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磕響頭額間留影 吃花酒席上驚魂

  且說宣蘭生想著自己手下許多屬吏,都是一班庸材,竟揀不出個和江念祖一般的人物,要想委他一個差使,又怕章中堂曉得了,一定要不依他。想來想去,倒自家搖惑不定起來。想了一回,不覺已經到寓。宣蘭生下車進去,剛剛走進去,大早又看見一個穿靴戴帽的人,從門房裡搶步出來,迎著宣蘭生,就請了一個安。宣蘭生定睛一看,不是別人,又是江念祖這個寶貝。宣蘭生覺得有些不耐煩,卻又翻不轉臉來,只得把江念祖讓進花廳,彼此坐下。江念祖看那宣蘭生的樣兒,似乎有些不高興的樣子,便放出全副的手段,竭力巴結了一回。不多幾句話兒,早又把個宣蘭生恭惟得滿心奇癢,兩腋生風,好似渾身的骨頭都輕了些的一般。便竟把江念祖當做一生的知己,把呂仰正的檄文給他看了,又把方才章 中堂的說話和他講了一遍,道:「你可是和他們有什麼仇恨麼?為什麼他們這樣的拼命罵你?」江念祖聽了,心上雖吃了一驚,面上卻做得十分鎮定,不露一點驚慌,裝點了一番說話,說給宣蘭生聽。說自己在常州的時候,不合鋒芒太露,把他們這一班不學無術的少年,都不放在心上,每每的扳駁他們的錯處,把他們駁得閉口無言,他們一個個為了這件事兒,老羞成怒,有了這些心病,所以捕風捉影的,造了無數的謠言,要想壞他的名氣。一面訴說,一面竟擦著眼睛,好像要哭出來。又和宣蘭生請了無數的安,要求他洗雪這個名氣。宣蘭生被他一陣臭恭維,早恭維得滿心歡喜,連頭裡也有些渾淘淘的了,便不因不由的答應了他,又答應委他差使。江念祖聽了大喜,他顧不得臉面,竟自雙膝跪下,叩了宣蘭生三個響頭。宣蘭生連忙拉他,那裡拉他得住,待要跪下回禮,又被江念祖跪在身旁,竟沒有還禮的地步,只好立得直挺挺的,受了江念祖三個響頭。江念祖磕完了頭起來,嘴裡還說:「大人這樣的栽培,真是卑職的父母天地。將來卑職倘有效用的地方,定要矢慎矢勤,鞠躬盡瘁,以期仰報鴻恩於萬一 。」這幾句話,連一個最愛奉承的宣蘭生,也恭維得有些肉麻起來,只得倒謙遜了兩句。忽一回頭,見兩旁站的當差人等,都看著江念祖的面上,格格的笑個不住,也有別轉頭去笑的,也有掩著袖子笑的。宣蘭生見了,怪他們沒有規矩,瞪了他們一眼,鼻子眼裡哼了一聲。眾家人見了,連忙都住了笑,垂手站立,不作一聲。卻還有一兩個,看著江念祖在那裡暗笑。
  宣蘭生不曉得他們笑的是什麼,便端起茶來,想要送客,剛喝了一口茶,在嘴裡還沒有嚥下去的時候,猛然抬起頭來,看見江念祖的頭上,有一塊核桃大小的黑影,四圍的皮膚,好像還有些浮腫,隱隱的一塊紅痕,沾著些兒灰土,那樣兒甚是可笑。
  原來方才江念祖向宣蘭生叩那三個響頭,頭上就沾了好些灰土,江念祖自己卻一些也不曉得。宣蘭生見了他這副腔調,方想到家人們大家匿笑的緣故,不覺自家也好笑起來,一時忍耐不住,「撲哧」的一聲,把口內的茶一齊噴了出來,一半噴在炕桌上邊,一半竟噴在江念祖面上。宣蘭生見了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卻又忍不住笑,只好別轉頭去,勉強忍祝江念祖見宣蘭生噴了他一臉的茶,卻不慌不忙,慢慢的自己用衣袖揩抹乾淨,口內還連說:「這總是大人的恩波。」又請了一個安,方退了出去。宣蘭生只送到花廳門口,便不送於。回身進來,止不住縱聲大笑。家人們立在旁邊,也都抿著嘴竊笑。
