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江念祖投筆從戎 宗寶棠捐軀報國
且說宣蘭生疑惑了一回,忍耐不住竟是衝口問道:「你可曉得你在台灣被禁,吳中丞為什麼放你出來?」江念祖聽這個口風問得奇怪,不覺呆了一回,方才答道:「這件事情本來不關我事,都是我的冤家,硬硬的把我砌在裡頭,就是吳中丞自己,也曉得我有些冤枉。」江念祖說到這裡,正還想要說下去,宣蘭生微微的冷笑了幾聲,打斷他的話頭道:「你且慢些說,我這裡有一封信,給你看看。」說著,便叫家人進去到簽押房內,撿了一封吳子銘給木中堂的回信出來。原來宣蘭生和木中堂本是師生,所以吳子銘的回信到了宣蘭生手裡,如今拿了出來,給江穎甫看了一遍,只把一個江穎甫羞得滿面通紅,心上十分慚愧,連忙勉強立起身來,向著宣蘭生一躬到地道:「原來我這條性命是你救的,我還是做夢一般,一些不曉,可不是笑話麼?」說著,又說了一大套感激涕零再圖後報的套話,宣蘭生也不免要謙讓一番。看官你道江念祖當真的在那裡感激宣蘭生麼?原來江念祖的心腸最毒,只有自己沒有別人,他不說宣蘭生和他出力把他救了出來,只說宣蘭生有意梟他的痛瘡,當場嘲笑,非但一毫沒有感激的意思,反把個宣蘭生當作深仇切恨的仇人。面上卻一些不露,還在那裡勉強敷衍著他,隨口謝他幾句,心上卻存個子報仇的念頭。看官你想宣蘭生一片好心,求了木中堂的書信,好容易把他救了出來,他非但不知感激,反對人說宣蘭生有心奚落,將來定要報仇,像他這樣的人,可混帳不混帳?只說宣蘭生和江念祖,談了一回,送他出去,又送了他二百兩銀子的程儀,江念祖便一道進京去了。到了京都,見於劉省吾,著實把他埋怨了一頓。江念祖滿面羞慚,無地可入,在京裡一住就住了半年,也尋不到什麼機會,只得暫時回到常州。想要作個出山之計,無奈差不多些的人,都曉得他的聲名不好,那裡敢來請教著他,就是這樣的耽擱了十年。
那時吳中丞已經死了,正值日本和中國開戰,木中堂又拜了經略大臣,派了個直隸提督甄士貴,帶兵接戰,總統全軍。
這時的宣蘭生還在海關道住上,木中堂就派了他一個後路糧台。江念祖聽了這個消息,忽然起子個投筆從戎的念頭,便立時收拾行李,趕到天津,見了宣蘭生,說了自家的意思,要求他薦到軍前效力。不想宣蘭生有一個兄弟,表字桂生,年少才高,意氣用事,卻有一件毛病,酷慕功名,見了他哥哥宣蘭生高車駟馬,後擁前呼的氣派,甚是羨慕著。他今天也想做官,明天也想做官,差不多要想成了官癖。他排行第三,衙門裡上上下下的人都叫他三大人,他卻又不許人叫,只說你們要叫大人等我回來做了官再叫,這會兒什麼三大人二大人的混叫,這個大人不是我自己掙的,是我哥哥給我的賜封,我不稀罕,這個三大人的名目你們往後不准亂叫。眾人聽了,也只得含糊答應,以後便不敢叫三大人了,只管著他叫三少爺。這位三少爺,現在聽得日本要和中國交戰,他也要到營裡頭去效力起來。他只曉得軍功的保舉最優,那裡曉得打仗的利害,便合他哥哥嚷著,要薦他去投營,宣蘭生不肯,他就和他亂跳亂嚷。宣蘭生正在為難,忽然江穎甫也想投營效力,宣蘭生想江穎甫甚有歪才,把他薦到軍營裡頭,或者有用他得著,又想自己的兄弟,嚷著要去投營,這樣的一個不知世故的小孩子,那裡就能出去,況且軍營裡頭,又是危險的地方,想來想去,只有重重的把兄弟托了江穎甫,照管著他,料想江穎甫看著我的面情,總該格外出些氣力。想罷,便把兄弟要去投營的事,和江穎甫說了,又道:「我正愁著無人照應,你肯去投效,是再好沒有的了。
