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九.
伊遼士是個海港,在沙市之南,是巧克力原料的集散地,這一帶的可可產量,佔全世界第二位。
這個小城美麗極了,坐北朝南,依山傍海。左側有座月牙形的小丘,雙臂伸向海面,環抱著一頃碧灣。由平直的沙灘漸漸向上,沿著蜿蜒的山道,可見到各形各色的小房子,點綴在高低起伏的叢林間。
這月牙形的山脈,綿延向內陸,隆起一座五十公尺高,青翠環繞的山峰。一些尖塔與灰白的磚牆,隱隱約約的從綠黃交雜的彩幛裡,洩露出一絲神聖的氣息。那是伊遼士的靈魂,建立於十八世紀的聖佛蘭西斯可修道院。在清晨或黃昏,除了傳來陣陣的鐘聲,還可以看到在寧靜中被驚醒的群鳥,像是撒在白雲上的墨汁。
山下,平躺在綠蔭中的,則是伊遼士的心臟,一個約有上千戶人家的小鎮。
我們到時大約是下午四點鐘,車向朝南。陽光正由右後方斜射來,洩下一地的影子,更顯得景物凹凸分明。繞過了幾個下坡道,迎目就是伊遼士的界標。過後,一片銀白的海灘,躍出眼前。路繼續向右轉,海岸倏然消逝。那月牙形的山弧,就像伸展台上的美女,輕盈地略一旋身,一脈翠綠的亮片,閃爍不停。
山下是幾十棟並排的古雅小平房,牆上淡淡的塗著五顏六色。遠遠看去,有點像一顆顆的寶石,鑲嵌在綠蔭裡。由各式的招牌可以看出,這裡就是小城的商業中心。街道很寬,但是行人稀少,路邊只零零落落地停放著幾部車。
再向前去,便是道路的盡頭,山峰像一尊巨靈,由左向右展開,我們彷彿鑽進了她的裙下。迎面而來的,是一片廣場,青石鋪地,群花圍拱。兩個有尖頂鐘塔的天主教堂,矗入半山,有鶴立雞群之勢。幾尊石雕的聖徒像,正俯視著腳下五色繽紛、繁花競艷的平台,顯得莊嚴又和諧。
由於山勢的關係,陽光漸漸隱匿在山脊,祇漏下了些許餘輝。廣場四周的圓形青石磚路旁,放眼望去均是繁茂的鳳凰木。四周幾間疏落的住宅,簇擁在青青的草皮間,而落葉互逐的石板小徑,更有幾分的嫵媚。
靜靜的和風,靜靜的山林,一片寧靜,把我們緊緊地裹住。耳中被擁來的海濤聲充滿,車中的征塵,都已化為清涼的雪片。
威瑪突然劃破了沉靜,不禁問道:「貝珍!這麼可愛的地方,妳怎麼捨得離開呀!」
「不錯,地方是很可愛,可是可愛的地方,不見得有可愛的人。」
威瑪還要問下去,東尼突然把車子慢慢停在路邊。尼奧說:「開過去些,我想到那個廣場上坐坐。」
「就這幾步,走過去多好。再說,這麼寧靜的氣氛,別讓我們這部粗俗的車子破壞了!」沒想到東尼這麼細心,大家再也忍不住,紛紛打開車門,跳了出去。
首先鑽入我身體的,是一股清新的空氣,然後就是那沁人心脾的涼意。我抬頭向上看,山並不高,卻遮沒了雲天,灰濛濛的建築,掩映在林木深處。
我看到廣場的前緣,有幾個石凳,顧不得同行的伙伴,我獨自一人走了過去。腦中空空地,人呆呆地坐了下去,動也不想動。
過了不知多久,我突然發覺不很寂寞,身邊有幾個人影。定睛一看,除了東尼不知何往外,其他的人都來了。
誰都沒有說話,也沒有人移動分毫,好像大家都有默契,深怕把這份寧靜戳破了!
