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趙壽萱深宵窺秘戲 林良棟見色起淫心

  且說林良棟撮哄著德國兵官,要東就東要西就西,趙壽萱和一班報生,在旁邊看了,十分疑惑。那德國兵官自從佔據了電報局,便住在趙壽萱的房內,把趙壽萱趕了出來。那一班報生的牀帳,也都被他們占了,只得同著趙壽萱在廚房隔壁一間柴房裡頭暫祝大家擠在一堆,只有林良棟的房間不動,安安頓頓的住在裡頭。一班德兵,見主將和他要好,也都肯聽他的說話,大家巴結著他。趙壽萱們一班人看了,自然有些妒忌,卻只想不出德國兵官為什麼這樣的器重著他。有一天晚上,趙壽萱睡了一回,覺得腹中有些咕嚕嚕的作響,一時間絞痛起來。
  趙壽萱便翻身坐起,悄悄的出了柴房,黑天驀地的摸到毛廁裡頭,又不敢點火,輕輕地蹲下,出了一個大恭,登時那肚子就覺得鬆爽了好些。趙壽萱不敢聲張,仍就鶴行鷺伏的悄悄回來。
  恰恰走過那兵官窗口,見裡頭點得燈燭輝煌的,又有人在裡頭說話。趙壽萱吃了一驚,氣也不敢多透一口,連忙把身子縮短了些,伏在那窗盤外面,窺探他們的舉動,看裡頭是什麼人。
  又聽得那說話的聲音低低微微的,夾著些嘻笑的聲音,好像是個女人的樣子。趙壽萱聽了,更加疑惑,連忙用著目力,望窗縫中間細細地看時,不覺又吃一驚,倒退了幾步,暗想原來又是這個東西,怎麼竟做起這個無恥的勾當來了。一面想著,恐怕被他們裡頭曉得,又不懂他們在那裡說些什麼,便一步一步地摸著回來睡了。看官,你道趙壽萱看見的是什麼人,在那裡和德國兵官做些什麼,在下做書的也要賣個關兒,不來說破,等看書的列位看官,自家揣度,得個言外的意思罷了。
  閒話休提,且說趙壽萱本來是讀書出身,後來讀書不成,改了行業,捐一個小功名,打算出來混碗飯吃。不知怎樣的鑽著了宣蘭生的門路,派他當個電報委員。雖然讀書人一作了官便改了本來面目,但趙壽萱還沒有深入宦途,那一點先天的書毒到底還在他性質裡頭,沒有除掉。自從那一天晚上,看見了那般怪狀,心上便覺得有些憤憤不平,暗想我們中國事事都具著奴隸性質獻媚外人,千般百種地想著法子巴結外國人,也還罷了,為什麼還要舍著自家的身體去巴結他,這是個什麼意思呢?正在心上這般暗想,卻卻的看見林良棟挺著胸脯,穿著一身簇新的衣服,一面孔得意的樣兒,大踏步在裡面走了出來。
  見了趙壽萱也不招呼,略略地點一點頭,便望著外邊要走出去。
  趙壽萱見了林良棟的面,好像有一雙手,在喉嚨裡探出來,要和他說話的樣兒,忍不住向著林良棟,把手招招道:「請略停一步,我有句要緊的話兒,要和你說。」林良棟聽了,傲然答道:「你有什麼話兒要和我說,只管說就是了。」趙壽萱要和他說時,又怕給別人聽見,便拉著他的手道:「請到我們房裡坐一回兒,好細細地說給你聽。」林良棟鼻子裡嗤地笑了一聲道:「你們的房間不就是那廚房左首的一間柴房麼?那種醃躦的地方,虧你們怎樣好住,還要叫我去坐一回兒?不瞞你說,這樣的地方我實在不能領教,你有什麼說話就在這裡說罷。」說著搖頭擺腦的甚是得意。趙壽萱聽了,本來就是一肚皮的氣兒,聽他說到此際,再也忍不住了,衝口說道:「我們住的地方,雖然齷齪,我們的身體,卻都是乾乾淨淨的,為什麼你忽然這樣的嫌惡起來。」林良棟聽了,還沒有聽出趙壽萱說他的意思,便不耐煩道:「問你有什麼說話,你又不肯說出來,只顧這樣咕嚕咕嚕的,算個什麼樣兒。」趙壽萱心上雖然不快,卻也不敢糟蹋他,只說道:「你不要嫌我多口,我要勸你一句話兒,那一班鋪戶,都是我們中國的同胞,我們不能保護他也還罷了,還要說他們是拳匪的同黨,害得他們一個個的蕩產傾家,實在我看著可憐得很。你既然會說德國話兒,那兵官又待你甚好,為什麼不趁著這個機會,勸勸他的性兒,不要這般暴燥,累及無辜。要曉得拳匪殺了德國欽差,是京城裡頭的事情,和這獲鹿一縣的人,什麼相干?你若肯苦口勸他,他一定沒有不聽的,那時這獲鹿縣裡的一班鋪戶,就都受你的好處不淺了。」林良棟聽了,非但不聽,倒反覺得甚是厭煩,紅著面孔怒道:「這都是他們做的事情,與我什麼相干,難道我管的了他們的事麼?」趙壽萱聽了勉強捺住了怒氣,又道:「不是這般說法,因為那德國兵官和你交情甚好,所以要你去勸勸他,並不是叫你去干預他的事情。」趙壽萱一句無心的說話,不料那林良棟想差了路頭,只說趙壽萱曉得了他的秘密,有心在那裡梟他的痛瘡,登時滿面通紅,雙眉倒豎,大怒道:「你說的什麼話兒?
