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尼奧和我研究東尼的問題,一致認為他必須回里約去一趟,雖然冒著他可能不再回來的風險,卻比天天在這裏鬧情緒好些。
  尤其是尼奧對這件事耿耿於懷,他認為東尼瞞著女兒的事,顯然不夠誠實。以一個修道人的立場,長此以往,一定有深重的影響。所以,他所關心的,是用什麼方法,去爭取東尼的信念,挽救他的靈魂。
  我的看法則不然,由於東尼是個性情中人,感情正是他致命的弱點。他從來不提女兒的事,絕非有心欺騙,而是不敢去碰觸。那層薄薄的偽裝,一碰就會鮮血淋漓!他害怕孤獨,害怕清閒,害怕面對過去的自己。所以在修行學習之餘,到處交結朋友,恣情於聲色,目的只是要把自己更嚴密地包藏起來。可是,今後呢?傷口已經迸裂了,我所看到的,是一場將不知吹向何方的風暴。
  下午貝珍也來了,她也認為東尼該回里約。東尼卻堅決反對,他和兩個小兒子,很少相處,感情不深。他也受不了太太的臉色,他強調目前的傷感只是對女兒心懷歉疚,並且發誓要在這裡追求到幸福。
  我們正在討論時,有人敲門。我打開一看,是個衣冠楚楚的中年人。他要找東尼,我問他姓什麼,他說是房東的律師,專門負責在這一帶收帳。東尼一聽,才想起早該去繳房租的,只得把那位律師請了進來。
  他一進門,臉色就很不好看。東尼帶著笑容解釋道:「我們用不慣家具,所以沒有買。」
  「嗯!既省錢,搬家又方便。」他語中帶刺。
  「很抱歉!你知道藝術家記性都不太好,你今天不來,我們還真想不起來。」
  「沒關係,現在交給我也可以。」
  「可是……」
  「錢放在銀行!是吧?沒關係,支票也可以。」
  「這麼辦好了,明天我一定給你送去。」
  這位律師立時笑容盡撤,冷冷地說:「明天?假如你們今天跑掉了,和樓下那家老黑人一樣,豈不是連這一個月的房租都可以省下來?」
  「什麼話!又不是多大的數目!」
  「是啊!對你們說來不過是滄海中的一粟吧!可是,我的委托人把房子租給你們,四個多月了,卻沒見到你們繳一文錢!」
  「我是用一幅畫交換的!那幅畫……」
  「不錯,那幅畫值一百萬。但是,我是律師,我不做夢。對不起,我只認得錢。那些鬼玩意,送我也不要。今天嘛!不見錢我不走!」
  東尼忍不住了,他跳腳道:「錢!錢!你以為我沒見過錢?今天就是有也不給你!看你能怎麼樣!」
  這個律師火候極為到家,他眼皮都不貶,說:「我知道你認識不少人,也知道你是個財神,可是我只認識錢!今天你拿不出來,我要扣東西作擔保。」
  「你憑什麼?」東尼握著拳頭,氣勢洶洶。
  「法律站在我這邊!老實告訴你!沒錢還是乖乖去睡馬路,別充闊!至於你的錢是騙是偷還是搶的,也都不與我相干,只是我來要錢,沒錢可對不起!」
  他愈說愈不像話,東尼咬牙切齒幾乎要衝上去。我和尼奧連忙過去把他拉住,東尼一面掙扎,一面罵:「你這個臭『維亞多』!我要叫你認識誰是東尼!」
  那位律師冷笑著,不屑地說:「聲音大沒有用,在這個社會上,錢就是上帝。你拿來給我看看,我就服你!老實說我知道你是誰!你有本事到處招搖闖騙,就拿錢出來!」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便問:「多少錢?」
  東尼咆哮著:「今天死也不給他錢!」
  那律師毫不在意,東看看西望望,然後說:「這些破畫爛紙全部留下也不值……」
  尼奧也忍不住了,說:「看你不像是學法律的,你學的是替錢做看門狗!」
  「說的對!我們都是錢的奴隸!你不承認也不行!什麼自由法治,都是在為錢服務。誰的錢多,誰就有更多的自由,法律就站在他那邊!」
  「你無恥!」東尼罵著。
  「謝謝!我只是小無恥,錢多的才是真無恥。但是據我所知,每個人都恨不得把恥給丟光,只是沒那麼容易。既然丟不掉,就老老實實,像我一樣做個小無恥吧!」
