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
我把小包裹整理妥當,準備離去。東尼一個人坐在娛樂室的窗台上,房中沒有點蠟燭,逆著室外的燈光,他看來頗像一幅黑色的剪影。
「東尼!」我決定先向他解釋。
他懶洋洋地回過頭來,沒有答話。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無精打采,不禁問他:「你怎麼了?」
他還是不說話,我故意說:「東尼呢?你看見東尼沒有?」他仍然不開口,我又問:「你是誰?我不認識。」
「開什麼玩笑?我不是東尼嗎?」
「你不是!雖然聲音有點像。」
「我長得也和他一樣。」他還是懶洋洋地說著。
「充其量你只是他的軀體而已。」
「可是這個軀體就是他呀!」
「不!我要找的東尼是他軀體的主人。」
他若有所思,沉默了好一會,他說:「你說說看他的主人是誰?」
「我認識的東尼,是現代人的象徵,他要在這個世界中尋找永恒的價值,卻不知道什麼是永恒?」
「不!他知道什麼是永恒,他知道永恒並不存在。」他的聲音又恢復了活力,其間卻充滿了失望與悲哀。
「比如說,他要在女性的肉體上追求滿足。」
「但沒有一個女人能滿足他!」
「他的個性很不好,充滿了暴戾!」
「他從小就生長自由發展的社會中。」
「他想在赫雷格朗的書中發掘一個真神。」
「這個神也不存在!」
「他以為金錢可以拯救人類!」
「金錢只能使人更腐敗!」
「他對永恒完全喪失了信念!」
他無言了,又過了一會,他說:「你說說看,還有什麼是永恒的?」
「沒有!」
「沒有永恒?那我哪點錯了?」
「不!『沒有』就是永恒!」
「什麼是沒有呢?」
「有。」
「原來你又在談你的禪,有是沒有?這合邏輯嗎?」
「你來自何方?又將去向何方?這就合邏輯嗎?」
「這是事實。」
「什麼不是事實?你能想像一件絕對不存在的事嗎?」
「我是西方人,你的那一套東方思想我接受不了。」
「你不是在追求真理嗎?為什麼要分東方西方呢?」
「你是來向我說教的?」
「不!禪無教可說。」
「那你來做什麼?」
我靈機一動,想試著用一個簡單的譬喻點他:「我是來找眼鏡的。」
「你放在哪裡?」
「假如我知道,還用的著找嗎?」
屋內漆黑一片,東尼跨下窗口,劃了一根火柴,在室內巡視。
三根火柴燒成了灰燼,他說:「一定不在這個房間。」
「別處都沒有,到哪裡去了呢?」
他再燃起一根,閃光中,他看到我,我也看到他。他大笑說:「真是寶貝!眼鏡不是在你鼻子上嗎?」
「奇怪!我戴著眼鏡為什麼要找眼鏡呢?」
「有時候人不知道他要找的東西就在身邊。」
「那麼,你還要到哪裡去尋找你的東西呢?」
他一聽,若有所悟,呆呆地一句話也沒有說。火柴燃到底,燒痛了他的手指,他慌忙甩開。一點火星飛向黑暗中,熄了,房中又恢復了一片黑暗。
「有光就看得見,沒有光就看不見,看見了就是有,看不見就是沒有。這不是很簡單的道理嗎?那有與沒有的分別在哪裡呢?」我再點他一下。
他毫不思索地回答:「我活著就有,死了就沒有。」
「對你是的,對別人不是。」
「而我是我,別人是別人。」
「你看見的別人未必看見,別人看見的你也未必看得見。最簡單的事實,就是你走你的路,別人過別人的橋。」
「等一下!讓我想想!」
我們沉默了一會,他還有點不解:「可是這不是太自私了嗎?」
「假如你體會到這一點,證明你懂了一半,下一半是你設身處地,把別人也當作你,那你和別人還有什麼分別呢?」
「如果人人如此……」
「為什麼你不由自己開始呢?」我打斷他的話。
他不再說話,我默默地離開了他,我已經說得太多,正如佛所言:
『若人言如來有所說法,即為謗佛,不能解我所說故。』我說了些什麼呢?不過機緣使然,與東尼之間的一番廢話罷了。
辭別尼奧時,頗費了一番唇舌。他也知道留不住我,自我安慰的說:「你回中國也好,在那邊組織一個宇宙神教的分壇。」
我懶得駁他,對他笑了一笑。
與沙爾索道別再容易不過,他還在大麻樂園裡,迷迷糊糊的說:「回中國去?……晚上早些回來啊!有新貨到了……嘿嘿!」
沒有人送我,正合我意,閒雲野鶴,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了無罣礙。
正要出門時,我聽到尼奧在裡邊大吼:「什麼?你也要回里約?你還打算去過那種醉生夢死的日子?」
東尼一反常態,聲音平靜而堅定:「你放心,這些時受到你的啟示,我找到了應走的道路……」
「貝珍呢?你也不管了?」
「我很愛她,但我必須先回里約,與我太太談個清楚,我希望正正式式的把這個問題解決,以後安安分分的做人。」
「你太衝動了,這點小打擊算什麼?東尼!我們可以從頭來起!東尼!你不是要追求人生的真理嗎?怎麼能半途而廢呢?」
東尼仍然平靜地回答:「尼奧,你還記得吧?我們初次見面時,你曾對我說過:『世界先我們而存在,我們逝去後,世界仍然存在。』宇宙再變,我仍然是我。我現在才瞭解,我的苦惱是自己造成的,我不需要追求什麼解脫。」
「你上了朱的當!你們背叛了宇宙真神!你會終生遺憾……」
我不想再聽下去,到底自己還是個人,情感的弱點仍然存在。我很同情尼奧,但是,我有什麼辦法?他說過真理只有一個,如果他不能使我們這些迷途的羔羊回到羊群,那一個真理將永遠只屬於他自己。
我下了危樓,再望了一眼這破舊得不堪回首的古老建築。那樓梯搖晃依然,想不到,我卻在這裡拾回了自己。
正當我邁步離去時,隱約之中,又聽到了那熟悉的哀聲,是秀子無可奈何地呼喚:
「東尼!東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