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六.

  回到沙市時,正下著大雨,收音機廣播說,這是破近百年來記錄的豪雨,並呼籲市民要小心防範。這場雨下得真令人驚心膽顫,路上汪洋一片。汽車經過時,就像當年摩西切分紅海一樣,兩旁的水牆壁立,大家看得饒有趣味。
  由於雨勢太大,天地濛濛一片,雖然時值中午,視線卻不及十步。我們決定先送貝珍回去。東尼對她情殷意切,一再叮嚀要她晚上到危樓來。接著東尼送我、尼奧和秀子返回危樓,再送威瑪回家,順便還車。
  這一趟旅行,我最滿意的是擺脫了威瑪。明知自己這種態度太不負責任,但是我不能為了顧全小節而誤了她一生。巴西人的愛情觀也令我悚然,換雙新鞋還要看看合不合腳,而換個愛人卻只要秋波一轉,舊雨新歡馬上涇渭分明。
  另一方面,我很為貝珍慶幸,她是個聰慧而賢淑的女性,終於以她的容忍與愛心感化了東尼。但是,以後呢?
  我們每人扛著自己的背包,冒雨與斜坡石階上奔流的泥漿奮鬥。好不容易走到危樓下面,尼奧突然想到一件事,慘叫一聲:「糟了,我們的書!」
  我這也才想起,我們的屋瓦都破了,平常一點小雨,屋裡都會灑的一地,像今天這樣豈不氾濫成災?
  三個人急著三步併作兩步,急急爬上那陡窄的樓梯。那光景不像在爬樓梯,而是在游泳,上面的水如同潰決的瀑布,不斷的沖將下來。我們抱住樓梯板,手腳並用的往上爬。手上的包袱浸濕後,重量增加了好幾倍,我乾脆一口氣把它丟到樓板上。
  這時,我早已把眼鏡取了下來,眼前是一道道飛瀑,各處霧氣迷漫。好不容易掙扎到了頂樓,才發現我們那個房間便是水源地。這場雨實在太猛烈了,破裂的屋瓦,彷彿是漏斗一般,把雨水撒得遍地,積水盈寸。
  尼奧顧不得地濕,衝到門口,摸摸門下面,卻找不到鑰匙。門又緊緊地閂著,他焦急地拍門大叫:「甘格!是我,快開門。」
  門開了,沙爾索光著身子,渾身是水,他也不作客套,說了聲:「快來洗澡!」
  一跨進大門,就看到一幅難得一見的奇景。屋裡水汽迷漫,晶簾四垂,雨水由天上瀉下,掛著無數條飛瀑。地上早已濕透,而且四處都有煙薰的痕跡,另外還擺了一些破舊的罐頭盆鍋,水花激盪劈啪淅瀝之聲,此起彼落。
  除了沙爾索外,另外還有四五個赤裸的男女嬉皮,奔馳於一條條的水柱之間,忙著傾倒鍋罐中已經積滿的雨水。
  尼奧早急得衝進了前面的工作間,我跟去一看。難得沙爾索細心,早把尼奧的書以及聖壇用具堆在一處,頂上居然還撐著一隻破傘,四周則蓋了一些已經濕透了的報紙。
  尼奧吁了一口氣,不顧一身濕,感激地擁抱著沙爾索道:「辛苦你了!」
  沙爾索喜上眉梢,笑嘻嘻地說:「雞殺死!這雨下了兩天了,第一天,我就求宇宙之神發善心,不要把我的大麻淋濕了。我趕回來一看,雞殺死!你的書都泡在水裡啦……」
  「什麼?已經打濕了?」
  「放心,有我在,怎會打濕!只是泡在水裡,我找了幾個朋友來幫忙,把大麻和你的書一起烤,雞殺死!燒了我好多張報紙,現在可淋不到雨了!」
  尼奧一聽大驚,忙掀開濕淋淋的報紙,看到了下面心愛的書,不由得發出慘叫:「天啊!」面色剎時變得青白,全身無力的斜靠到牆上。
  沙爾索還在解釋:「有幾本太髒了,我幫你洗了一下。」
  雨仍然不停地漏著,尼奧衝上前去,狂亂地把一切掩體掀到一邊。那一本本被水浸得變了形的書,彷彿是舊牆上拆下來的報廢磚塊,有的已黏成了一團,有的則滴滴搭搭地滲著墨汁。再拿近一看,書頁都膠合了,竟沒有一本是乾的。
