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宣桂生血染遼陽草 甄士貴冤上斷頭台
且說甄士貴和江穎甫見了小田介雄的回信,心中大喜。連忙拆開一看,裡頭草草的寫著幾句,說貴統帥既然知難而退,把平壤以西的地方一律讓歸敝國,敝國自當略顧邦交,不行追擊。但平壤西面敝國已經立有炮台,現在中日既成敵國,不能以一己之私情廢國家之公敵。請貴統帥由小路繞過於壤,退入金州,便可全師而返。那意思甚是輕保甄士貴看了大喜,便和江穎甫商議,怎樣的退兵。江穎甫道:「這個容易,只要明天傳齊了各營提鎮,叫他們一律退兵,再找幾個本地的土人,叫他做個嚮導,只要抄過了日本的炮台,就不要緊了。」看官且住,你想甄士貴身為統帥,連他自己營盤後面被敵人來立了炮台,他還昏昏沉沉的,沒有曉得,這樣的統帥中國用著了他也算得地球上有一無二的了。當晚隔了一天,甄士貴傳齊諸將,發令退兵。有一班膽小些的武官,聽見退兵兩字,歡喜非常,連連答應;也有幾個不怕死的提鎮,見總統無故的叫他們一律退兵,不覺愕然不解,就有人忍耐不住,越眾上前,問他為什麼無故退兵。甄士貴老著面皮說道:「你們不要多疑,我自然有個道理,將來自然曉得,不必多說。」別人聽了,也不好再問,只得由他。四十餘營人馬,收拾了一天,陸陸續續的,一齊拔營倒退。又怕撞著了半路上的日本炮台,找一班土人,在前領路。
原來這條道路,大路只有二十餘里,小路卻彎彎曲曲的,繞過大路,倒有四十餘里,不知路逕的,再也繞不過去。甄士貴帶著自己部下的十營人馬,跟了土人,走了二十里不到,那幾個做嚮導的土人,不知走到那裡去了。這些兵士,沒有嚮導,那裡認得清路逕,亂撞亂兜的,兜了一會,仍舊的兜到大路上來。甄士貴騎在馬上,只認是小路已經兜過,料想沒有什麼危險的了。那知走不多時,忽聽得轟天的一聲炮響,早有一顆炮彈,平空的直飛下來,把那前隊的馬兵,捲去了十幾個,連人連馬,不見影縱,離得甄士貴的馬頭,只有四五十步遠近。甄士貴大驚失色,覺得耳朵裡烘的一聲,好像自己的頭脹得有巴鬥一般大小,眼內金星亂進,耳中烘烘的響個不絕,幾乎一跤跌下馬來。又聽得前隊齊聲發喊,甄士貴更覺心驚,急忙抬起頭來,向前面看時,只見數里之外,果然有一座小小的炮台,方才那一炮,想一定是那炮台上打來的了。說是遲,那是快,接連又是兩炮打來。此時甄士貴部下,還有十營人馬,並且有幾營,還都是從前平捻的淮軍,一見了這般模樣,便大家嘩噪起來,扎住隊伍,想要開炮對敵。又有人嚷著說道:「看他這個炮台的樣子,至多也不過二三百人,我們這裡卻現有十營人馬,比他多了十多倍,我們何不一齊擁上去,先搶了他的炮台。」
這句話一說出來,一班兵將,一個個齊聲道:「好!」竟不聽總統的將令,摩拳擦掌的,便要奮勇上前。甄士貴此時,也禁止不得,呆呆的騎在馬上,由著他們亂嚷,發不出號令來。忽然江穎甫一匹馬衝到面前,連加搖手,大叫:「使不得,你們不曉得他們外國人的性情是信實不過的。我們說過不和他開仗,怎麼又要搶起他的炮台來惹發了他們的性兒?不要別的,只要帶了人馬從後邊往前一抄,還怕不是個滾湯潑老鼠一窩兒都死麼?你們快快的退下去,不要闖禍!」說著,還怕他們不肯退後,又一馬跑到甄士貴面前指揮軍士把甄士貴背後的帥字大旗唿喇的望後一倒。從來行軍旗鼓,是全軍的耳目,一班軍士,見帥旗倒了,一齊望後倒退下來。甄士貴也跟著他們,逃歸原路,連退了十餘里,方才放心。甄士貴經此一驚,更覺得手足無措,連夜又去找了幾個土人,領著大軍,抄過小路,計點起人馬來,十營人馬,只剩了六營。原來也有路上失散,也有有心逃走的。
甄士貴到了此時,也無心追緝,一直退過五百餘里,到了金州界內,方才紮下營盤,和行軍糧台屯在一起。甄士貴以為到了此間和日本大隊相離甚遠可以無虞了。誰知不多幾日,敵軍依舊的接踵而來。甄士貴驚得面皮失色,半晌無言,急急的帶子一營親兵,逃到金州城內,把城外的糧台大營,都交給江念祖一人執掌。
江念祖既然握了權柄,便把餉銀一齊運了個乾乾淨淨。又心中暗想:甄士貴著了我的道兒,平空的把五百里地方,讓歸日本,將來上頭曉得了這個消息,問起罪來,重則斬首,輕則充軍。我不趁這個時候,走了回去,難道還等著他攀扯我麼?
