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八.

  傍晚,我由幻境中醒來,雨已停了。夕陽展露出疲倦的笑靨,在殘破的屋瓦上,把幾串搖搖欲墜的水珠染得通紅,像煞熟透的石榴。
  室中空無一人,那些因擋雨而立下大功的帳蓬,現在成了累贅。我想起身整理,這才發覺四肢乏力,頭腦沉重,身上有些燥熱。一定是連日疲累,方才淋了雨,又抽大麻睡著了,因此受了風寒。
  心中有些煩亂,不免怨著沙爾索做事有頭沒尾,東西還沒收拾好,人卻撒手走了。
  掙扎著爬起來,才發覺頭有些暈。我走到窗口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卻聽到沙爾索鴨叫似的笑聲,自樓下傳來。居然他還有心玩耍!我有些不高興,不管他是什麼人物,我要叫他回來,叫他先把事做好再去胡鬧。
  我腳步虛浮地下到二樓,樓下那戶人家的門敞開著,裡面熱鬧非凡。我心中有氣,也可能是身體不適,自制能力變弱了,身體竟然發起抖來。
  沙爾索真是個小人,把尼奧的書弄髒了不說,現在放下家中的髒亂不整理,居然玩到別人家了!
  我氣沖沖地跨進門口,眼前露出一幅悽慘的景象。由於樓板早已鬆裂,我們房中的積水,一滴不失地漏到了這家人房中。破舊的家具床褥倒是早已堆在一側,上面蓋著全是洞孔的塑膠布。靠窗的泥牆塌了一大片,天花板上本來糊的一層紙,現已碎成萬片,濕淋淋地垂掛著,像萬國旗一般。
  再看地上,更是慘不忍睹。沙爾索和他的男女朋友,全身又濕又髒,正起勁地和這家人爬在地上洗刷著,清理滿地的殘泥。
  頓時,我慚愧得無以復加,近來我老自以為超脫了,悟透人生的道理,絲毫不體諒眼前這些卑微的朋友們。沙爾索如此古道熱腸,助人行善,我卻一再的責怪他。
  以此類推,我對東尼、尼奧等又何嘗不然?我老想棄他們而去,自以為高人一等。我也知道,世人本無高低善惡之分,只有迷悟之別。然而一旦我自以為道通天人,就把自己看得天一般高,而忽略了別人。
  世界上像我這樣的例子太多了,人不是迷於愚昧,便是迷於自傲。一個愚昧的人,為善有限,為惡亦然。可是人若迷於自傲,往往因為他的能力、經驗過人,而具有莫大的影響力。這種人當然不會刻意為惡,但是無意中所釀成的災禍,就足已令人髮指了。
  沙爾索看到我,忙站起來歡迎,花黑的臉,像煞舞臺上的小丑。他笑著說:「中國人也來了,雞殺死!他們才真慘哩!嘿嘿!我正在說哩!要嘛做個大富翁不怕損失什麼。要嘛,和我一樣,做個窮光蛋,天塌下來也沒有什麼好損失的!」
  他說完,自己笑得很樂,這些話頗有幾分哲理。我還沒開口,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發黑,同時又聽到他那鴨叫聲:「你怎麼搞的呀?臉孔紅得像個……雞殺死!白比!朱病了,幫我抬他上去!」
  我的確感到很虛弱,稍稍扶著牆站了一會,精神恢復了些。我堅拒他的好意,辭別了他們,掙扎著回到樓上。
  娛樂室中亂糟糟的實在無法休息,內間的小房情況更壞,我便走到工作室中。
  東尼還沒回來,甘格也不見人影。房中顯然經過尼奧及秀子的整理,帳蓬已拆了下來,地上鋪著凱洛琳常蓋的那副窗帘,半乾半濕。尼奧擁著秀子,兩人睡得正甜。
  那些被水浸漬的書籍,泰半已是字跡模糊,一些較不濕的,都已一本本翻開晾著。我不忍心看下去,便找了塊空地,倒下休息。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我聽到有點聲響,尼奧醒了,看到我,悽涼地苦笑著說:「幸而我們提前回來!」
  秀子也醒了,她眼圈紅腫,很難為情地翻個身,背對著我們又睡了。
  「好在這些書你都讀熟了,有沒有都一樣。」我只好這樣安慰他,心中透著悔意,很想違背本意、對他說我不願離開他們。
  「話不能這樣說,書愈讀境界愈是不同,我覺得還要不停地進修。」
  「我同意,但是要看你讀書的目的何在。如果你想研究作者的思想,讀十遍百遍也不嫌少,如果只是追求知識,精讀一兩次也就夠了。」
  「問題就在這裡,我是要傳播這些思想,不到讀通了我不能滿足。」
  「你難道不想發揮自己的思想嗎?」
  「這些就是我的思想。」
  「你該說這些是你思想的藍圖。」
  「不!這『就是』我的思想。」他把「就是」兩個字說得特別重。
  「你怎能把別人的思想當作你的?你沒有自信比他們更好?」我掙扎著坐起來。
  「你不懂!我就是他們!」
  我被他說糊塗了,頭又有些暈,腦筋不大清楚,還以為他和我開玩笑。振作了一下,看到他那嚴肅的面孔,一點都不像在說笑。我再問一句:「你是說你以領悟他們的思想而自滿?」
  他考慮了一下,卻反問我:「你們東方人應該都相信輪迴投胎吧?」
  「小乘佛教有這種理論。」
  「我們也有,而且不僅是理論。」他臉上泛著光彩,淡紅的晚霞使他的眼珠顯得神秘無比,他靜靜地說著。在我似昏猶醒的腦海中,浮起了一個詭異的情境。
  他繼續說:「你可知道?為什麼當你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時,有時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為什麼你聽到一句話或一件事,會有休戚相關的想法?」
  我怔怔地聽著,停止了思想,他似乎在施展攝魂大法,很有可能東尼就是這樣被他勾去了七魂六魄。
  「老實說,每一個人都要經過不斷地的投胎轉世,把未來與過去聯結起來,這是宇宙的法則。當我第一次接觸到赫雷格朗的思想時,心中便感到這就是我自己的,後來再看到拉伊孟多,更發現了我前後投生的源流。
  「你以為我們聚在一起是偶然的嗎?你錯了,秀子、東尼、甘格甚至於你,在前生就曾和我在一起探討宇宙真理了。第一次遇到東尼,我便認識他,他起先不信,後來我把他前生的事說出來,他才信了。」
  我的頭腦更昏迷了,眼前展開了一幕一幕的景象,在遙不可及的過去,尼奧和東尼在荒山中趺坐苦修。
  「人類之所以能進步,絕不是短短的一生所能達到的,人死了再投生,積累著過去的經歷及智慧,才能在今生有更大的成就。世上人口是增加了,但能夠成功的,卻是那些一再投生,不斷磨練的人。
  「再說你,你雖然生在中國,但是,你的過去呢?你知道你曾是誰?……」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