  我和那兵官有什麼交情?我是個中國人,他是個外國人,不過我會說了幾句德國話兒,和你們做做通事罷了,什麼交情不交情的,這般混說?」一面說著,一面氣忽忽的,翻身轉來,向裡便走。趙壽萱見了這般光景,便打了一個寒噤,曉得事情不好,今天這幾句說話,可鬧出亂子來了。但是解既解不來,逃又逃不脫,正在驚慌之際,只見林良棟同著那兵官,忙忙的走了出來。那兵官一臉的怒氣,走到趙壽萱面前,就一回手,拔出那腰內的一把佩刀來,寒光閃閃,冷氣森森的,在趙壽萱面上,晃了一晃,就要往下砍來。嚇得趙壽萱把方才那一點兒書毒飛到東洋大海去了,卟咚的一聲,雙膝跪在地下,不住的磕頭如搗,口中苦苦地哀求,只說:「我沒有什麼錯處,洋大人為什麼要殺起我來?」那德國兵官見他扒在地下砰砰硼硼地磕著響頭,手內的刀未免停了一停。趙壽萱趁著這個空兒又朝著林良棟叩首哀求道:「我們幾年的同事,求你說一個情,救救我的性命。」林良棟聽了,覺得甚是好笑,便把手對著那兵官,做一個手勢,似乎攔住他的意思。那德國兵官見了,便收住了刀,對林良棟說了幾句話兒。林良棟便翻給趙壽萱聽道:「他說他們帝國軍人的名譽,是最要緊的,比他們的性命還要要緊些兒。你說我和他有什麼交情,是有心毀敗他的名譽,就是損了他們的國威,所以他氣得不可開交,一定要來殺你。」趙壽萱聽了,方才曉得林良棟做賊心虛,錯聽了一句說話,只認是趙壽萱故意笑他,老羞成怒,把那兵官撮弄出來,和他出氣,當下連忙朝他叩頭道:「我說的實在是朋友的交情,並不是說你們的壞話。我就是天大的膽,也不敢說這樣的話兒。」林良棟聽了把鼻子一動,眉毛一挑,微微地冷笑道:「哼,只怕未必罷!」趙壽萱聽了,滿心著急,便拿出那迷信神權的習氣,罰起咒來,直挺挺地跪在地下,說道:「我若有心說這樣的話兒,天誅地滅。你可相信了麼?」那林良棟的為人,雖然可惡,卻也有些迷信的地方,聽得趙壽萱當天發誓,那疑心便去了九分,故意地又冷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和你說個情兒。做不到,做得到,看你的運氣。但是以後須要小心些兒,若再是這樣地亂說,我可不能和你說情了。」趙壽萱不等說完,喏喏連聲地答應道:「此後再也不敢的了。若再說了什麼話兒,聽憑處治。」說著,林良棟便對德國兵官,指手划腳地說了幾句。
  德國兵官不住地點頭,就把手對著趙壽萱,指了兩指,似乎叫他起來的意思。林良棟在旁說道:「今天總算你的運氣,聽了我的說話,叫你起來。」趙壽萱聽了,心上方才一塊石頭落地,便又磕了幾個頭,才扒起來。忽然又見德國兵官舉起那明晃晃的刀,直過來,嚇得趙壽萱「阿呀」一聲,把眼睛一閉,覺得額子冰涼的,這麼一下,更把他嚇得渺渺茫茫的,好像已經死了一般。不想等了一回,還沒有死,勉強大著膽子張開眼來一看,原來德國兵官沒有殺他,只翻過刀背來,輕輕的在他頸上拍了一下。趙壽萱到了這個時候,才把出竅的三魂六魄一齊歸在身上,立在旁邊,恭恭敬敬地站著,不敢開口。德國兵官看著他,嘻嘻地笑,忽又走近身來順手把他的辮子拉住,用力一頓,趙壽萱立腳不住,跌了一個仰面朝天。德國兵官見了他這樣的戎腔,哈哈地大笑一聲,頭也不回,同著林良棟走了出去。