  尼奧傷心得話都說不出來。秀子還想安慰他,一眼看到一捲花花綠綠的紙卷,她忙取過來,紙卷中還不停地滴著渾濁的彩色水珠。所有她視為珍寶的畫稿,都成了一張張的污紙。秀子也禁不住了,哭倒在尼奧的懷中。
  窗外的驟雨被狂風捲著,撲在玻璃窗上,像是一幅流動透明的抽象畫。有時迅雷連番閃過,顯出了幾分的詭異。
  沙市不常下雨,雖然屋瓦早已破舊失修,卻從來沒人理會。在這傾盆大雨下,竟是無處不漏。好在兩天來屋頂的積塵早已沖落,此刻一串串掛著的水珠,倒是清澈晶瑩。
  尼奧和秀子早已沒有了主意,沙爾索才知道處理不當,惶恐地呆立在一旁。他赤條條的身上,冒著一縷縷的熱氣,一靜下來,便挨不過寒冷,身上起了一片片雞皮疙瘩。
  我也覺得很冷,身上已經濕透了,想起丟在樓上的包裹,趕過去拿了來。但是,房中沒有一處乾地,這陣雨不過去,就無法安身。我四處一打量,心想何不在室內搭個帳蓬呢?我們有的是被單,只要撐得妥當,至少可以暫時躲一下雨。
  我看到那幾個嬉皮跑來跑去的在接水,便問沙爾索,他們在幹嘛?沙爾索正為尼奧的書感到自咎,這一下又有表功的機會了:「是我叫他們做的,那些罐子是接水用的,接滿了就倒掉!」
  「這樣做是為了什麼?」我還是不懂。
  「倒水呀!我們家裡漏雨的時候,也是這樣,不過罐子沒有這麼多。」
  他實在是個好人,只是不知道腦中哪一根筋接錯了,我只好說:「這樣沒有用的,雨太大了,漏的地方也太多了。」
  他面有難色地抓抓頭皮說:「到處都在下雨,罐子變成了寶貝。」
  「我不是嫌罐子少,我是說這樣做沒有用。」跟這種人講理,實在有口難開。
  「有用呀!他們再也沒有來罵了!」他急著辯解。
  「誰來罵?」我被他弄得糊裡糊塗。
  「樓下呀,他們說水漏到他們頭上啦,所以要用這些罐子接住呀!」
  我這才知道他的苦心,不明究裡,幾乎冤枉了好人。果然,仔細一看,那些瓶瓶罐罐,都蓋在一些孔洞之上。雖然不能全部遮住,但已經比直接漏下去有所改善了。
  我把沙爾索和他的朋友叫進工作間,找了些釘子,把幾床大被單釘在較高的牆上。另一端則用繩子繫起,斜斜拉向窗沿。一層不夠,下面再接一層,果然,這個簡陋的帳蓬立即發生了作用。雨水集中在帳蓬頂後,便直接流向窗外。
  我們又在娛樂室和內間各釘了一個,雨水打在帳蓬上的聲音,有如萬馬奔騰一般。情況略為改善了,大家又忙亂的把地洗乾淨,把東西收拾好,那些罐子也都功成身退。忙累了半天,這才喘過氣來。
  尼奧和秀子默默地整理書籍,他們小心翼翼地把書一本本地分開,鋪在地上。先把沒有濕透的放到一邊,再逐頁檢查那些污染得難以辨認的,用毛巾一一擦拭。兩個人臉上身上,都還是濕轆轆的,不知是汗還是淚。
  我不忍看他們傷心之狀,也幫不上忙,便到娛樂室中,與沙爾索的朋友躲到帳蓬下休息。沙爾索對我的帳蓬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東看西看,忍不住問道:「中國人,你怎麼想到的?我怎麼想不到?」
  「中國常鬧水災,我們有個老祖宗,教我們引水入海,我是向他學習的。」
  「嗯!雞殺死快死的!只怪巴伊亞沒有水災,不然我沙爾索也早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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