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晚上東尼和貝珍陪著尼奧、秀子去看一個土風舞表演。我對這些表演沒有興趣,也不想出去,便獨自留在房中打坐。
甘格溜到瑪莉露身邊去了,沙爾索也走了,他特意留了幾支大麻煙給我。
經過這兩天的煩擾,我發覺自己的心境也很亂。我一再自問,我的”解脫”算是什麼?假如我無法將這個解脫的經驗傳達給別人,又如何去幫助別人?
禪宗之求道者苦心竭慮的追求解脫之道,但指導者不能言說。因為語文趨使人析理,而解脫是純感性的,說得再好也只會使人更增加塵擾。
可是,時代已經變了,人們把物質當作解脫的救星。事實上物質的確能令人滿足於一時,像這樣不斷追求瞬間的滿足感,又算不算是解脫之道呢?如果全人類都沉迷在鴉片中,而且都上了癮,誰又有理由說誰走入邪途呢?
我們反對鴉片,是因為不吸食的人,趁著吸食者心滿意足之際,予取予求。若全人類都在吸食,沒有誰壓迫誰,又有何不妥呢?當今的物質文明,不正是全人類攜手同求的鴉片嗎?人人滿足,個個快樂,這不是很理想的方向嗎?
鴉片與物質文明的不同,只是在前者過於消極,人會因沉溺滿足而不事生產,受害的不過是自己。而後者則是過於積極,不久之後,地球上能源耗盡,大氣渾濁,垃圾遍地,人口超過數百億。那時不僅人類,連其他生命都可能無法生存而被淘汰。
人永遠是以自我的利害、得失作為判斷事物的標準。任何時代,任何制度,也必然會有得有失。人們站在不同的立場,有著不同的意見,自以為是的人,到底孰是孰非?雖然時間可以証明,然而時過境遷,另外一批人,另外一個立場,難道沒有新的論點嗎?
得到物質文明恩澤的受益人,已經認識到必然的後果,正在千方百計的保護自己生存的環境。而生活在這場風暴外圍的旁觀者,卻只看到繁華的花花世界,拚命努力效法,希望成為開發中國家的一分子。
新鴉片正扮演著救世主,世界各國包括種植鴉片的始作俑者,無不竭忠盡孝。人類之中的精英,由於教育福音的普及,正是蒙恩的新寵。我們這群少數不甘作踐,自我放逐成為嬉皮的人,失去了大自然的庇護,連存身之地都無處可覓。
在三千大千世界中,人太渺小了,我自以為身心得到了解脫。但連身邊這幾個人,天天在苦海中掙扎,猶自無力感化,還說什麼芸芸眾生呢?以釋迦牟尼佛無邊的法力,尚且無法普渡眾生,在《金剛經》中,佛曾說:「實無有眾生如來度者。」我又憑什麼私心竊喜,以為自己超脫了?孰知不是正如貝珍所說,因為環境關係而把問題單純化了?
這個結實在解不開,我坐不住了,心煩意亂,也想出去走走。正要起身,一眼看到沙爾索留下的大麻煙,且先抽他一支再說吧!
誰知一支抽完了,頭腦還是很清楚。反正還有,再抽一根吧,宇宙中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就走到一個人的天地裡去吧!
在寂靜中,聽力特別明晰,所居的斗室彷彿成了透明的,使我隱約得睹樂隊的演奏。一聲咳嗽,我就看到一個老頭子走過,而人們談著話,好像就在眼前。那不是一部敞蓬車嗎?幾個年輕人,好一幅青春美景。我被各種聲音吸引著,早不知飛到了哪裡。
天梯上有人往上爬,閣、閣、閣,是個女的,步伐輕鬆有力。我立刻看到一位身著白紗的天使,正飛翔在雲天靈空。她是誰?那青春而富於彈性的肌膚,令我血脈賁張,也感到隨風昇揚。
腳步聲愈來愈清晰,虛掩的門呀然而開,是凱洛琳回來了?她變得極為摩登,踏著一雙流行的木屐高跟鞋,兩根勻稱滑潤的玉柱,由平地聳入天際。
我說:「你回來了?」
她說:「誰說我走了?」
哈哈!如來如不來,又走又不走,我們真是絕配!
腳步聲戛然而止,迎面是空白一片。
一張晃動的臉,是誰在說話?我驀地驚醒,面前有個人,我正待開口,一陣涼風,讓我衝天高飛。
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孩,臉上掛著疲倦的笑容:「東尼在嗎?」
「東尼?」她是誰?她的眼睛很秀美,我想用嘴去觸撫她的睫毛。
「我是威瑪,記得我嗎?」威瑪?記得什麼?記得當時年紀小,你在……遍地無垠的黃花,一望無際的嫩綠……
「你不舒服嗎?」一隻溫柔的手,燒起了我胸膛的火焰。凱洛琳,妳在哪裡?對了!威瑪!好像很熟。好清澈的眸子,一個小小的池塘,池邊垂柳……
「我扶你坐坐吧?」誰說我站著?那位律師是誰?啊,是位女性,不必對我笑,我們雖然窮,但是……我們不會永遠窮下去呀,下次……
身邊是一團溫溫的火球,我的眼皮很重,睜不睜開都一樣看得清清楚楚……半山的音樂。一部摩托車,沒有腿的騎士,遠颺了……走了……
「這是不是大麻?」她拾起地上的煙,我點點頭。我知道我在點頭,多美妙啊!點吧!點吧!好像在坐船,面前碧綠的海,是一堵晶壁,晶壁後面……「不要動,好不好?」誰在動?是船……
「我可以抽嗎?」當然可以,火光一亮,我見到自己的手,手下面是塊白玉……那是誰的肩膀,什麼白玉?騙我,我的手可以滑動……
有根煙飛到了我的手中,我吸了一口,這是大麻嗎?為什麼沒有感覺?凱洛琳,她顯得更嬌媚了……
我把一口煙蹩在肺裡,時間停頓了……該換氣了,有個人在呼吸,不,是兩個人,一隻手,不,兩隻……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有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