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
我們正在談著,有人敲門,尼奧起身開了門,一個陌生的聲音問道:「這裡是不是有位東尼先生?」
「是的,請問有什麼事?」尼奧說。
「我是旅運公司的,有位小姐托我們轉交一封急信給東尼先生。早上雨太大,現在才送來。」
「東尼不在,能不能交給我?」
「可以,請你簽收一下。」
久居巴西的人,都知道這種奇特的現象。由於政府的郵政辦得太差,人們遇有急件或者是貴重的物件,都寧願多花些錢,委托旅運公司或航空公司代送。我一聽,便猜測是貝珍的信,她一定是昨晚乘夜車回伊遼士去了。
尼奧把信拿進來,我顧不得他的責怪,把信拆了。果然是貝珍寫的,字跡潦草,寥寥數字,卻道盡了她的感受。信上寫著:
「給東尼:
貝珍。此刻。
我能原諒你在清醒時犯的一切過錯,
卻不能忍受你喪失神智、一時無心的誤失。
我尊重你,當你是一個人,
而鄙夷你,在你被麻醉品控制,只剩下沒有靈性的軀殼。
我必須躲開一段時期,遠遠的,
以便尋回那個理性的自我。
註:請不要麻煩沙爾索!
因為我已經不在沙爾瓦多。
又:相信尼奧、秀子和朱不會怪我。」
雖有說不盡的惆悵,我卻放下了懸掛的心。實在想不到,貝珍不僅深愛著東尼,而且也懂得如何去愛。顯然她在嘗試改變東尼,果真東尼不再吸食大麻,不再飲酒,終有一天,他也可能改變氣質,用他的智慧,開拓出自己的道路。
我不能再逗留下去了,我不願陷得太深。他們每天都有解脫不盡的煩惱,生活在物質世界中時,精神上得不到安寧。做了嬉皮,又去不掉物質匱乏的憂慮。
而嬉皮的愛與慾更是兩者夾纏不清,愛本屬靈,慾則屬性。照理,他們所追求的是精神生活,但卻不知自我控制,縱情於肉慾的享受,那又怎能超脫於精神的境界中呢?
在西方人的觀念中,愛就是慾,他們把性交稱為做愛。但是他們之中也有能明辨愛慾之別的,如尼奧、秀子、凱洛琳、菲力、白蒂以及貝珍,甚至連沙爾索,多多少少都有這種可貴的情操。
假定嬉皮的定義就是「追求精神生活的人」,而根據我的瞭解,他們所謂的精神生活,實際上只是對物質生活的反叛而已。僅以長鬚長髮為號召,而縱慾玩志,吸毒酗酒,這樣稱得上是「追求精神生活的人」嗎?
東尼本是性情中人,而由他身上,我又看到了整個西方文明的矛盾與困惑。在這二十世紀末期,當西方文明所種的因開始開花結果時,卻發現了這個果實如此苦澀不堪,是繼續栽培改良?還是連根拔起?
東尼嘗試過捨棄那些曾經享受過的一切,卻又積習難改,無法從頭做起。他有理性,但薄得像一張紙。加上大麻煙、烈酒助虐,更是無法自制,肉體上的需求卻又壓迫著他,最後還是做了物質的奴隸。
東尼正好是西方世界的代表,他們崇拜理性,重視精神生活。但是他們太貪心了,不知道有得必有失的道理,妄想放縱自我,佔有一切。假定蠟燭是肉體,它所發出的光煇是精神,要想不犧牲蠟燭本體,而得到蠟燭的光芒,是不可能的。
沙爾索先回來了,他一向掛著的嬉皮笑臉消失了,一進門便不耐煩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夾克上琳瑯滿目的裝飾品,這時也顯得累贅不堪,他笨手笨腳地一件一件取了下來。
尼奧問他:「東尼找到你了?」
這句話像是魔咒一般,觸開了他的話匣子,轟隆不絕,如同密集的炮火:
「東尼是找到我了,我卻找不到貝珍!嘿!昨晚我就曉得不對!雞殺死!東尼太不上路,怎麼能在貝珍面前,和別人做愛呢?要我是貝珍,早就跑了!她當然會躲開呀!可是躲到哪裡去了呢?不該整我冤枉,害我找不到呀!
「沙爾瓦多就這麼大,居然就沒有人看到她!她的朋友,咱都問過啦!雞殺死!大家都說她不該跟和東尼好!怎麼能跟嬉皮談戀愛呢?」
他猛然想到自己也是個嬉皮,很難為情的笑了笑。他一邊取出大麻煙,一邊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偷看了尼奧一眼,笑著說:「唉!我真糊塗!和嬉皮戀愛有什麼不好呢?秀子還不是好生生的跟著尼奧嗎?朱還有人送他雜貨店哩!雞殺死!咱怎麼沒有這個好運?別說雜貨店,一個香煙攤子,咱沙爾索就要這個老婆了……」
他愈說愈得意,自己笑著,他發現尼奧似乎有話要對他說,便草草下了個結論:「雞殺死!其實呀!什麼陪嫁咱都瞧不上眼,除非是讓我抽一輩子大麻煙……」
尼奧無可奈何的等他說完了,方才開口:「麻煩你去找東尼回來好吧?」
「東尼?」沙爾索搖搖頭:「他自作自受,他說找不到貝珍就不回來!貝珍呀!誰曉得她怎麼了?萬一她往海裡一跳!就是不淹死,也被鯊魚……」
他知道又失言了,「啪」的一聲,再給自己一個耳光。尼奧懶得跟他囉唆,把貝珍的來信遞給他。
沙爾索漫不經心地接了信,往懷中一揣,嘴裡唸著:「好貝珍!莫怪我!我可不是咒妳!妳做鬼可別找我……」
尼奧打斷他的話,說:「沙爾索!你先看信吧!」
沙爾索詫道:「我?看信?」
他茫然地取出那封信,抓抓頭皮,他把信翻來覆去、煞有介事的研究了半天,最後還給尼奧,慚愧的說:「雞殺死!我又不識字,誰開什麼玩笑寫信給我?麻煩你給唸一唸吧!」
相處了這麼久,我們竟不知道他是文盲!尼奧也覺得不好意思,他說:「不是給你的信,是貝珍寫給東尼的,她離開了沙爾瓦多,回鄉下去了。」
「真的?雞殺死!我……」沙爾索高興得跳了起來,他忙著把那些標誌、摩托車零件又一一掛回夾克上,得意地挺起了胸膛,說:「東尼還怪我沒用!哼!我說過沙爾瓦多每一塊石頭我都認得!可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