腹痛並滿地打滾。飯熟來一不能吃。一時腹痛稍好些又叫心痛,心痛未曾叫完又叫「我頭痛,如刀砍斧劈一般」,如此苦楚求他老婆將繩子勒死他,不然當不住,月娥聽了大哭起來。欲知鏡如死與不死,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