  趙壽萱扒了起來,只得忍氣吞聲的一聲不響,自回柴房去了。
  只說德國兵官把電報局占了多時,林良棟仗著他的勢頭,在外面張牙舞爪的無所不為。那做的傷天害理的事情,在下也說他不荊只說林良棟有一天在局裡,沒有什麼事情,騎了一匹高頭大馬,出來各處亂跑。跑到城門口,忽然回過頭來,見一家小小雜貨店,櫃檯裡頭,坐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女人,好像還是個閨女,雖然身上穿著幾件布衣,頭上也沒有什麼首飾,卻是丰神婀娜,舉止大方,眉鎖春山,目涵秋水。驚鴻媚夜,膚凝紅玉之酥;飛燕回風,腰鎖勝衣之骨。碧玉小家之女,綠珠金谷之香。真個是鏤雪為肌,團瓊作骨。低著頭坐在那裡,不知想些什麼。把個林良棟看得呆了多時,眼光好似被他吸了去的一般,暗想我眼睛裡頭,女人也不知看見了多少,像這樣相貌的,卻從來沒有見過一面。想著,不知不覺的自家跳下馬來,走到櫃檯外面,呆呆的立在那裡,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女人的臉兒。那女人偶然抬起頭來,見林良棟這般立著,認是他要買什麼東西,便問了他一句。林良棟聽著他這樣的新鶯巧囀,雀舌生香,不由得愈加傾倒,一時間不問好歹,就闖將進去。
  那女人見了,吃了一驚,問他進來做甚?林良棟也不開口,只一把拉著那女人的手,往裡便走道:「我們到裡頭去說句話兒。」
  看官且住,這林良棟自從認得了德國兵官以後,趾高氣揚,無論什麼人,也不放在他的眼內,差不多就是皇上皇太后的上諭,他也看得不算什麼,只要他拍好了外國人的馬屁,就是一個天字第一號絕好護身的法兒,不要說這樣小小的一家鋪戶。一時間看著那女子這般豐致,忍不住色膽如天,一手拉了她便走。
  那女人出其不意,掙扎不住,一直被他拉到裡邊,嚇得她魂飛魄散,高聲喊起救命來。原那女人是開雜貨店王三錫的女兒,年紀止有十七八歲。王三錫還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媳婦,一家四口,開著個店兒,賺些利錢,倒也不愁過活。這一天王三錫和兒子到隔壁鬥牌去了,叫了女兒出來,叫她看著店面。不多一會,忽然聽得女兒的聲氣,在那裡喊叫。父子兩個大吃一驚,顧不得鬥牌,三腳兩步地跑回家去。只見一個不認得的人,正把女兒抱在懷裡,渾身亂摸。女兒抗拒不來,只在那裡拼命地哭叫。父子兩個,見於這個樣兒,怒氣沖天,趕上一步,大罵道:「殺野的死囚,青天白日,就敢這般無禮,難道是不曉得王法的麼?」說著,王三錫便搶過來,抓開他的雙手,放過了女兒,把林良棟一把直按到地下去,揮拳便打。你子兩個服待一個,只打得林良棟渾身疼痛,口鼻歪斜,口裡哼著說道:「你們不要這般大膽,我是外國兵官營裡的人。」王三錫和他兒子正在盛怒的時候,那裡聽得見越發的拳頭腳尖如雨點一般下來。
  正是:堂前白刃,幸留令尹之頭;門內表娥,記取嬋娟之影。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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