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七.

  東尼一大早就去交涉,到了中午,他興沖沖地回來,不住地向我擠眉弄眼,說:「一切都很順利,焦基出車子,但是沒有司機,你我都可以開,只好辛苦一下。米朗達出了兩千塊錢,卻提出了一個條件,我代你答應了。」
  他得意地笑著,我則心驚肉跳,一定是威瑪也要去,但是我沒有理由拒絕,便說:「好,我也同意,甘格和沙爾索不想去,你留一點伙食費給他們好了。」
  東尼關子沒有賣成,很掃興,只好問:「什麼時候動身呢?」
  「我們這種人,還不是說走就走。」
  「明天好不好?呃……我今晚有約會。」
  「貝珍不是和我們同去嗎?」我故意拿話套他。
  「誰說是貝珍?我昨天才認識的。」
  「小心啊!貝珍不會輕易放過你的!」
  「沒那麼嚴重,老實說誰都綑不住我。」
  「你是說,你不願接受別人對你的奉獻,你打算逃一輩子?」
  「你別說我,你自己呢?」
  他說得有理,我又何嘗不是在逃呢?
  第二天,我們開車離開了沙市。威瑪是第一次離家遠行,她父母都來送,大包小包的帶了不少東西。她母親是個性情和藹的胖婦人,母女倆人彷彿生離死別似的擁抱不已。她母親不斷地說:「可憐妳沒快樂過一天,這次就痛快地玩玩吧!我不再叮囑妳了。妳身子薄弱,小心生病。睡覺要睡好,不要太貪玩……」
  第一段路由東尼駕駛,他不耐煩久等,猛按喇叭,我們才得脫身。
  一離開沙市,就是通往內地的國道,人煙漸漸稀少。威瑪彷彿年輕了十幾歲,高興得不住地東問西問,所有的景物對她都是新奇異常。
  起初,我很拘泥。再一想這又是何苦?未來的發展大可放在一邊,只要應付得當,相信總會化險為夷的。心情一放寬,再看看她也蠻可愛的,順口聊聊,一時芥蒂盡釋。車行甚穩,她興奮了一陣子,就倒在我身邊睡了。
  過了阿拉杜工業區,我們便依照預定的計劃,參觀了幾個公路附近的農場。由於這一帶水源不足,大多種些耐旱的牧草,游放幾頭牲口而已。
  離開沙市約六十公里,在往聖坦拿市的中途,我們轉折到另一條公路,進入了中南部的丘陵區。這一帶是巴伊亞的蔗糖產地,沿途蔗園密佈,小型的榨糖廠林立。然而其規模及設備小而陳舊,多半襲用傳統的土法。
  東尼攜來一份資料,是土地仲介人介紹的幾塊土地,以及伊遼士的農業狀況。他預定要買一個五百公頃大小的農場,以便種植蔬菜及水果等,我則負責評估。
  我的看法是,交通一定要方便,農場中水源不能缺少,再其次是當地勞工以及作物情況、肥效土質等細節。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我所要求的條件,根本不是問題,問題出在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螞蟻。在這一帶平原上,常常會看到突然聳立的土堆,這種土堆大小不等,大的看去如同小山峰,小一點有石塊大小,遍地都有,無處不是。
  這都是億萬年來,螞蟻的子子孫孫努力不懈,不斷經營的成績。牠們成了這片土地的主人,只要是咬得動的,牠們無所不吃。田間的幼苗、樹下的嫩葉,一旦被牠們的斥侯發現了,可以連夜收割個精光。
  除非是斥巨資,將整個方圓數十公里的土地徹底殺清。否則只有與牠們妥協,種植一些常年生的作物,彼此才能相安無事。至於蔬菜的計劃,根本不能考慮。
  自然界生態平衡的現象頗堪玩味,我曾見過巴西內陸某些地方,食屍鳥滿天遍野都是。牠們常棲息在枝頭、屋頂,目光炯炯地俯視著人們,隨時等著飽餐一頓。我每每被牠們看得汗毛倒豎,坐立不安。
  據當地人說,數十年前,有人發起消滅食屍鳥的運動。結果鳥是絕跡了,原野中腐屍卻大量積累,竟帶來了慘烈的瘟疫。在那次滅鳥事件之後,由於地上的食物過多,螞蟻得以大量繁殖。不到十年,數量劇增了百十倍,為患迄今。事後究明原委,政府雖已明令禁止人民獵殺這種原野清道伕,但禍害已成,人們只有向螞蟻投降了。
  像這樣重要的地文資料,在東尼拿來的資料中,居然隻字未提。其工作效率,也就可想而知了。東尼意興闌珊,建議打道回府。我只好勸他,既然已經來了,怎能半途而廢?其實一點都不用操心,玩樂起來,東尼就是東尼,渾身是勁。
  第一天我們在聖塔阿麻陸休息,旅館費雖有著落,但鄉村旅館房間設備太差,比我們的車廂還不如,大家寧願擠在一堆。我們只怕威瑪吃不消,一再勸她去住旅館,但她不論如何都不答應。
  東尼猜到了她的心意,說:「車裡睡四個人剛好,妳跟朱去住旅館吧!」
  他倒會出點子,我一個人拗不過眾意,只好去開了兩間比鄰的房間。
  晚上,我們六個人,在街上成了眾矢之的。走到哪裡,身邊都圍上來一群好奇的鄉民。東尼擺出一派外交官姿態,天南地北,與人胡扯一通。
  晚飯我們在車旁空地上自炊,煤油爐的火光招來了一大堆飛蟲。對我們幾個流浪慣了的人而言,生活不過是那麼回事,我只怕貝珍和威瑪不習慣。想不到卻是東尼有問題,他皺著眉頭,面對那些墜落的飛蟲發呆,口中嘰咕著:「這是什麼日子?人窮了連蟲子都來欺負!」
  我笑著說:「到底是誰欺負誰?是我們在危害蟲子的生命。再說,我們還不算窮。真窮到極處,還得感謝牠們自投羅網,送上美味佳餚哩!」
  女士們聽了,面對盤中的食物,幾乎無法下嚥。突然間,只聽得威瑪大叫一聲,慌忙逃進車內,原來螞蟻雄兵也大舉來到,遍地都是。這些餓鬼窮凶惡極,見著肉就咬,一時又打殺不盡。我一急,只好拿了煤油瓶,滿地亂撒,螞蟻碰著即死。
  一害已除,一害又興,那股煤油味更令人難熬。大家都主張遷地為良,但哪裡又有例外?我靈機一動,叫東尼先把車開走,再把地上的東西也搬開,就著地上的煤油,放他一把火。紅通通的一片火光,立刻化成一股黑煙,衝天而起。不一會,那些青草、樹根,在煤油的支援下,彷彿點了一地的大小蠟燭,好久好久才慢慢地熄滅。
  雖然煤油氣味沒有除盡,但在這一陣子的忙碌下,大家都聞慣了,感覺不出來。倒是蟲蟻比我們敏感,不再來侵襲,我們在地上鋪了報紙,安心吃完了這一頓多災的野餐。
  貝珍心滿意足,長吁了一口氣,說:「這種日子多愜意啊!」
  威瑪也有同感:「我真願意這樣過一輩子!」
  只有東尼搖著頭,大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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