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總領事議和全大局 賢制軍立約保長江
且說兩江總督阮宮保,因為接到一封電諭,叫他痛剿外人,他一時沒有了主意,便打了幾個電報,去和湖廣總督莊制軍商量,又把鐵路大臣宣蘭生請到南京,大家計較了幾日,定了主意。為著英德二國的領事,向來和阮制軍要好,所以請了英國領事康納斯、德國領事特金生,到制台衙門吃飯。阮制軍見了他們的面,卻裝出怏怏不快的樣兒,康納斯和特金生看了,雖是心中疑惑,卻又不好問他。及至吃完了飯,阮制軍又對著他們兩個,長歎一聲,好像要落下淚來的樣子。康納斯和特金生看了這個樣兒,大惑不解,忍不住開口正要問時,只聽得阮制軍半吞半吐了半晌,方才說出話來道:「兄弟昨天接到了京城裡頭來的一道電諭,這電諭裡頭的說話,卻實在叫兄弟為難,要是遵照辦理起來,卻於你們二位身上,大大的有些不利。但是兄弟和你們二位相處數年,何忍出此,兄弟昨天晚上,想了一夜,實在的不得主意,所以今天只好把你們請到此間,商議一個兩全其美的主意,在兄弟的意思想來,總要好好的保護你們二位,才是鞏固邦交的道理。不知你們二位的意思怎樣?」
康納斯和特金生聽了阮制軍這一番驚心動魄的說話,不由得大大的吃了一驚,一時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彼此相看了半晌,竟說不出什麼來。原來他們外國人的心思,雖然堅忍,卻聽得北邊鬧得這樣的一塌糊塗,畢竟是中國人多,主客異勢,也免不得有些膽戰心驚。現在聽了阮制軍的說話,曉得事情不妙,不覺一時間目瞪口呆,只得勉強問道:「京裡來的電諭,到底如何說法?宮保可好借給我們看看麼?」阮制軍道:「這個何妨,我正要請出來,給你們二位看看,好大家商議個善處的法兒。」
說著,便叫差官進去,請了那一封電諭出來。阮制軍雙手捧著,從頭至尾,念給他們聽了一遍。特金生和康納斯聽了,只嚇得面罩嚴霜,一言不發。面上雖還做著那鎮定的樣兒,不露一毫慌迫,但是那嘴唇不由自己做主,色色的抖個不祝阮制軍看了他們這般樣子,暗暗得計。這個時候,宣蘭生忽然在旁插口道:「阮宮保接到了這個電諭,已經和兄弟商議丁一天,今天請二位到來,斷斷沒有相害的意思,請只顧放心就是了。」說著,阮制軍又接口說道:「二位不必驚慌,兄弟請二位到此,實是要和二位商議一個法兒,省得兄弟為難。」康納斯和特金生聽了,也沒有什麼話兒可說,只得立起來,和阮制軍拉了一拉手道:「既承宮保這般要好,只求宮保想個保護的法兒,但是還有一句話兒宮保也該明白,宮保若是照了這個電諭裡頭的意思辦理起來,敝國人的身命財產固不足惜,恐怕敝國政府裡頭得了這個消息,一定要多派兵船,興師問罪,到了這個時候,宮保再要沒法消彌,那可來不及了。」阮制軍聽了,蹙額道:「這個道理,兄弟豈有不知,所以今天專請二位到來,商量要事,就是這個意思。但是兄弟更有一件為難的地方,也要和二位商議,裡頭既然發了這道上諭出來,兄弟若不照著他的說話辦理,萬一里頭曉得了風聲,兄弟就免不了處分,這卻該應怎樣才好?」康納斯和特金生聽了,一時答應不來。宣蘭生是和阮制軍預先商量好的,便向著阮制軍道:「宮保的說話,雖是不差,但依我看來,這一層倒不必過慮,為什麼呢?裡頭現在正是忙亂的時候,那裡還有工夫想到這些。況且宮保位尊望重,久鎮兩江,一時也沒有什麼人敢擔這個重任。宮保只顧放心,還是設法保護為是。」兩個領事聽了,覺得不至有殺身之禍,略略放心。