只要我給甄士貴的信上,多寫一筆,把你也帶在上邊,他見了我的親筆信兒,料想萬沒有不收的道理。」江念祖聽了,正中下懷,連聲答應,暗想你從前無故梟我的痛瘡,把我當場搶白,我正要想個法子,報你的仇,不料你自己瞎了眼睛,把自家的兄弟,托我照應,我一時不能報你的冤仇,就把你兄弟來替你頂缸,也是一樣。想著,心上暗暗的得計。果然不多幾天,宣蘭生親筆寫了一封懇懇切切的信,給甄軍門,叫兄弟和江念祖自家帶去,又再三囑付了江念祖一番。江穎甫便同著宣桂生趕到平壤,尋著了甄總統的大營,投進稟揭。少時差官出來,把他們帶了進去,見了甄士貴,呈上薦信。甄士貴略看一看,便叫他們暫在營內聽差,把宣桂生委了一個幫辦糧台,把江念祖委了個大營文案。
說起這位甄總統的履歷來,也是剿捻匪的時候,有名的一員宿將,又是木中堂的部曲,所以派他總統諸軍,各道援兵,都要聽他的節制。江穎甫當了他的文案,也沒有什麼一定要緊的事情,不過是辦些照例的公事罷了。但是這位總統諸軍的甄軍門,現在年紀大了,有些暮氣,凡事總存著個退縮的念頭,只曉得飲酒高會,把那些軍機要務,倒撇在一邊,沒有一些佈置。不知不覺的,過了一月有餘,日本的大隊軍馬一步一步的,漸漸逼了進來。甄軍門方覺得有些害怕,傳齊了各道援兵統帶,議論軍情,要商議一個對付的法子。那知這班提鎮,承平日久,膽小如鼠,一個個面面相覷,不敢開口。甄士貴看了這般模樣,著急起來,便道:「怎麼我和你們商議軍情,你們一個也不答應?難道就是這樣的一會子,就算了麼?」甄士貴還未說完,就有個記名提督,現任宣化總兵的宗寶棠,挺身而出。對甄士貴說道:「現在的事情,也沒有什麼商議,只有趕緊的調兵迎敵,方是要著。若就是這樣的商議一會,並不發兵,直等到他們的大隊,直逼進來,那時再想調兵對敵,這個地方的大營,可就紮不成了。」幾句話把個甄士貴說得滿面通紅,一言不發。一會兒老羞變怒起來,便氣憤憤的向宗寶棠說道:「你既是這般說法,自然是肯當先出戰的人。」宗軍門聽了這樣沒氣力的說話,甚覺好笑,便大聲說道:「我們一班提鎮平日間受了皇上家的俸祿,原是養軍千日用在一朝,難道做了武官不去打仗,是要他擺樣的麼?」甄士貴聽了覺得有些入耳誅心,便打斷他的話頭道:「不用盡說閒話,這會兒我就派你帶子部下的寶字四營,前去迎敵,你可有這個膽量麼?」宗軍門冷笑道:「受國厚恩,理應馬革裹屍,疆場效力,說什麼膽量不膽量,只要總統發令誰敢不依!但有一句說話也要呈明,我部下只有四營人馬,孤軍深入,恐怕支持不來,總統須要隨後遣發援兵才好。」
甄士貴道:「這個自然,何消多慮。」當下宗寶棠辭了甄士貴,帶兵去了。走了兩天,已經迎著了日本大隊的游騎,前隊和他開了一仗,也沒有什麼勝敗。宗軍門紮下營盤,曉得日本還有大隊在後,自己只帶著四營人馬,估量著寡不敵眾,那裡殺得他過,就立刻發了一封請救文書,要請總統調兵赴救。那知文書到了,這位甄總統正在置酒宴客,自己已經吃得醺醺大醉,還在那裡左添一壺,右添一壺的,喝個不了。中軍官接到這封請救公文,不敢怠慢,便雙手捧了文書,一直走到席上,站在一旁,還未開口,早被甄士貴回過頭來,一眼看見,登時酒性發作起來,睜著眼向中軍官道:「什麼緊要的文書,要你這般著急?放在那裡就是了。你當了一輩子的差,連個規矩都不懂麼?」這一個虎勢就把中軍官嚇得諾諾連聲,再也不敢多說,慢慢的退了下去。只指望這位總統,酒醒之後,少不得要查看公文,誰知甄士貴吃得大醉過量,睡了一夜,又害酒起來,一連就是三天,沒有出營理事。中軍官碰了他一個釘子,不敢再去煩他,把一個獨當前敵的宗軍門,急得鼻內出煙,口中出火,等了三天,竟是沒有一些信息。若在膽小些兒的人,竟自悄悄的逃了出來,只說等候救兵不到,恐怕打了個敗仗,牽動全軍,所以全師而返,再圖後舉,這般的有心推委。就是甄士貴也只能歸咎自家不發救兵,不能治他的罪。但宗軍門是個剛強勇敢的人,那裡肯受這個臨陣退避的名目,等了三天,不見救兵的縱影,他就把心一橫,早打了個決一死戰的主意,把自家的性命,早已輕若鴻毛。剛剛日本的全隊到來,宗軍門憤氣填胸,竟是不顧利害,開營迎敵。幸虧宗軍門素來待士有恩,到了這個時候,大家不肯逃走,一個個拼著性命,爭先迎戰。從來一夫致死,萬人辟易,何況這四營人馬,人人都懷著個必死之心!