我們原來的計劃,是第五天才到這裡,讓貝珍回家去看看,當天即折返沙市。但途中所見的農地,連東尼都提不起興緻,所以提前三天便來到這裡。
貝珍雖然家在這裡,顯然這次在心情上有了巨大的變化,一股濃烈的愁思,使她比我們感到的衝擊更為強烈。尼奧是看得呆了,他與秀子緊緊地依偎著,彷彿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家鄉。威瑪可能是從來沒見過這種風光,也可能是受到大家的感染,在沉靜中,似乎還多了一分新奇。
遠處有一個人跑著、跳著,偶而隨風傳來一陣陣的呼聲。
「是東尼!怎麼,他瘋了!」尼奧叫著。
東尼看到了我們,狂奔而來。他大聲叫著:「我們走錯了!這裡不是伊遼士!」
「怎麼不是?我家就住在這裡!」貝珍不服氣。
「不!你騙人!不可能是!」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奇怪!我為什麼要騙你們?」
「這裡是天堂!是我夢中的樂園!」他跑到我們面前,倒在地上,一個勁地打滾。
貝珍聽了,高興得撲上去,緊抱著東尼,說:「你真的喜歡?」
「奇怪!我為什麼要騙你們?」東尼學著她的口氣,給了她一個熱烈的長吻。
威瑪有感而發,看著東尼與貝珍,喃喃低語:「能住在這裡有多好!」
我不能否認這座小城的美麗,但是,我的記憶早就被祖國的江山充滿了。幼時即隨家裡轉徙大江南北,見到的各種美景實在太多了,多到我無法將猿啼的三峽和沙飛的大漠分辨清楚。一聽到潺潺的流水,想的就是清澈見底的嘉陵江;一看到皚皚冰雪,立刻就回到銀妝晶被的北海公園。
貝珍家在小山腳下,一棟矮小的磚房,相當的簡單樸素。房子不大,僅有兩房一廳,除了她父母外,尚有一位幼弟。我們原擬睡在車上,貝珍卻一再堅持,將她弟弟趕出來,和我們三位男士睡客廳,女士們則住進內間。
一身塵土與汗垢,隨著污水流去,這個澡洗來疲勞盡逝。享受了一頓清淡的晚餐,面對著黃昏時朦朧的美景,人在畫中,畫在靜裡。這一刻,已值回幾天路途的奔波,以及拘泥在車中的種種辛苦與煩惱。
貝珍提議我們到教堂前去遊園,這是住這種小城市的一種特殊享受。每天在太陽下山後,特意修飾打扮的年輕男女,便群集在廣場前的花園中,散步談天,相互嬉逐。
我遊歷過半個巴西,這類景緻看得太多。不論地區,這種風俗都是同樣的,是他們的娛樂方式,也是交誼良機。少女們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三五成群地,手攜手在花園中繞著圈子。男士們則或立或坐,莫不睜大眼睛,搜尋著心儀的目標。
這時兩性間的交談,全賴眼波,女孩子們彼此間漠不關心地談笑著,目光卻投向四周的男士。一圈圈地繞過去,彼此有意的,多已在交流下測出了電波。最後,一個倩笑,一點暗示,火花便點燃了戀情,雙雙遁離人群,展開了新的一頁。
由於小城市內彼此都很熟識,戀情的發展並不如此單純。如果第二天戀火熄滅了,雙方便再度投入這個交誼的涓涓細流。直到有一天,彼此真正捕捉了對方,才會從這裡消失。我曾看過一篇文章,介紹這種小鎮的傳統風情。由於交通發達,近年來觀光事業興盛,據統計,外地來的男女青年,在這種方式下成婚的比率,高於當地三倍以上。
這種現象很令長一輩的老人憂心,同一城市的人,經過長時期的交往,彼此認識較深。外來人雖然容易一見傾心,卻也缺乏認知的基礎,因而導致許多家庭的破裂與不幸。然而時代的脈動,卻不是任何人可以左右的,不論是好是壞,誰也阻擋不住。
威瑪從小在大都市中成長,還不知道有這種風俗。聽了我們解釋後,覺得新奇無比,秀子、尼奧雖也見識過,卻沒領教過個中滋味。東尼便在一旁打氣說:「這樣最好,貝珍帶著威瑪和秀子去參加遊行,我們三個裝作不認識的來追求。」
大家都覺得有趣,於是便分成兩批,我們先出發,相約一個小時後在廣場上見面。哪曉得東尼另有打算,他久聞伊遼士出美女,陪她們一道出去,不免有些礙手礙腳,正好利用這個空檔,自由自在地先蹓躂一番。
尼奧口裡不說,心裡也想自由的遊覽。我更是舉雙手贊成,這兩天與威瑪在一起,我一再暗示不久就要離此他去。她卻不聞不問,裝聾作啞,令我為難不已。
東尼認為,距教堂較遠的地區,應該是比較高級的住宅區。再遠也不會超過那月牙形山峰的另一側,算算距離,一個多小時內,應該可以走個來回。我們便踏著紅灩灩的晚霞,循著參差的石級,爬上了那個山頭。
到了山頂,遠眺海面,殘霞已被昏暗的海水吞沒。天邊如同一塊淡紫色的玉石,幾縷薄雲,織成了帶狀的花紋。翠紫轉成了灰青,海色更深了,只有天邊那一線沒有逃盡的餘光,尚在撫慰著漸漸沉睡的大海。
天心的寶石鑽破了暗青的幕,露出閃爍的眼睛。先是零星的一顆一顆,不一時,彷若天上的仙子抖了一抖拂塵,竟然灑了滿天的碎鑽。
地面再也分不清遠近高低,只有一盞盞閃爍的燈光,在我們腳下佈了一層光網。風是輕的,夜是涼的,我們不再是三個尋芳的異鄉客,反成為三具點綴在這片天地中的、自古恆存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