只見阮制軍沉吟了一回,方才說道:「保護他們的生命財產一層,自然是我的責任,但是江南兩省地方,萬一有了什麼危險,卻也是我的責成,那時裡頭說我不遵諭旨,各國的兵船,又要攻略地方,內外交攻起來,叫我那裡擔當得住,我得了什麼處分,或者離任革職,這個官兒,我倒也不希罕,不做也沒有什麼希奇,但是我離了這個地方,他們各國的身命財產,仍舊不能保護,豈不是我哄騙子他們麼?」一席話還未說完,宣蘭生又道:「宮保的深謀遠慮,自是不差,但是要保了江南兩省的地方,不遭危險,我們卻沒有這個權力,宮保還要另想法兒才好。」阮制軍聽了,半晌不開口,想了一回,方歎一口氣道:「罷了罷了,我也顧不得許多,只得先想個保護他們幾位的法兒,再說別的,只要盡我的職任就是了。至於地方的危險不危險,只得且自由他。」康納斯和特金生起先呆呆的聽他們說話,聽到此際,那裡還忍得住,不由得一同立起身來,向阮制軍道:「方才宮保的說話,怕長江數省地方,有什麼危險,這也是意中的事情,但不瞞宮保說,這件事兒,我們兩個自問還辦得到,只要打個電報,到敝國政府裡頭,佈告各國,將長江上下游數省地方,仿照上海的例兒,算做戰外的公地,無論各國的兵艦,都不准攻擊,這般辦法,料想沒有什麼做不到,宮保以為何如?」阮制軍和宣蘭生商議了幾天,原只要他們肯說這句話兒,如今見他衝口說了出來,不覺心口大喜,連忙立起來和他們深深的打上一拱道:「只要你們二位有這樣的盡心,便是江南百姓的幸福,就是兄弟也感激不盡。」康納斯和特金生見阮制軍這般客氣,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慌忙還禮道:「這是我們的應盡義務。宮保何必這樣謙虛,只要宮保能切實保護敝國人的生命財產,不叫有什麼危險的事兒,就是宮保的盛意了。」阮制軍聽了他這般說法,不覺滿心歡喜,色舞眉飛,把手在胸膛上一拍道:「這個容易,交給兄弟就是了。貴國人的身命財產凡在長江數省地方的,倘有了一毫損失,惟我是問。但是還要請問二位一聲,倘然這幾省地方萬一遭了什麼危險,或者被貴國兵船攻擊,便當怎樣呢?」康納斯和特金生不等阮制軍說畢,也拍著胸脯道:「這個自然都在我們身上。」阮制軍聽了不勝大喜,宣蘭生又對他說道:「口說無憑須要訂一個條約,彼此簽字方好。」兩個領事點頭稱是。當下就密密切切的議了十條條款,議定長江上下游通共七省地方,各國兵船不行攻擊,各國官商的身命財產均歸本地督撫保護,如有損傷惟本省大員是問。條約裡頭大約是這個意思,至於那細情果然怎樣,在下做書的當時卻沒有在場,不曾曉得,便也無從說起子。
閒話休提,只說阮制軍和英德二國的領事,訂好了草約,又發了一個電報,到兩湖去給莊制軍和他商議,又照會安微江西兩省的撫台,要他預名簽字。不一日,得了回電,都答應了。
這裡康納斯和特金生回了領事府,便把別國的領事,都請了來,商議了一遍,裡頭雖然也有不願意的,但是目前性命要緊,又料想自己一個,拗不過大家,只得也隨聲附和的答應。阮制軍便鄭重其事,繕了十餘份合同,揀了一個日子,大家都會在制台衙門裡頭,彼此都簽了字。各領事處各存一份,又將幾份寄給兩湖總督莊制軍,和江西安徽兩省巡撫,這件事兒,總算大功告成,都是阮制軍一人之力。因為宣蘭生當時也曾參預其事,他的名字,也在條約上頭。人家為了這件事情,都不免拭目相待,後來皇上在西安回鑾之後,把他賞了個三品京堂,這是後話不提。