想定了主意,就存了個逃走的念頭。恰恰的日本派了一隊騎兵,來攻擊城外的營盤。江念祖趁著這個機會,便一人一馬,逃出營盤,迳往海州一帶逃走。也有一班營官提鎮,不去迎敵,跟著他一起奔逃。早被日本的哨騎看見,便衝過大營,直追上來。
追了一回,差不多將要追著,只聽得一陣槍聲,無數的槍子,從背後打來,有幾個落後的人,已經中槍落馬。江穎甫雖然狡猾,此時也不免驚慌,只得把馬緊緊的加上幾鞭,拚命的向前奔走。正跑著,見那位津海關道宣蘭生的兄弟宣桂生,也騎著一匹馬,在前沒命的亂跑,忽一眼看見了江穎甫,連忙叫他道:「穎甫快來,我們跑在一起,彼此還有照應些。」一句話提起了江穎甫報怨的意思,暗想我正要在他身上報仇,他還不識起,倒要我和他一起同行,正好給些當他上上,總算報了我的前仇。
心上這般想著,權且撥過馬來,和宣桂生在一起同走。無奈日本的馬軍精壯,就如風捲殘雲的,直趕過來。一會兒槍子已直打到江穎甫背後,江穎甫大吃一驚,便向宣桂生道:「你看後面的追兵將到,怎麼還是這般慢吞吞的,快些加上一鞭,或者逃得脫,也未可知。」宣桂生聽了他的說話,果然把馬連加幾鞭,風一般的跑到前頭去了。這裡江穎甫見宣桂生向前去了,他曉得後有追騎,逃走不來,連忙滾下馬鞍,望道旁的樹林裡面跑了進去,躲得十分嚴密。剛剛躲好,已聽得槍聲亂響,又好像聽得前面的宣桂生在那裡叫他,聲音哀厲,似乎還帶著哭聲。江穎甫心上明白,想是宣桂生中了槍子,在那裡叫他,暗暗的自家慶幸,若少遲一步,現在的性命,也就不可知了。正在暗想,又聽得幾響斷斷續續的槍聲,宣桂生的聲音,就截然而止。江穎甫曉得定是宣桂生受傷死了,暗想這一下子,我可報了宣蘭生的仇了。伏在林內,躲了一會,林外一隊隊的敵軍過去,江穎甫縮做一團,氣也不敢出一口,好容易直等到大軍過盡,方才出來。馬匹也不見了,路上堆著無數的死屍,江穎甫看了不敢耽擱,一路步行,到了海州,方才僱了一輛騾車。
那時的營口輪船,已經停了,只得起旱進關,一路上又不知受了多少驚恐,到得天津,搭了海船,迳到上海。江穎甫一到上海,覺得性命是自己的了,便花天酒地的混鬧起來,拿出他在軍營裡頭的積蓄,以及在金州乾沒的餉銀,差不多也有三四萬金的光景。
看官請想,江穎甫賣了甄士貴,又侵吞了許多餉款,自己卻遠走高飛,置身事外,甄士貴還當江穎甫忽然不見,必定已經死在亂軍裡頭,倒咨嗟太息了一會。後來上頭曉得了這個風聲,把甄士貴拿解進京,問了一個臨陣失機,立時奉旨處決。
甄士貴聽了江穎甫的說話,枉送了一條性命,還落了一個千載的罵名,個個譏評,人人唾罵,那真正罪魁禍首的江穎甫,反擁了幾萬銀子,逃轉家中,過他的太平日月。當時的人都把甄士貴當作個喪師失地的罪人,那曉得全不是他的主意,這條性命,可送得冤枉不冤枉。後來有些曉得這件事兒始末的,嬉笑怒罵的,做了一聯回目,叫做什麼:甄達三含冤臨菜市,李乾一拼命出榆關。這李乾一是最後的全軍總統,擁著數萬重兵,在山海關內駐紮,不敢一步出關。所以借著他的名字,合著甄士貴的表號,聯作一回。看官且住!在下的這部小說,原是專為形容那班無恥的奴才,所以別的事情,一概都從簡略,就是中國的戰地,也未免有些不清不楚的地方。看官們若要據了在下的這些說話,把這部無恥奴小說,當作中日兩國的戰史,細細的考證起來,那在下就不敢動筆了。
閒話休提,只說江念祖擁了重資,回到家內,自以為這件事情,做得人不知鬼不覺的,別人那裡曉得我是個漢奸。那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不曉得怎樣,漸漸的風聲傳了出去,竟弄得通國皆知。就有一班愛國的官紳,十分憤恨,聯名寫了一封公信給他,信上把他的劣跡,揭得明明白白。又說他既是做了這般喪心病狂的事,從此還有什麼面目立在天地之間,不如及早自裁。上為南山先生雪了身後之羞,下為自己保守一家之計。如若悍然不顧,恐天地不容,神人共憤,入市一呼,淖齒之禍立至,國人欲殺,覆巢之禍將來。吾知足下之旁必有伺博浪之椎,奮荊軻之刃者,眾怒難犯,不義自斃,惟足下裁之,敬布忠言,伏惟亮鑒。這封信送到江念祖那裡,江念祖不知何事,拆開來一看,氣得他一個發昏,然而也無可如何,只得自家忍耐,把那信上的說話,當作秋風過耳一般,一些也不放在心上。他只說這班人,只會說些大話,其實沒有什麼用場,真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我只要自己有了銀錢落得關了大門,自家享用,那裡管什麼眾人的公憤,清議的譏彈。江念祖這般的一想,便把這封信丟在腦後,不去管他。有一天江念祖赴宴回來,走過一處空場,那時天色已經昏暗,忽然迎面來了四五個人,一擁上前,先把轎夫打倒,又把江念祖在轎子裡頭,拖了出來。痛打了一頓,打得他自頭至足,無處不傷,漸漸的氣竭聲嘶,叫喊不出,眾人方才一哄而散。江念祖躺在地上,打得奄奄一息,由地方僱了一乘轎子,送他回去。睡在牀上,一個多月,方才平復。正是:多打不義,請嘗子路之拳;清議難容,幾斃公孫之梃。不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