交戰起來,日本的前隊,竟有些抵敵不住,被他衝動了陣腳,一步步的退了下來。宗軍門見已經得手,自家縱馬當先,在那槍林彈雨之中,往來馳驟。看看將要得勝,忽然日本的後隊援兵到了,兩邊合了攏來,周圍一裹,竟把宗軍門的四營人馬,圍在中間,那格林炮的彈子,就如雨點一般,只望著華軍亂打。
宗軍門正在指揮兵士,不防刺斜裡飛來一顆彈子,打中左腿。
宗軍門還咬牙忍痛,扶著差官的肩頭,勉強騎在馬上,不知那裡又飛過一顆彈子來,把一個宗軍門,連著一個差官,都不知打到什麼地方去了。那麾下的四營人馬,沒了主將,自然個個驚慌,卻還是拼命惡戰,沒有一個想逃走的。這一場大戰,自午至申,竟把宗軍門手下的二千多人一齊收拾得千乾淨淨,只逃了一個營官,連忙逃到大營報信。甄士貴得了這個信息,大吃一驚,明曉得是自己不發救兵所致,這個失機的消息,傳到上頭,不是頑的。呆呆的想丁一回,又和手下的人商議,也議不出什麼來,甄士貴只急得咳聲歎氣的,十分憂慮。看官你道他為什麼要這般著急?原來他一則怕打了敗仗,朝廷要問他調度不合的罪名,二則敵兵近在咫尺,恐怕萬一再打了一個敗仗,自己就有性命之憂。
這個當兒的江穎甫卻早想了一條主意,要想借此獻個計策,把甄士貴薰倒,就好憑著他在軍營裡面,為所欲為。便一迳到大營裡頭,求見甄總統,說是有緊要的軍情。甄士貴聽得文案上的委員,有緊急軍情稟見,便把他傳了進來。江穎甫便先用說話試探他道:「聽說宗軍門打了敗仗,並且全軍覆沒,不知總統可報了上去沒有?」甄總統見他說得詫異,料想他一定有些道理,便急急的答道:「我正在這裡躊躇,沒有報上去。
你可有什麼主意麼?」江念祖聽了曉得他已經入彀,便道:「既是總統還沒有報,晚生倒有一個主見在此。」說著附著甄士貴的耳朵,說了半天。甄士貴聽了沉吟道:「這個主意雖好,只是要冤枉兩個人。」江穎甫道:「從來戰陣之際,殺人如麻。區區的兩個人,算得什麼!況且總統的功名,就在他兩個人的手中,若現在不肯殺他,這件事情又不能不報,到得上頭有了處分下來,再想法子,這可來不及了。」甄士貴一聽,想一想果然不差,除了這個主意,也沒有別的法兒,便依著他的說話,升坐中軍,把那宗軍門手下的營官,傳了上來。不等他開口,就拍著桌子喝道:「你臨陣脫逃,失陷主將,還敢逃轉大營,你可曉得失陷主將,是個什麼罪名?」那個營官,本來是湖南人,生性爽直,被他不問情由,兜頭一罵,罵得他氣極了,高聲喊道:「我們四營人馬出去,只剩了一個回來,還說什麼失陷主將,這都是總統不肯遣發救兵,敗得全軍覆沒,到了現在,又要把失機的處分,推在我一個人的身上,這世上還有什麼天理麼?」甄士貴聽了,更加大怒,拍著桌子,喝叫綁出去,拔了一枝令箭,一直把那營官推出營門。那營官本來已經拚著一死,一路高聲大叫,罵著甄士貴誤國喪兵。甄士貴明明聽見,也無可如何,只得裝做不聽見,把兩手緊緊的按著耳朵,憑他去罵,直至走得遠了,方才放下手來。又把管收發文書的中軍官,叫了上來,喝道:「宗總兵那裡,既然早有請救文書,你為什麼不早些呈上,以致誤了事情?這不是有心延擱,貽誤軍情麼?」那中軍官聽得總統的口風不對,便著了忙,正在上前辯白,只見甄士貴翻轉面皮,吩咐兩旁立著的親兵,把中軍官拖翻在地,登時捆綁起來。可憐這個中軍嚇得魄散魂飛,一句話也說不出。一刻兒的工夫,兩顆血淋淋的人頭,一齊獻了上業。原來殺這兩人,要想滅了活口,死無對證,便好隨著他怎樣通詳,如何報告,都是江念祖的主意。甄士貴依著他的說話,出來行事,只無故的害了兩條人命,死非其罪,煞是可憐。你想江念祖的行為,可惡毒不惡毒?當下甄總統退入後營,又把江念祖傳了進來,和他商議怎生的報上去。江念祖連說:「這個容易,晚生早已想在這裡,有一個千妥萬當的法兒。」甄士貴聽了大喜問計,正是:一夜崑崙之宴,春滿穹廬;八千子弟之兵,冤飛碧血。不知江念祖有何主意?請看下回便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