  按下不提,只說江念祖走到外邊,一班差官們,見了他這樣奇形怪狀,一個個都望著他,指手划腳的笑。江念祖不曉得他們笑的是什麼緣故,又不好問他,只是自家納悶。直走到號房門口,笑他的人越發多了。幸虧一個接帖家人,受了他兩次門包,總算和他有些交情,連忙招招手兒,把江念祖招到號房,請他坐下,又取了一面鏡子給他,叫他自家照看。江念祖接過鏡子來,自家照了一照,方才看見自己頭上,留了一個核桃大小的影兒,那形狀十分難看。此時,江念祖見了自己這般怪相,不覺有些天良發現起來,面上一紅,覺得甚是慚愧。連忙向那接帖家人,要了一塊手巾,把頭上的灰土,一齊拭淨。誰知剛才磕頭的時候,要想聲音響亮,碰得重了些兒,頭上碰出了一塊紅影,再也揩洗不脫。江念祖只得老著臉皮,坐車回去了。
  宣蘭生見江念祖去了,想著章中堂教他不要用這個人,京城裡的一班同鄉,又把江念祖當作反叛一般,要把他趕出京去。自己雖然不怕他們,究竟委他差使,有些不便。況又礙著章中堂的面上,萬一被他曉得風聲,一定又要碰他的釘子。若竟是一口決決絕絕地回報了他,好像受了他的恭維,又有些過意不去。
  想了一回,究竟那國民的公理,抵不過一己的私心,想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出來。章中堂既然有了這句說話,自然不便用他。想起兩江總督莊制軍,和自己甚是要好,平日間又有些銀錢往來,這位莊制軍老借不還,宣蘭生卻從來沒有問他要過,所以莊制軍待他十分要好。宣蘭生便想要把江念祖薦給莊制軍,料想他萬不會推卻的。便自己親筆寫了一封信,等江念祖再來的時候,交代了他。又叫他早些出京,免得被人暗算。江念祖也曉得自己一身,做了眾人的公敵,恐怕再住下去,要鬧什麼亂子出來。便謝丁宣蘭生,連夜趕出京城去了。
  只說宣蘭生自江念祖出京之後,心中暗想:究竟江念祖這個人,總算還有些才幹,怎麼他冤家竟這樣的多?正在心上轉念,驀然見一個人,掀起門簾,走將進來,面有血痕,神色匆遽。一見了宣蘭生,便跪在地下,號啕大哭起來。宣蘭生看不清楚是什麼人,倒著實地吃了一驚。連忙帶上老花眼鏡,仔細看時,原來不是外人,就是他的女婿孟少英孟觀察。宣蘭生見了,更覺疑惑起來,忙忙的雙手把他扶起,問他為什麼這個樣兒?孟少英立起身來,還紅著眼圈,嗚嗚咽咽的哭個不祝宣蘭生大詫道:「看你這個樣兒,想是吃了別人的虧。不要緊,你只顧和我說明,我自然想個法兒和你翻本。」孟少英聽了,方住了哭,吞吞吐吐的半晌,方說道:「若是吃了別人的虧,也不敢來驚動岳丈。無奈這件事兒,就是府上的小姐。小婿平日之間,諸事忍耐,不敢和她計較。那日常的吵鬧,也說它不荊今天更把小婿面上砍了一刀。小婿看著岳父的分上,又不好將她怎樣,只得跑到岳父這裡來,訴說情形。還求岳父把小姐接到此間,勸勸她的性子才好。不然,這天長地久的日子,叫小婿怎麼過得下去?」宣蘭生本來不喜歡這個女兒,聽了孟少英這般說法,直氣得鬍鬚倒豎,兩眼圓睜,一片聲叫人來。
  就有幾個家人走進來,垂手候示。宣蘭生叫立刻套車,到孟府上去接大小姐回來。一面又迫問孟少英到底為了什麼事情,這般反目?孟少英便一一地訴說出來。在下做書的寫到此間,不得不把孟少英以前的事,細細地敘說出來,好叫看官們心中明白。