  我再好的性子,也無法自制了。我身邊還有一點錢,但是為了替東尼爭這口氣,我也不便拿出來。靈機一動,我想起有個護身符,那是巴西駐華大使繆勒給我的邀請函,(詳見《巴西狂歡節》)以及馬諾良州政府的證明。
  我先擺出一點架式,說:「這位小無恥先生,你除了認識錢外,字總認識幾個吧?」
  他竟不以為是侮辱:「字我認識,但是字不值錢。」
  「字是不是值錢,我相信你還有這點判斷力,何不先看看再說?同時我相信這區區的房租,總不會在貴國大使先生的眼下吧?」
  他頗吃驚地,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輕蔑地說:「憑你?你認識誰?」
  「認識誰?請閣下稍待,我去拿個文件來。老實說,我沒有必要顯露身份。但是我要你瞭解一件事,狗可以咬人,但不能把人瞧低了!」
  我取出那份文件,在交給他之前,又補充了一句:「我由馬諾良州來此不久,貴州農林廳長曾請我作一個水稻栽作計劃,你不信,可以去農林廳打聽。」
  「啊?那你為什麼跟這些無賴在一起鬼混呢?」他連手都懶得伸出,顯然不信。
  「這些無賴?假如你知道英國有個牛津大學,阿根廷有個布宜諾斯艾里斯大學,你敢說這些學校是培養無賴漢的嗎?」我也動了火氣。
  「我知道你們很有學問,只是學問不值錢!」
  其實這種專門收帳的人,也不真是什麼律師,只不過是些跑腿的小角色。但是,他們一句話,對我們的影響可不小。再這樣扯下去,最後吃虧的必然還是自己。因此我決定跟他玩玩人性的遊戲:「不錯,現在看起來我們是很窮,你知道為什麼嗎?你既然是律師,應該知道你們國家的小無恥太多,以致於工作效率非常之差。我們匯來的款項一直在銀行轉來轉去,被他們壓榨利息!」
  我這樣說其實是有根據的,當我到馬諾良州時,由台灣帶來的美金支票,就因銀行的手續擔擱了兩個月才領出來。後來與朋友談起,他們說兩個月算是相當順利了,為了吃利息,拖上一年半載都是常事。這在巴西已經司空見慣,見怪不怪了。
  他聽了,一時摸不清我的底細,態度稍微緩和了一點,說:「既然如此,你算得上是我們的貴賓了,為什麼農林廳不招待你呢?」
  「要人招待?哼!我們今天越苦,將來賺錢時越『無恥』!老實說,表面上我們是做農業計劃,實際上我們在做土地及資源調查!你懂嗎?這樣才不會受人注意!我不怕你知道,因為你是律師,你瞭解國際財團的運作技巧,是吧?」
  顯然他聽得一頭霧水,態度更加客氣了:「請問你有什麼証明呢?能給我看看嗎?」
  「當然可以,這是你們大使的邀請函,這是馬諾良州政府的公文。」
  現實的人世,需要現實的力量,現實的人性,只會屈服於現實的條件。我們有沒有錢已經不是重點了,對這種小人物而言,得罪了一個有潛力的人,可是莫大的風險。他仔細地把我的文件看了又看,可能是生平第一次有這種機會吧,臉上露出了欣羨之色。
  他的態度更友善了,但是仍然有三分懷疑:「農林廳長我也認識,他叫……」
  「費南度博士,他是巴伊亞大學畢業的,今年才五十歲,已經滿頭白髮了。他的秘書是弗洛里昂教授……」由於是事實,我談起來如數家珍。
  「沒錯!沒錯!只是這個房租怎麼辦?我怎麼交差呢?」
  「等錢來了房租當然要付,而且我們打算計劃成熟了,就把公司設在這裡。當然,如何談下一步的買賣土地,或者是合作建設,就還得麻煩你們專家了。」
  「啊!那太榮幸了!我們事務所專門從事房地產及投資建築,保証是第一流的服務。這是我的名片,有任何事,請儘管吩咐。」他恭敬地把文件還給我,而且遞上了名片。
  「我看你工作態度很認真,顯然貴事務所工作很有效率,我們會優先考慮的。不過為了商情的保密,在計劃成熟之前,我們要維持目前的狀況……」
  「你放心,我瞭解,我瞭解,我保証一切讓你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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