只說餘季瑞受了江念祖的哄騙,又是氣憤又是痛惜,那裡捨得三萬幾千兩銀子買的這所洋房,但是賣契上頭,被外國人簽了一排洋字,又被他硬拿了去,曉得有些不妥,又想不出個收回賣契的法兒,想了一夜,被他想著了個宣蘭生,暗想只有他說的話兒,外國人還肯聽他幾句,只好去求他設法,或者還拿得轉來。想罷,便急急的到鐵路總公司去,稟見宣蘭生,那知手本傳到號房裡頭,就有一個接帖家人,大模大樣地對他家人說道:「你們既是要來稟見大人,難道不曉得這個時候大人還沒有起來麼?他老人家兩點鐘起來,要到三四點鐘方才見客,現在的時候還不到十二點鐘,來做什麼?還是回去了三點鐘再來罷。」餘季瑞坐在馬車裡頭,聽得明明白白,暗想我真是被江念祖氣昏了,連他見客的時候也忘了。果然還不到十二點鐘,這不是白來一趟麼!想著,只得叫馬車回去,回到公館裡頭,呆呆的也不脫衣服,只是仰面朝天的,在那裡想著心事,端上飯來,他也不吃,家裡頭人問他,為什麼連飯都不吃,他說我好好的三萬幾千兩銀子買了一所洋房,卻便宜了江念祖這個狗頭,氣也把我氣飽了,那裡還吃得下什麼飯?家人聽他這般說法,便也只好由他。餘季瑞卻眼巴巴的只等到三四點鐘,好再到宣蘭生那裡去求見。說也奇怪,餘季瑞平日之間,和著一班朋友,花天酒地的,那時候好像過得十分容易,就是這樣一天一天的混了過去。獨獨的到了今天,那幾點鐘的時候,就像幾個月的一般,也還沒有這般長久,好容易等到三點鐘,方才仍舊坐了馬車前去,手本傳了進去,約有一點鐘的時候,方才把他請進客廳,坐在客廳裡頭,足足的又等於一點多鐘,方見門簾一起,那位鐵路大臣宣蘭生慢慢地走了進來。餘季瑞和他雖是同鄉,又沒有什麼統屬,論起理來,原好和他講究同鄉的儀注,無奈這位金礦督理餘季瑞也是個熱中的小人,又有求他的事情,那裡敢和他分庭抗禮?見宣蘭生走了進來,連忙搶步上前,恭恭敬敬的,請下安去。宣蘭生卻只把腰略略地彎上一彎,就算還他的禮了。當下彼此坐定,家人送上茶來。宣蘭生不等餘季瑞開口,先就說自己近來的公事如何忙碌,應酬怎樣繁勞,自家身體又虧,精神不繼,實在支持不來,滿心上想要告退,但還不曉得裡頭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意思。餘季瑞聽他未曾開口先擺一陣排場,也曉得這位欽差大臣是專愛奉承的,少不得順著他的口風拍他幾句馬屁,拍得宣蘭生面上微微的有了笑容。
餘季瑞趁勢把自己的來意,並這件事兒的原由一一地告訴了宣蘭生一遍。說罷,便立起來請了一個安道:「職道起先還把江念祖當作好人,所以事事托他。不想他這般的奸刁十惡,把職道新買的一所房子,竟要平空侵占起來。他仗著外國人的勢力,職道實在的無可如何,總要求大人栽培職道,想個料理的法兒。
職道將來,就是銜環結草,也要報答大人的恩典。」宣蘭生聽他說完了,就把眉頭皺了幾皺,頭兒搖上兩搖,沉吟不答。躊躇了一回,方問餘季瑞道:「你好好的買房子,為什麼異想天開的不用自己的姓名?」餘季瑞聽了面上一紅,低聲回道:「職道的意思不過是怕人招搖出去,所以不寫名姓覺得妥當些兒,卻想不到鬧了亂子。」宣蘭生皺眉道:「你有錢買房子也算不得什麼希奇。這是堂堂皇皇的事情,有什麼人來管你這般閒帳,為什麼要遮遮掩掩的不寫出姓名來?如今上了別人的當,這是你自己過於膽小,惹出來的事情,況且你那個差使人人都曉得是有名優差,你這會兒對著人說沒有錢,誰肯相信!難道你有了錢怕什麼人來搶了你的去不成?」正是:失卻求田之契,觀察堪憐;平分造孽之錢,奸奴得意。未知宣蘭生肯和餘季瑞解圍與否,且看下回,便知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