  宣蘭生的元配夫人童氏,是童太史的女兒,娶了不多幾年,便死了。宣蘭生便買了兩個姨太太,都是倌人出身。一個叫做高文蘭,一個叫做白素秋。後來到了津海關道任上,又續娶了一位太太張氏。這孟觀察的夫人,宣欽差的小姐,便是那童夫人生的女兒。從小失母,不知教訓。宣蘭生又是馬馬虎虎的脾氣,那有工夫來管教女兒。漸漸的就把這位大小姐嬌縱起來,一天嬌縱一天,把脾氣慣得十分惡劣。任什麼人,也不放在她心上。宣蘭生有時說她兩句,她就要拿刀弄杖,尋死覓活的,鬧得一塌糊塗,把宣蘭生嚇得怕了,從此賭氣不去管她。這位小姐小時喪了生母,自己怕痛,不肯纏足,又沒有人苦苦的去勉強他,到了十七歲上,還是一雙天足。後來跟了宣蘭生到津海關任上,更是鬧得出奇,常常的扮了男裝,走出衙門,不知去向。直到晚間兩三點鐘,方才回來。也不曉得她出去做些什麼。她又極愛賭錢,見了賭錢,就是她的性命,不論什麼搖攤牌九,不顧什麼人品高低,只要有人在那裡賭錢,她就一屁股坐將下去,賭在一起,混作一堆。有時身邊沒有錢的時候,便把頭上的珍珠,手上的金鐲,一齊取將下來,算做本錢。每每的輸得精光,空身回去。在天津的時候,更是和一班轎夫小子們,賭在一處。不論大堂旁邊,台階底下,都是她的賭常天津一城的人,沒有一個不曉得這位宣大小姐的名氣。同寅中也有曉得的,都在背後議論宣蘭生的家教不嚴。後來漸漸的風聲傳得廣了,直隸總督章中堂,曉得了這些笑柄,也說過宣蘭生幾回,叫他回去好生管束。宣蘭生因為前兩回被她嚇怕了,竟不敢得罪她,到了實在看不過的時候,說她兩句,她非但不服,倒反拿了一把剪刀,要和她父親拚命。要死要活的,鬧了幾天方才罷了。後來被章中堂曉得了,也就不去管她。幸而章中堂和宣蘭生本是師生,素來浹洽,所以不肯參他。若是換了別人做了直隸總督,早已把他參掉的了。
  閒話休提,只說這位大小姐胡鬧了幾年,早又到了標梅年紀,已經二十多歲的人了。宣蘭生雖是恨她,卻又免不得要替她擇配,托了別人和她做媒。誰知天津的人,聽了這位宣大小姐的名氣,真個如雷震耳,一個個搖頭吐舌,推讓不遑,竟沒有一個人,敢答應這頭親事。做媒的見了這般光景,只得回報了他。宣蘭生沒奈何,只得耽擱了兩載,一直等到宣蘭生道員開缺,升了四品京堂,以大理寺卿督辦鐵路,方才把這個女兒,許了這位孟觀察。看官,你道宣蘭生的女兒,既有這般名氣,為什麼孟少英竟肯娶他?原來孟少英的老人家,是個奉天道台,歷任奉錦東邊諸道,足足的做了十五年,後來死了,孟少英便搬到上海來。他到了上海,不上兩年,所來往認識的,不過是幾個官場,又沒有什麼朋友,那裡曉得這些事情?他只道名門之女,自然是個風流閨秀,貞淑名姝,夢裡也想不到,她竟是這樣子一個絕後空前的寶貨。若要被他曉得了這些笑話,只怕就把宣蘭生的官職財產一齊讓給這位東牀,他還未見得願意呢!
  就是以前宣蘭生托人做媒,曾經對那媒人道:「我這個女兒擇婚,只論人才,不論家世。倘或女婿家道貧寒,只要我看中了他的人物,立刻先給他捐一個道台。將來女兒過來,自然從重陪贈他。」只道出了這般的一個絕大的賞格,以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女兒的名氣就是再壞些兒,也不致沒人問鼎。正是:金閨麗質,霎時獅子搖頭;紅粉名姝,竟是夜叉變相。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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