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
沙爾索的大麻煙又出籠了,我沒有吸食。下午那一陣已害我受了風涼,前些時那一根更是荒唐,惹出了這麼多事端出來。大麻煙所造成的幻境,不過是清醒中的睡眠狀況而已。我一向重視理性,不願再被藥物操縱,而喪失了自己。
同時,我對禪坐也已有幾分心得。那是種心無所住的自由馳騁,無慮無礙、恬寧淡泊的感受,遠遠超過不能自主的麻醉迷茫。
貝珍也沒有抽,她對吸毒還抱著懷疑的態度。其他的人,包括秀子在內,為了逃避難以排遣的愁懷,一個個都進入了迷幻的夢鄉。這間亂糟糟的房間,轉眼又坐滿了東倒西歪、喪失知覺的死嬉皮。
酒精令人神智不清,是感覺神經遲鈍的結果,常須藉助激烈的動態以產生快感。大麻則不同,由於幻想特別豐富,吸者在剛抽時,常常不停的說笑,逐漸被幻境吸引,終至一動也不動地,遁入虛無之鄉。
東尼吸了幾口,挺著漲滿煙氣的肚子,突然連咳帶嗆地狂笑起來。場中吸了煙的人,彷彿都看到了什麼,不約而同地傻笑起來。尤其是沙爾索,他一手捧著小小的毛肚,一手指著東尼的臉,笑得喘不過氣來。
房中只有我和貝珍是局外人,我曾在那個幻境中逗留過,知道他們雖然同聲在笑,其實是各笑各的,全不相干。貝珍卻莫明其妙,她好奇地仔細打量著東尼,真以為他臉上有什麼東西。
東尼笑得眼淚都流下來了,再一看貝珍睜著大眼睛,臉上充滿了好奇的神色,更是笑得喘不過氣來。
沙爾索總是在癮過足以後,好像加滿油的跑車,各種笑話一溜煙而出:「雞殺死快死的!絕絕絕!東尼想發財!我沒見過抽大麻煙的人想發財!
「我第一次遇到東尼的時候才絕哩!雞殺死!我們大夥坐在巴哈燈塔下討吃的,東尼跑過來問我們:
「『誰是沙爾索?』
「我說:『我不是沙爾索。』
「雞殺死!東尼倒蠻邪門,他說:
「『你是沙爾索?』
「我急了,指著白比說:『他是。』
「白比不夠朋友,他說:『我不是!』
「我又指著桑塔拿說:『那麼是他!』
「桑塔拿也怕事,說:『我也不是!』
「我只好說:『沙爾索實在混帳,一定是做了虧心事,自己都不敢承認。』
「雞殺死!東尼真有兩手,他把胸脯一拍,說:『我叫東尼,是小黑叫我來的!』
「小黑的朋友?那當然不是壞人了!我就說:『你為什麼不早說呢?你早說了,沙爾索就是我了。』
「東尼就說:『我想買貨。』
「可巧我正沒有,我說:『我要有貨,也不來討飯吃了。』
「東尼就說:『你們餓了?』
「餓了?雞殺死!我可餓癟了哩!東尼就帶我們去對面那個高級餐館。雞殺死!我可嚇昏了,我怕他充闊,我們沒那麼大的命,進得去怕出不來哩!我就悄悄地問東尼:『好朋友不說瞎話,咱們可沒錢付賬喲!』
「東尼把胸脯一拍,說:『笑話!我東尼吃東西還要錢?你放心吃吧!』
「沒想到這話給跑堂的聽到啦!娘的!這小子最勢利眼,平日專欺侮咱們,這時擋在東尼面前不讓過去。
「東尼說啦:『先生!我們是來吃東西的!』
「那小子白眼一翻:『你們上馬路那邊去要吧!這兒不是你們討吃的地方。』
「我怕東尼出洋相,拉拉他要他走。東尼硬是不肯,他說:『我們要吃法國大餐,聽說你們做得好……』
「那小子更兇了:『咱們做得好是侍候有錢的大爺的,你沒這個命就認了吧!』
「雞殺死!東尼脾氣可真好,他說:『我們也有一點錢……』
「那小子笑起來了,他說:『你們那幾個就省下來吧!留著吃煎玉米糰吧!(作者註:巴伊亞最便宜的土產。)』
「東尼便從他那個破皮袋裡,取出了一大疊新鈔票來,他說啦:『這點錢來四份法國大餐夠不夠?』
「乖乖!那小子楞啦!嘿!你們可想不到吧!咱沙爾索從小長到這麼大,那一天還是第一次被人叫大爺哩!」
他囉囉唆唆地說著,搖頭晃腦好不得意。大夥都瞇著眼,有的好像在聽,有的早已進入了自己的幻覺世界去了。沒想到東尼神智還清楚,居然笑瞇瞇地接著說:「老實說,我真瞧不起那些把錢看得比人還重的人,所以想賺些錢來,好好教訓他們一番。想想也好笑,焦基見利忘義,我痛快地臭罵了他一頓。他還拿出三仟元來,算做我們的酬勞,我卻當著他的面,點一把火燒了……」
東尼邊想邊說,得意地哈哈大笑。尼奧卻變了臉色,怔怔地聽下去:「嘿嘿!你們該看看焦基的臉色,他一把搶過去,已經來不及了,他對我說:『你真是個花花公子!三仟元不是個小數目,夠你們吃半年的!』
「我笑著說:『謝謝你,像我們這種料子,多活這半年,對你有什麼好處?又何必假惺惺呢?』
沙爾索聽了大呼痛快:「好東尼!雞殺死快死的!我服了你!他喜歡發他的財,我們喜歡過我們的窮日子,那個臭錢我們不稀罕!」
東尼沒有答腔,埸面一冷靜下來,各人就遁入了自己的天地,煙一根又一根傳遞著。沙爾索開始咬著指頭,哼起了他的無調小調。東尼低下頭,躺在貝珍懷裡。只有尼奧,好半響,還在喃喃自語:「我們大夥的錢……燒了……可以買好多書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